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之下》在下本无良

68、疯狗

　　自天空城建立以来，仲裁庭从没有吵得这么火热过。
　　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在场的元老只要长了张嘴的，都在可劲嚎，一副副豁出命的架势。
　　“现在正是清盘的大好时机！审判官已经在我们手里，四位副审都在七区的一线战场上，还有那些支持审判官的军部嫡系大多折在了虫子嘴里……没有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了。”
　　“怎么？老王，瞧把你能耐的，还想处置审判官？”
　　“不然呢？等她伤好了，就是她处置咱们的时候！你忘了她那个疯狗德性……”
　　众人似乎回想起什么不太美妙记忆，清一色的脸硬了。
　　“咳咳，诸位都冷静点……钱老，瞧我们水深火热地吵着，您半天没说一句话，倒是拿个主意呀。”
　　前排扶椅上的钱多进莫名被点名，扯了一抹自以为温和的笑容，慢悠悠道：“哟，在座的都是资历深厚的老人啦，我一个新晋的后辈哪里好意思开口？”
　　有人讽刺道：“您这可不是新晋啊，半年不到，十二主事元老被您踹掉了一半。”
　　仲裁庭几乎快成了这个老刺头的一言堂。
　　钱多进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腩，笑容和蔼依旧，“其实怎么处置审判官，权力不在我们这儿，毕竟她人也不是我们抓的。审判官是疯狗不错，那位新冒头的监察官是省油的灯吗？”
　　“什么意思？！他不是投诚了吗？”
　　钱多进笑了，“他要是投诚了，这会儿审判官就应该押在警务部的地牢里，而不是被关在他暗部的大厦里。咱们这位凭空出世的监察官不仅精神力强悍，手段也了得，才多久啊，暗部的势力已经到了仲裁庭都撼不动的地步了。”
　　众人：“……”
　　玛德，一条疯狗还没搞死，又蹦跶出一条！！
　　***
　　暗部大厦，顶层卧室。
　　“外伤基本康复了，精神域也已经稳定下来，奇怪的是……”
　　年轻医生一脸紧张地汇报着，反复翻查数据，越看越心惊。
　　时凉坐在沙发上，周身散发冷气，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了病床上，不耐烦地挑眉，“说！”
　　年轻医生是个不禁吓的，脸都菜了，哆嗦道：“审判官的精神力好像跌落了，身体机能大幅度下降，不过审判官从小身体就不好，可能也是正常情况，具体的只能问许医生，她一直是审判官的私人医生。”
　　时凉没说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椅背，望着床上脸色惨白的戚暖，陷入沉思。
　　这人已经躺了一个星期了，仲裁庭那边也吵了一个星期。
　　他有一瞬间的疑惑，七区的那些虫子再难对付，能把审判官伤成这样吗？
　　“她什么时候会醒？”
　　“最迟今天傍晚。”
　　“出去。”
　　“是。”
　　噹噹噹，医生前脚刚走，宋读就推开了门，只探进一个头，“老大，仲裁庭那边请你过去。”
　　时凉正站在床边，低眉研究床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器，似乎心情不太好，一口回绝，“不去。”
　　“老大，这都第八次来请了，您就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怎么送他们去死吗？”
　　“哈哈……”
　　宋读瞄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忐忑道：“老大，问句不该问的，你打算怎么处置审判官？”
　　时凉冷眸一眯，“不该问就别问，主宰者那边呢？”
　　宋读蔫了，“哦，和仲裁庭预料的一样，去了南极的科考基地后就再没回来，通讯也被屏蔽了。”
　　“知道钱多进用什么由头把人骗走的吗？”
　　“这真不好查，那秃顶鸡贼得很，不过他是当年最早一批登上天空城的人，跟在主宰者身边很多年了，应该挺了解主宰者大人的，编个合适的理由也不费事。”
　　“哦，‘老人’啊！”时凉语气不明道。
　　嘀嘀嘀，宋读手腕上的智脑突然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惊讶道：“老大，那位‘老人’亲自来找你了，现在就在楼下。”
　　时凉微微皱眉。
　　宋读：“见吗？”
　　时凉回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带到会议室。”
　　宋读：“是。”
　　***
　　会议室里，钱多进将肥硕的身躯塞进沙发里，正低着头悠哉地品着茶。
　　可能是角度原因，再加上正午的阳光最是明亮，透过落地窗，聚焦在钱多进光秃秃的头顶上，亮得晃眼。
　　时凉一进门，就差点被那九千瓦的电灯泡闪瞎，亮度惊人！
　　“哟，见监察官大人一面真是不容易。”钱秃顶放下了茶杯，油腻地笑了笑。
　　时凉：“……”
　　他突然想起以前跟在戚暖身边的时候，听她评价过钱多进这个人——
　　丑，秃，矮，胖，人是萎缩的，心还是猥琐的。
　　他当时挺惊奇的，第一次听到审判官这么损一个人。
　　后来见到真人，他觉得戚暖形容得太粗浅了。
　　这人tm的简直不是一般的辣眼睛！！！
　　时凉掐着眉心，落坐在钱多进对面，忍着眼睛疼道：“钱老，别绕弯子，有说直说。”
　　多看这秃砸一眼，他都会减寿。
　　伤不起！
　　钱多进闻言，不急不慢地再度捧起茶杯，缓缓喝了两口，笑呵呵道：“听说监察官是被赵恩慈养大的。我挺好奇的，你就不恨审判官吗？她屠了地下城，杀了赵恩慈，在你面前烧死了你的一位小兄弟，这样的深仇大恨你居然忍了？”
　　时凉放下了挡眼睛的手，朝他笑了笑。
　　那一瞬，钱多进有些心慌，因为他在时凉眼中完全看不到恨意，只有从容镇定。
　　难道他知道了？还是在伪装？
　　不管是哪一种，钱多进都觉得自己失算了。
　　这个人年轻人比他想得难对付。
　　钱秃顶面子凝重起来，厉色道：“监察官大人，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大好，只要你杀了审判官，成为继任者。我可以保证，仲裁庭会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我们可以联手把主宰者拉下台，到时候就是全新的时代。”
　　时凉注意到他在提到主宰者时，面容有一瞬的扭曲，不动声色地问道：“您似乎对主宰者大人意见很大？”
　　“噗，”钱多进笑了，他从自己口袋里冒出一盒烟，挑出一根夹在指尖，忽然动作一顿，笑呵呵地看向时凉，“不介意吧？”
　　后者笑了笑，将桌子上的烟灰缸往他那边推了推，示意他随意。
　　钱多进给自己点上火，心满意足地嘬了一口，缓缓道：“程厉啊，他确实很聪明，审判时代的开创者，天空城的建造者，通晓各个领域，机械、物理、化学……他是个全才，不，天才，甚至连天之骄子这个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是肤浅，但他有天才的通病——刚愎自负。天空城步入正轨后，他就很少出来主事了，每日不是泡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就在机械房里研发程序，可惜喽，聪明才智都用错了地方。当然，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
　　钱多进指了指太阳穴，“他脑子有病。程厉眼里除了破铜烂铁，就只有审判官。他不适合当这个时代的主宰。”
　　时凉皱眉，他只见过程厉几面，了解不多，但……
　　确实有些奇怪。
　　他不着痕迹地问道：“是吗？虽然现在主宰者不主事，但权力还在。我看……他的控制欲挺强的。”
　　“呵呵，他的控制欲只对审判官强，毕竟那是他的私人所有，”钱多进看向时凉，似有深意地弯了弯嘴角，“从别人手里偷来的私人所有。”
　　“什么意思？”时凉急迫地问道。
　　钱多进终于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一丝真实的情绪，一副甚是舒心的模样，不紧不慢道：“都是审判官小时候的事情了，不重要。”
　　“……”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仲裁庭那些元老一个个的都想弄死这胖秃驴。
　　钱多进恬不知耻道：“老弟，咱现在讨论的是审判官的处决问题。”
　　时凉眉头一拧，“处决？”
　　钱多进毒辣的眼睛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转瞬拍着肚子大笑，“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老弟，逗你的！再给仲裁庭那群老梆菜子吵上八百年，唾沫星子干喽，他们也吵不出一盘菜来。”
　　时凉：“……”
　　钱多进一根烟吸完，又点上第二根，在云烟雾绕里舒服地呼着气，“你知道为什么仲裁庭吵来吵去，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下令杀审判官吗？”
　　他瞄了时凉一眼，自顾自道：“因为会破坏制衡。杀掉一个戚暖，下一个上位的审判官应该是谁？哪一派的人？态度怎么样？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万一比戚暖当政的时候还要糟糕怎么办？这帮活在世上快百年的老妖怪也就整日琢磨这些……偏偏就是这样一群臭狗屎一样的玩意，被长夜定义为‘智者’，因为他们活得最久，见识得最多，最有权力冲裁一切。这就是仲裁庭创立的原因。”
　　“老弟，我挺喜欢一句古话，老而不死是为贼。说实在的，我虽然是仲裁庭的元老，但我不太喜欢那地方，都是一群该死的老东西。哟，不对，说跑偏了，咱在说审判官，审判官啊……虽然看着冷硬，但对仲裁庭已经算很温和了。”
　　“嘿，你别笑呀，你觉得我在说假话？怎么会？人们啊，只看到审判官与仲裁庭势不两立的局面，但他们看不到审判官对仲裁庭的所作所为是‘包容’的，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真正危害过仲裁庭的核心利益。所以，元老们对审判官骂得再凶，心里的立场却是暧昧的。”
　　“可惜那些人都是蠢货。他们不了解审判官，应该说这世上没有知道戚暖在想什么。”
　　“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审判官在等候机会，她一直不对仲裁庭下手，不是怕，不是顾虑太多，她只是担心会吓跑猎物，一击即中，覆灭全军，才是上上的阳谋。欲使其亡，先使其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她在图谋什么，没有人知道，难怕作为Z计划的成员，我也不知道。”
　　时凉一怔，看向钱多进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他最近是在着手调查Z计划的事情，难道被这个胖秃驴察觉了？
　　钱多进：“时老弟，咱就别装了，都是明白人。”
　　时凉嘲讽扯了下嘴角，“作为Z计划的成员，钱老联合我这个外人坑了Z计划的主导者。”
　　“哈哈哈哈哈，我说这些多，只是想告诉老弟，有的时候人不能被眼前看到的迷惑，我这种贼心眼的人就不用狡辩什么了，我不是个好东西，我认。可她戚暖……就是个好玩意了吗？和审判官待久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实际上这人……啧啧……”
　　时凉笑了，打断道：“我知道钱老的意思了。审判官这人深不可测，该杀，只不过下手有些麻烦，你想借我的手杀了她。”
　　“老弟呀！误会了，老哥只是真心希望下一任审判官能是像老弟这般果敢有为的青年，她一个女人身居高位，这些年都有过什么功绩吗？除了搞搞这个儿童法案、那个老年救助……太迂腐了，这个老旧的时代需要新的开篇。”
　　“……”
　　他居然今天才知道这秃驴不仅丑矬胖，还有性别歧视？！！
　　嘀嘀嘀，时凉的智脑响了。
　　钱多进很厚道地偷瞄了一眼他的通讯屏，上面好像写着“醒了”两字。
　　时凉顿时坐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钱老，我还有事，下次再聊。”
　　钱多进：“……”
　　他正说到兴头上，满肚的雄心壮志、满腔的豪情纵横还没来得及抒发，新时代的开篇才刚起了个头，这人要走？
　　醒了？谁醒了？
　　钱多进脸色有些僵硬。
　　时凉临出会议室，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对了，之前钱老放消息告诉我，审判官的身体出了问题，让我去试探一下。我一直想问，您怎么知道的？”
　　钱多进懵了一下，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特别注意的价值，老实道：“这我可不知道，是长夜发消息告诉我的。”
　　时凉怀疑道：“那个人工智能？”
　　“你可别小看长夜，它可是世上最先进的系统。虽然甲子楼有黎明防护，但那种低龄的儿童系统怎么可能挡得住长夜，只要它想入侵，轻而易举的事儿！”
　　时凉：“它为什么只把消息给了你？”
　　钱多进眼中闪过一抹疯狂，深深地笑了，“它是最智能的人工系统，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可能长夜也认为，审判官该下台了。”
　　时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他确实听说过，长夜有自己的思想。
　　是戚暖告诉他的，在训练室里，在他因为训练不达标被黎明“殴打”时……
　　“呸呸呸，又是一嘴血呀！小老师，你家这胖达鱼蔫坏蔫坏的，专往我脸上招呼，生怕我勾引你啊！！”
　　时凉瘫坐在地板上，痞笑着擦着嘴角的血。
　　戚暖正坐在一旁的靠椅上翻看着手头的文件，眼睛都没抬，“它还小。”
　　“它也就在你眼里还是个宝宝，私下里的时候那黄腔开的……”
　　“那是真实。”
　　“啥？哪个真？哪个实？字典里有吗？”
　　戚暖一阵无语，“我说过，它比长夜完美。”
　　“就那小二货？长夜可是号称人类历史上最顶端的人工智能，据说超拟人，不对，它的处理系统、运算能力早就远远超过了人类理解的范畴。”
　　戚暖合上文件，淡淡看向时凉，严肃道：“所以它永远不会是人类，但黎明可以。”
　　时凉嘴角抽了抽，“…………”
　　他知道戚暖喜欢胖达鱼，没想到能盲目到这份上。
　　戚暖看向训练室角落在玩自己尾巴的胖达鱼，认真道：“从系统的角度来看，长夜确实比黎明强。而从人的角度来看，如果说黎明是一个朝气蓬勃、乐观开朗的孩子，那么长夜则是缄默睿智、深思熟虑的老者。前者对世界充满好奇，他接触着世界，学习和吸纳外部给予的一切知识，和这个世界共同成长，而后者却是一个有着自我思想体系、价值判断并对世界下达命令的独/裁者。听出问题在哪里了吗？”
　　时凉挑眉，“你的意思是说，长夜有倾覆和统治人类的倾向？”
　　戚暖：“它自认为比人类先进，为什么不会？”
　　时凉：“……”
　　有一丢丢扯淡。
　　戚暖看了他一眼，声音轻缓地解释道：“长夜覆盖整个天空城，甚至九大区，你今天走多少步、吃多少饭、心脏跳几下，它都可以计算出来，同时你今天用智脑浏览了什么网页、输入了什么信息、在和谁聊天、说了什么，它都可以监控，甚至通过云计算连你明天的计划、后天的行程，甚至未来的生命走向，它都可以清晰地知道。”
　　“它潜伏于各种电子设备中，随时调取你的信息，引导你学习、记住它要你看到的内容和知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潜移默化地主导你的思想，然后进一步指挥你的人生、你的未来。可人类在这个过程中全然无知，他们觉得，是他们在统治世界。”
　　时凉没说话，眼皮却在跳。
　　戚暖：“很多人都不知道，长夜作为审判制度具体规章的起草者，它规定了许多，却没有一条有利于人类延续、文明继承的。因为它不是人类，它觉得强者生、弱者死是人类唯一的法则，其他的不重要。所以，审判初期天空城没有学校，没有教育，只有弱肉强食的洗脑，所有的纸质书都被拿去当燃料焚烧。”
　　“十年也许问题不会显现，二十年、六十年、一百年呢？人类会回归蛮荒，在厮杀和虐斗中寻找快感，像野兽一样……甚至都不用那么久，你可以去甲子楼外看看听听，那些在街头互殴辱骂的青少年，他们有着怎样扭曲的三观？等我们死后，他们长大，这些人父不父、子不子，无忠孝仁义，无礼仪廉耻，相贼相杀，为了利益不惜一切。天空城不会是什么文明的圣地，只会是恶鬼的角斗场。”
　　“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身为万物灵长的自吹自擂，而是因为人良知尚在，懂得克制兽/欲。”
　　有思想不等于人。
　　时凉很惊讶，惊讶于戚暖的话，更惊讶的是——
　　“老师？？？”
　　他从来没听说过审判官还有老师？！！
　　“小老师的老师，那算不算我师爷啊？他什么精神力属性？巅峰值多高呀？”他痞笑问道。
　　戚暖垂眸，“没有。”
　　“啊？”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教我读书识字的老先生，甚至在审判元年降临前，他也只是一位普通教师。那人很平凡，年迈、啰嗦、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喜欢教训人，也……喜欢笑。”
　　“是吗？那也是我师爷！传道受业解惑不在于传武力，在于传道呀！这是位好师爷！他人在哪儿？我能见见吗？”
　　“见不到了。”
　　***
　　时凉记得，戚暖说那四个字的时候，深深垂下眼眸，很平静，很悲伤。
　　他回过神来，看向钱多进，“最后一个问题，审判官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钱秃顶皱眉，“嗯？你之前试探后，不是说她受伤了吗？”
　　时凉一瞬间思考了很多。
　　钱多进不知道，长夜没有细说吗？还是连长夜都不知道？
　　甲子楼里的一切都瞒不过黎明，如果长夜入侵了黎明，应该会知道才对。
　　他莫名地想起前几天，宋读好像和他提了两嘴，长夜因为故障暂时关机检修了。
　　好像就是在它入侵甲子楼后发生的事情。
　　长夜能出什么故障？那种鼻孔朝天、号称宇宙最牛的人工系统。
　　那条胖达鱼揍的？
　　时凉更相信，是长夜自己抽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