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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宝源村被屠一空 是非善恶各执一词6 ...

  •   沈贵的手搭在了沈多宝的脖子上,用那穷途末路的力气渐渐收拢。这孩子,是他儿子!沈富是他哥,是家里命最好的那一个,来了宝源村,他哥也一直是最风光、到哪儿都能说得上话的那一个,但他自负地认为,他哥那种油滑十分廉价,他一直在鄙视那命好的沈富,以自己的贱命。

      那小脖子里的骨头好细软,沈贵的手指抖得如惊风的秋叶,略带温度的呼吸一吹便酥脆坠落,连同他的心脏。他的手指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倒是老旧的记忆变得清楚了。

      他早就该被献祭,是沈富用他的油滑拖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拖不下去,那一晚,他哥对他说:“那孩子,我给你养大,不会疼他多少,但也不少他什么。”
      不疼,他们之间就没有多少亲情,多宝的爹就只有一个了,沈富当时是这个意思吧。可他也不疼沈多宝,因为这孩子从出生就挂在了沈富名下——他是沈贵是个两头不讨好的“祭品”,都说他命不好,孩子跟在他名下也是讨人嫌的。
      他恨。

      他哥老家有个妻,当时没带来宝源村,乱世里早就不知天南海北了。到了宝源村,要……“用”宝源女,他哥怎么都不愿意。不再娶,也不和当地女子结合,成日钻营到处巴结能有后吗?但沈家的长子长孙怎么能无后呢?那是大忌讳啊。
      可他想的不得了,没有人会嫁给他,永远不可能,他能在沈家活着就是看在他哥的面子上。他也想尝尝那滋味,怎么办呢?他哥当时问:“你……想去吗?”他一点头,很重地连续好几下,沈富便说:“你去吧,我才看不上那些女人。”

      是看不上那些女人,还是压根就不喜欢女人,是看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献祭出去觉得可怜,还是觉得他就是那只配捡他哥剩下东西的命,都不重要了。他哥,已经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全了他所有对的、错的,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没人看得出,他若不是有回光返照的飘忽,依然也看不出。

      他骗了自己的儿子,因为恨所有人。尤其恨处处都比自己高一等的沈富,他一直认为,沈富要走了沈多宝,他那一支全全乎乎,他这一脉就此了结,凭什么?那就让沈富连个假儿子都没了,让沈多宝去干下冤孽债,一辈子抬不起头,在愧疚里了结,沈家轻贱他,那他就拉上沈家彻底绝后!

      但沈多宝千真万确是他亲生的,叫他叔,听他话,带着几分童真又害怕的讨好,问他是不是在杂耍。原来他的话,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全都相信!他怎么下得去手?

      破风的尖啸从身后传来,将死之人的麻木在不甘心中变得敏锐,沈贵奋力向前一扑,沈多宝被猝不及防的推下山洞,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好穿过了那小小的身子。沈贵身后扎满了羽箭,心想太好了,他的儿子安全了。可他却听见了沈多宝虚虚地叫声,他的声音像是襁褓里的婴孩,小的像一直在哭,他在哭什么?他在哭着说,“好痛,好痛,叔,多宝好痛!”
      哈,是在为他心痛吗?别了多宝,我沈贵是个坏人,不值得你为我哭。

      沈贵仰天一笑,笑声在血水里呜咽,他看不见天明,眼皮沉沉盖下,心里飞速念着:“烟火很好看,多宝你做的很好。以后……别相信任何人。”他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在黑夜里落入那个洞中,但他已经无法证实了。

      宝源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就连偏居一隅的慧娘子一家也没能幸免。一把大火从祠堂烧了遍野,烧塌了百岁坑,烧焦了百越山。

      那昆仑璊玉枕成了殷显对殷熠发难的最充分的理由——南北割据没多久,百越山突起了大火,百岁坑付之一炬,那昆仑璊再是不会有了。为什么?因为殷熠窃取别样图案的昆仑璊玉枕,自编自演天命所归大戏!

      一时间受了压迫的贵族世家开始痛陈殷熠暴行,沿路被商队蛊惑的百姓也加入其中,都说过去的日子苦,是殷熠贪心王权不顾百姓所致,而那姚彩芝的存在更是殷熠昏庸的佐证——圣河国君前脚上西辽国称臣,后脚便从自家城墙上跳下,说是被殷熠骗了国宝,愧对先祖,只因一切文书说是殷熠亲笔,实际却是王妃代写窃章!

      一时间,西辽国内忧外患。

      殷熠和殷显,一个是铁马利刃,杀敌无畏的旁系,一个是继承王权的正统。前者是打江山的一把好手,然江山都是血肉垫起来的,天底下有几个愿意走那条路呢?而继承王权的那个,为了稳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给的不会是严惩,要的不会是将士们用血肉筑成的军功,而是各方忠心。

      忠心,乱世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是真是假都好演啊!
      过去唯殷熠是瞻的臣民纠集在一起,要逼宫了。

      太平境八国之乱尚未平息余震,西辽国再次风起云涌,血腥渐起。他要的桃源呢?一朵花都没留下。殷熠看着破败山河,从一寸一寸的经营到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江山美人,好像他一个都不能拥有了。

      后世留给他的,只会是无尽的唾骂。过往的功绩?哈,不过是他吃着百姓的骨血在拿腔作势罢了!他还能卷土重来吗?身后寥寥的追随者人倦马瘦。或许可以,只要有心,但他不想了。那战火烧到了西辽国他心痛的很,开垦出来的良田烧成荒野,又要过多久,才能再有稻花香里道丰年的时候?

      “殷熠……谢罪!”风萧萧,野茫茫,一声悲恸长啸引来哀鸿嗷嗷。

      一把残损的剑还是那样锋利,和它的主人一样,杀伐果断一生,却败在了拖泥带水的留恋上。殷熠死的很不体面,以残剑自刎让他的喉间还能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
      “愧对……”他回眸看向远方,什么也看不到。鸾凤台本该高高矗立于西辽国的土地中央,却在他出宫前被烈火焚至摇摇倒塌。那上头悬挂的是姚彩芝的尸体,是他王妃的尸体!一把烧不完的火,终是烧掉了他所有的风光与糊涂……

      殷熠本是要拱手让河山,只要红颜,从此浪迹天涯也好,归隐山野也罢,但求余生双对鸟儿越过战火,彼此相伴。
      他留下降书玉玺陈于大殿,计划带着亲卫从那些一定要他项上人头的“正义之师”里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姚彩芝却给他的水囊里下了药,他都没有机会利剑出鞘,便被亲信从密道带出王宫,而姚彩芝穿着华服登上了鸾凤台——浇了桐油的鸾凤台,是急于拿他二人去邀功的“义士”替她和她的君王准备的,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她太失败了。她最爱的两个人,一个从她的手心里陷入泥淖,一个从王座上沦落为流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爱害的。她太贪心,总想给所爱的人很多很多,可她给出去的东西有几样是他们需要的,又有几样是她本身就有的?她是个没远见又愚蠢的女子,是王妃也并不比深闺闭塞的女子好到哪去,这天底下的规矩那么多,她每一样都守好了,却唯独没有守好那颗合该在那小小厢房里的心——她就该在后堂里过寂寂无闻的一生。做好换嫁女的一生!

      如果时光不能倒退那么多,就让她在后宫里给别的女子做一辈子衣裳也好,起码,她的君王还会是一颗能种出桃源的种子,是西辽国的太阳!

      无尘不再转眼珠子,沧渊的心脏也快跳不动了。他打开结界,殷熠只是幽幽地看着姚彩芝,“你偷玉玺……不是……不仅是为了我?”

      姚彩芝不敢抬头,颤颤的身子艰难地托着头点了点。

      殷熠沉默了半晌,倏而一笑,“我不该那么信你的话。”姚彩芝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抖得就要跪不住了,死咬的嘴唇溢出难以自己的痛苦呜咽,然后便听见殷熠又道:“你以为我一次次听你的小聪明和温存蜜语,是为了什么?”

      因为,如果江山和美人向来势不两立的话,我也会选择后者。江心亭一遇,我就不再是君王。我不想坐高位被世人架着说要皇室血脉,不想心怀天下,只想要一方土地给你风光。我想改变那该死的规矩,想要你的悲苦无奈不在其他女子身上重现,那样,百年后的姚彩芝无论遇不遇得上她的殷公子,也能幸福地过一生。

      可我也傻,不要天下却也割舍不下西辽国,拥有权力又被权力拱着、架着变成了“君王”,又想做你的殷公子,还想要西辽变桃源。太贪心了。

      殷熠不再看她,转身终于向沧渊弯下了膝盖,他腰杆笔挺地跪下,道:“沧渊君,是我害了西辽百姓,是我坏了朝堂规矩,冤有头债有主,都是我贪心之过。此间女子莫不从夫,还望沧渊君念在……”

      “那我就活该了?”姚石柱是个混不吝的,想着反正做了鬼,在这里就一人最大,他也和前国君算是平起平坐了,便胆子更大了:“照西南王的说法,女子从夫,我那死婆娘能不能替我受过?那贱蹄子害我性命该不该赔我?我……”

      “姚石柱,炼狱走过,贬畜生道!”沧渊怒喝一声,挥袖直接将那还来不及求饶的姚石柱打入脚下炼狱,他手中猛地一沉,突然想起什么,再一弹指,脚下的炼狱便再度合上。按规矩,炼狱就是要敞开给鬼魂看的,他已经在鬼门关现过一回了,然而沈多宝和多娣这里,他怎么也无法狠下心让那些个孩子再看一回。

      他就这么心疼孩子?他甚至觉得沈多宝蠢得无可救药,但为什么心里就是忍不住去疼呢?以至于无尘开启真相前,他就早早封了沈多宝的五官六感,那孩子还在他手中坠着笑呢。笑得更显这里死气沉沉。

      这案子要怎么判?你看,原来人真的有无限可能,几个人的事,就变成一个村子的覆灭,一个国家的灭亡,一个朝代更迭,一部历史的功过就这样在人手中写下了几笔结尾作罢。

      那么人性的结尾谁来写呢?

      多娣杀父辱母,情有可原。可若是开了先河,是不是往后那个高悬的“孝”与“礼”就成摆设了?
      沈多宝身背七十二条人命,无心之过,情有可原。那七十二条人命里还有一条是姚秉芝的,他们还能重生吗?不能了,就是他想给沈多宝找个理由放过他,那个残忍的真相会一辈子藏得密不透风吗?沈多宝注定活着是痛,死了终将不安。

      若姚秉芝不关着那几十个孩子,不起那私心,也许沈多宝真的就只是放了一场猛烈的烟火而已,可他的私心是为了姚彩芝和宝源村,以为送走那些重生的孩子,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沈富呢?认识姚秉芝之前可谓满目狼藉,而他有心从善能抵消得了曾经对宝源村的奴役之过吗?先黑后红,可黑红还是参了半。

      沈贵固然可恶,可他的可恶又真的是他生来如此吗?被逼的。那也是黑盖过了红。严判是必然的,但总是让人忍不住唏嘘一句“命运不公”。

      殷熠……红大于黑。如果没有遇见姚彩芝,也许会像他上一世所见那样,成了一代明君,可现实就是如此,情关难过,人生难过。让人扼腕叹息又怒其不争,可谁也不能说他是错的。

      还有他努力了三个月的宝源村,此间再无。沧渊觉得心口走了风,嗖嗖冷风吹得心干裂起皱,阵阵激灵。宝源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生存之道,却从打开山门的那一刻就被这个世界淘汰了。他不禁想起庚辰曾说过,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万物皆是从有序走向混乱和灭亡。若没有人祸或是天灾,宝源村又能走多久?

      走不久。他们被世界遗忘,被宇宙抛弃,是孤独的快乐人,是自欺欺人的、富裕的贫瘠者。或是走很久,互市、开放、融入……宝源村不过是诸多村落中一员,没什么特别的。

      一通案子就让沧渊过了好几个冬夏,心暖了又冷,冷了又疼,扒开了黑暗找光明,吹走了灰尘找本真。而真相却又是那般让人无能为力,甚至让他心中那把是非对错的戒尺,变得刻度模糊。

      无晦的明善司要除了沈贵的所有人,昭罪司的无朔要所有人带走。无尘不语,闭着那双鸳鸯眼苦笑,笑得人都老了好几岁。无岸说着大道理,眼睛却看着多娣,像是在叹气。

      沧渊在高座上抿着薄唇,抿掉了一层皮、吞干了唾沫才道:“沈贵,去地狱道。其余人去……人道。”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尽相同,有感激,有不解,有不屑,有震惊愤怒后的长嗟叹。
      ……还有懵懂和雀跃,是沈多宝。

      “神仙哥哥,你人好看,本事也大,可你……能不能让我叔和我们一起呀?他一个人去别的路,我怕他孤单。”

      沧渊这才觉得这世道里最美和最残忍的,都是稚子的童言无忌,是抹了蜜的刀,也是擦了毒的糖。沈贵可怜地看着他,卑微乞求地轻轻摇头,一直摇头,仿佛幡然悔悟的善念难以宣之于口。他眼里说的再明白不过:“求求你,求你罚我去炼狱,别告诉他真相。”

      迟来的悔悟还有用吗?

      判决已下,就是他不想说出真相,也不可能让任何一个鬼魂不明不白地上轮回道——阴阳司里,十八道轮回钟声响起前,无岸会将每个鬼魂的判决再宣一遍,让他们轮回后再莫走歧途。

      所有人都跟着鬼差走了,沧渊上前捏住了沈多宝的肩膀,他看着沈多宝那双澄澈的眼睛,莫名觉得熟悉,熟悉得想要不顾这幽冥地狱里的规矩。但最终,他只是轻轻道:“去吧,雾言哥哥会保佑你。”

      他把沈多宝的手放在了多娣手中,一挥袖,关上了事宗司的大门。他好想回落琼殿,想同那风铃下的小草人抱怨两句。上一世,他判了许多案子,没有几件像今天这样磨人心的。大概皓华仙君让他多历练的初衷就是在此吧,有了共情,还能坚持“泾浊渭清”的准线,才算是“神”。

      “雾言,可我已经不太相信自己了。”沧渊在心中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下一个案件有两个关键配角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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