《乱世巾歌①：谁主浮沉》闻一声

85、番外1：大梦初初醒（上）

　　“你好，我叫阿音，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同属蓝衣了。”
　　说话的少女一脸友好，向她伸出右手。
　　她看一眼对方的动作，没作声，直接从面前走过。
　　阿音被无视了，站在那里，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孙饱嘲讽道：“阿音，自取其辱了吧！人家可是叶楼主开后门带进来的人，跟我们哪能一样？”
　　她一下子停住步伐，回头，望向孙饱。
　　见她看过来，孙饱扬扬眉，脸上浓浓的挑衅之色。
　　她终究没理这个少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嘭”的一声，摔上了房门。
　　直到摔上房门好久，还能听到孙饱在外头的阴阳怪气。
　　“哟，给你点颜色你还真开上染坊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杀了几条恶犬么，好像别人不敢杀似的。”
　　“李雅鱼，别那么嚣张，你也就是运气好，做了点事被叶楼主看到了。要是跟我们一起接受霓裳馆的‘择新’，还不一定能分到蓝衣呢！”
　　“到了这里，大家都是同门，摆什么千金小姐的谱！真有本事，你怎么没成为紫衣？”
　　……
　　……
　　千金小姐？
　　听到这个词，她蓦然笑了起来，拎着水壶趴到了窗台上，望着外面的七彩湖发呆。
　　是啊，自己曾是个千金小姐。
　　可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都快记不清了？
　　她唯一不敢忘的，就是那段在符虚山，被土匪奴役的日子。
　　那个时候，天是阴的，她的心也是阴的，萧瑟的寒风吹起了她枯草一般的头发，她摔在地上，护着自己的脑袋，眼前全是土匪们挥舞着棍子，狠狠拷打的模样。
　　……
　　……
　　“差不多得了，山魈！真把人打死就没赎金了！”
　　同伴拦住了男人挥舞棍子的手。
　　叫“山魈”的男人啐了一口：“寨主忒抠，前阵子不是已经在东川捞了一大笔，够兄弟们吃饱喝足几年了，怎么连这点苍蝇肉都不舍得。”
　　“谁会嫌钱多，这多一笔买卖，我们也能多分一杯羹，不好吗？”
　　山魈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遂放下手，双腿大叉地坐到椅子上，用棍子一个一个指过对面的俘虏：“匪爷打你们打错了吗？你们该不该打？”
　　底下三十几个俘虏全部埋着头，一声不吭。
　　“娘的！”山魈最讨厌自己说话没人应了，这会让他觉得不受重视，他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中年男人，狠狠一脚踹上去，“聋了还是哑了！当匪爷说话放屁呢！”
　　中年男人一声闷哼，头磕到了地上，流出汩汩的鲜血。他不敢呼疼，捂着胸口，不迭应道：“该打，该打。匪爷没打错。”
　　山魈这才满意：“那你说说，你们错在哪儿了？”
　　男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再不敢玩沉默，“家里筹钱的速度太慢，让匪爷们久等了。”
　　“匪爷们要多少？一条命一百两，也不算多吧？”
　　“不多。不多。”
　　“你们比东川李家那群人可有福气多了。李家是什么来头，东川第一富，家财万贯，仆妇上百，我们寨主说灭门就灭门，多少钱都买不走一条命。如今轮到你们了，只要你们每人一百两，还迟迟收不到，你说，你们是不是欠打？”
　　“是，是。”
　　“是就再给家里人写信！让他们赶紧送赎金来！”山魈不耐烦道，“什么时候钱送过来了，什么时候放你们走。晚一天，我就毒打你们一顿，晚两天，我就毒打你们两顿。要是谁的家人一直没有送钱来，那对不住了，我们这里不养闲人，只能请你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了！”
　　一番话说的俘虏们瑟瑟发抖，脸上的表情愈发绝望。

　　山魈看了一会儿他们，站起身：“行了，话我就撂在这里了，今日就算晚的第一天，后面是生是死，全凭你们自己的造化。都给我起来！写信去，写完了信，还要去修寨子外面的围墙。谁动作慢了，或者让我发现偷奸耍滑，也不用等赎金了，我直接送他上路！”
　　俘虏们连忙站了起来，自觉排队走成了一条线，走向寨子外。
　　而角落，李雅鱼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将杂乱的头发往前拨了拨，遮挡住已经脏兮兮的容貌，含胸、躬腰，低眉顺眼地跟在一位老大娘的后面。

　　算算时间，她被掳来这个寨子也有小半个月了。
　　那一晚，她穿着小厮装，奔跑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原本以为终于逃出升天，谁曾想，绕了一圈，还是落到了这群土匪的手上。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跟母亲一起死，死在李家，也好过如今的折磨。
　　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李家小姐的身份，否则，否则……
　　她想起了之前跟她一起被掳来的那些女孩的悲惨命运。

　　其实一开始被掳到符虚山的人，有五十多。
　　后来，土匪头子选出了其中六七个黄花闺女，说要她们做寨子的“使唤丫鬟”。可是在进寨子的第一晚，她们就被那群土匪们瓜分干净了，最好看的那个，当了寨主的第八房小妾。
　　她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女孩被剥到只剩一件肚兜，冲出房门扑到地上，死死抓着泥土向他们求救的眼神。
　　“救救我！”
　　女孩一直在重复这三个字，可俘虏窝里的俘虏们自身都难保，又谈何救她？
　　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被那个满脸横肉的土匪头子拖回了房间。

　　这件事以后，俘虏窝里不少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他们主动提出要加入寨子，跟着寨主打天下。
　　这种“拜香入伙”的事情在乱世中屡见不鲜，毕竟良民千好，活着却最重要。
　　但寨主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他从一众投靠的俘虏里选了八个年轻力壮的出来，编入寨中，别的一概不要。于是，俘虏窝里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就全是老弱病残了，只能等赎金来买命。

　　“小兄弟。”正想着，迎面就过来一个清瘦少年。
　　少年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只是一双眼睛却亮如星子，望着李雅鱼求助道，“你会写字么？我、我没读过书。”
　　李雅鱼本能就想拒绝，话到嘴边，猛然意识到，她即便能写信，也不知道要送给谁了。
　　李家已被灭门，如今的她，是个连一百两都凑不齐的丧家之犬，死，也只是迟早的事，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小兄弟？”见她不说话，少年又问了一遍。
　　她回过神，“写给谁？”
　　听到这么说，少年的眼睛顿时一亮，无比激动地望着她，“我、我要写给我爹，谢谢你，谢谢谢谢！”

　　写完了信，就是去修围墙了。
　　这个寨子坐落于符虚山的最深处，土匪人数不到一千，寨主早年是个逃兵，带着一众兄弟发现了此处，然后扩展壮大。寨子东西北三面深涧，只有南面能上山，再加上后期修整围墙，处处暗哨，易守难攻，俨然成了一个武装重地，外面的人轻易打不进来，里面的人也逃不出去。
　　此刻正是中午，李雅鱼跟着大伙一起搬石头，运石子，她本就是个女子，力气小，又奔波了好些天，身上带伤，是以动作并不麻利，吃了山魈好几棍子。
　　吃到第四棍的时候，不远处跟着哨匪巡逻的几条路过的獒犬突然发了疯，嗷嗷叫着向山魈扑来。
　　山魈边退边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把这些畜生都牵好！牵好！！！”
　　“对不起，魈哥！”其中一个哨匪赶紧往回拖獒犬，“从李家带回来的，可能还没养熟。”
　　“没养熟就别放出来，咬伤了人你负责啊？！”
　　“我这就把它们牵走。”
　　山魈挥挥手，回头看到地上的李雅鱼，也没了打人的心思，骂道：“滚！继续搬石头去！”
　　李雅鱼默默爬了起来，走到自己的劳作处。
　　手刚碰到石头，另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她抬头，是先前那个求助于自己的清瘦少年。
　　少年鼓励道：“没事，我们一起。”
　　李雅鱼没吭声，咬牙，同他一起将石头搬到了推车上。

　　一个下午的苦役，所有俘虏都被榨干了力气，累的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
　　日落西山，众人回窝，山魈派人送来了食物，是一盆的馒头，二十几个，哨匪像撒小米般，将馒头扔到了地上，引得俘虏们一阵哄抢。
　　她脱力地躺在地上，睁眼，一眨不眨盯着头顶漂流的云朵。
　　突然，一个人影“噌”的一声摔到了她旁边。
　　她转头，看到清瘦少年正咧着嘴对她笑，“抢到了一个，咱们一人一半。”
　　她的视线下移，看到了他怀里那个揉成一团的黑馒头。
　　“能吃的，真的。”少年擦了擦上面的污渍，献宝似的将馒头递给她。

　　她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开始照顾她。
　　难道仅仅因为她帮他写过一封家书？
　　穷人的信任，竟是这么简单就能得到么？
　　不过这又如何，她收下了少年一半的馒头。反正她要死了，不如就做个饱死鬼。

　　山魈果然如他所说，第二天开始打他们两顿，第三天打他们三顿。
　　陆陆续续有人被赎走了，也有些人被打死了，五天时间一晃而过，俘虏窝里，只剩下了十几个活人。
　　除了她，那个清瘦少年也一直没等来他的家人。

　　“我发现，你不爱说话。”
　　第六天，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少年趴在那里，继续找她搭话，“连疼都不会说。”
　　她道：“还好。”
　　其实这五天以来，都是他在照应她，山魈棍子打过来的时候，也是他挡在了前面。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关照，没有一句多余的谢意。甚至在她的心中，她肯回答他的话，就是自己最大的报答了。
　　“我还发现，你从没给家人写过信……是没有了么？”
　　“是。”
　　“这样不行，凑不齐一百两，你会死的。”
　　李雅鱼终于正眼看向他，“有闲情说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写的那些信，没有一封提到钱。你的家人至今不知道你被土匪掳来。”
　　少年挠挠头：“你终于好奇了，我还以为——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问我呢。”
　　她问：“为什么？”
　　少年苦笑：“一百两对我家而言，绝不是小数。我还有两个弟弟，死我一个，爹娘不会伤心多久的。不如抓紧最后的时间，多给他们报报平安。”
　　这样的答案，李雅鱼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是你不同。”少年突然正色，望向她，“我有种感觉，你会活着出去的。”
　　“感觉？”她嗤笑，多么可笑的东西。
　　“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的，家里的羊生的是公是母，我一次都没猜错过。”
　　她索性不说话了。
　　见她不相信，少年急道：“你信我，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咳！咳咳！”
　　因为说的太快，他咳出了大量的黑血。
　　她皱了皱眉，按住他的身子，“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没发现么，这几天，我们馒头的数量越来越少，之前还有二十几个，后来变成了十几个，现在每天只有几个。我已经抢不到馒头了，你也抢不到，再不想想办法，你要么被饿死，要么就被打死。总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人生自古谁无死。”
　　“说的容易，可你是这样的人吗？”
　　她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觉得……你不会甘心。”少年叹了一口气，仰面朝上，幽幽道：“可能是从小哥哥当习惯了，爱操心，临死之前，也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捏了捏拳头。
　　良久良久，才喃喃道：“蠢货。”
　　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