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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东极沧海镇归墟 桃花林中落琼殿2 ...

  •   受旨后,沧渊搬出了空无居。按照礼制,他当在寝居以外的“外室”内行七日戒,再回空无居内行三日斋。这十天内他需要每时每刻“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将五思逐一刨根究底地自省检讨一遍,以使心清至诚。

      然而,沧渊本是择了功德堂静心参悟,皓华仙君却建议他那十日斋戒都在醉仙台。师父之命,他自当从之。虽说仙君本意是为他考虑——他出身昆仑,醉仙台是大荒无界里的西侧致高处,覆舟山,登顶便可和昆仑遥相对望。此后他将作别大荒无界,再向东数万里,东极沧海与西极昆仑之间,所隔的乃是日出日落的整个轮回,所隔山海,再是难再见。师父此举算是全了他忠孝礼义气,让他不忘过往恩,也不会落下个“忘本”的污名。

      可这样的地方对沧渊来说,是再折磨不过了。

      他的修行自省全都变作了一次又一次的断骨换血。回想上一世初入大荒无界,他错过了醉仙台一遇,重活一次,便因这醉仙台生出了无常变化,叫人猝不及防,又心力交瘁。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将白韵清在心里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抹平。为了使自己心智再不动摇,他每想起一件与白韵清有关的事,便以化魂鞭在自己心口猛落一鞭。直到体无完肤,才终于觉得痛彻心扉。

      而这样的痛,此后不会再有。而痛过的伤,他看一次便会清醒一次。

      十日后,正是焦月朔一日。无量山石门前,“天路”二字巍峨比天,向外是修士左右分列,不分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凡人形者皆一视同仁。
      “道足以忘物之得丧,志足以一气之盛衰”,文字刚健、入木三分,沧渊生将那两行字看得融化于石柱,也铸就于心。他想自己大概是悟出了其中道理:忘我而为,将分散心神之事全都斩断,只为一门一道而孜孜不倦,便再无得失计较,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团正气向天,终其一生,便能心强志坚,百折不挠。

      石门内,一百零八仙官分九列十二行,跪拜建木,礼乐隆重。皓华仙君于建木前将碌才手中的金盘交于了沧渊。那金盘上是一身崭新的靛青色长袍,暗纹在午时三刻的阳光下变得光彩夺目,正是他上一世穿过的。那暗纹锈的是苍劲山脉,烟波浩海,宛如神来之笔。然则沧渊的一双瑞凤眼尽在那头冠上流连。
      他惯是不爱在这些身外物上费心,今儿个却是忘我了。那是一顶银色桃花九龙云纹冠,做工极为精巧,冠体为一朵含苞样的桃花,祥瑞端庄的桃花下是盘根错节的九龙云纹,灵动潇洒。而那九龙正是建木神殿外那九龙神柱的纹样,至于桃花……沧渊喉结堪堪一颤又被他止住了。

      “莫多想。”他对自己道。此间繁花千千万,唯有桃莲不可折。那莲花清正,于五毒恶世而不染,其四义四德与十善对仙神而言非同一般,可要说九天上下最令人不得不另眼相看的花,非桃花莫属——正气之极,感情至深,是祥瑞、是福禄、是阴阳之灵核的五木精华,是生于地的枝头仙。
      何况此银冠兼具大气与灵秀,实在不是那小家子气的儿女情长所为。再说,他和那人之间怎可能还剩情分。这只会是来自恩师和天帝的莫大信任,他务必要感恩与忠诚。

      皓华仙君亲手替他束冠,散了那一头小辫儿,直硬的黑发经仙君之手立刻变得顺滑无比。沧渊跪在师父面前,心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像被头顶这银冠压住了,撬不出个缝隙,成不了声感慨,心中只有澎湃激流,他不禁双手发颤,在心里无声万次“如师如父”,竟然恍惚有种“替父出征”的错觉。
      这是大逆不道的妄念,却也是他实实在在的真挚——对感情,他仿佛总是欠缺了些能力与智慧,把皓华仙君当做再生父母,是他所能想到最大的尊重与不离不弃。无论他那有头无尾的“半魔生母”也好,还是白韵清的养育之情也好,统统不及师父那份鼓励与信任。这才是历练,才是真正的成长。

      受冠赐袍后,皓华仙君道:“此番前去归墟鬼境,你虽行代行之职,但归墟一切皆由你全权做主。此去,我便将转世应龙赐予你做灵兽,愿你砥砺前行,无惧人言。”

      “转世应龙?”沧渊一双瑞凤眼赫然睁大,上一世,应龙就是应龙,庚辰乃是以应龙身份与他一同前往归墟,此番怎的就“转世”了?

      庚辰出列,行礼道:“诺。”
      按照惯例,他们此刻该在建木前结下血契。见“青枫”煞有介事地割破手指,庚辰那对圆眼珠子忽然一沉,但很快,也跟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点住龙珠。沧渊不得不拿出“严阵以待”的态度来结血契,毕竟记忆中,他上一世和庚辰并未走这一流程。如今,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

      沧渊斋戒十日,庚辰同样寻了一处洞天福地自我参省了十日,但他后一步入关斋戒,只因他此前特意去“求”了皓华仙君一事——他不要自己原本的身份了,无论是应龙还是先元无双战神。

      他早在空无居内“躺尸”的时候,便做了这个决定。若那青枫只是个“寻常”仙人到也罢,即便灵核灵力至上,法力神通无比,他一先元战神都是高过青枫一截的,和青枫同去归墟,算是替天监督辅佐。可青枫已然是各方属意的是准神,早就超脱了仙位,他再以先元战神应龙的身份出现在其左右,青枫这“准神”之位在旁人眼中摇摇欲坠、毫无威信不说,他先前的功绩也多少会遭人诟病,是得了旁人的助力。
      若他只做一个有应龙几分神力的“转世”,是个只会听命行事还因为兽性莽撞出过差池的“蠢货”,那般,便不会污了青枫的清正与神威。

      做青枫的灵兽,是他的选择和承诺,既然与灵鹿不可续情缘,便做她做过的事,走她走过的路,此生忠于主神青枫,视主神为信仰——灵鹿也是主神了。

      “青枫为归墟之主,本君今日便赐名号‘沧渊君’。九渊分逝,皆朝沧海。沧渊生羲和,贮望舒,纳星辰,愿尔永向光明正道。”皓华仙君宣道。

      “吾等参拜沧渊君——”

      无量山上下万众齐呼,大荒无界三声铜钟缓音,悠悠响彻九州。沧渊默念自己的名号,心中波涛拍岸而起,激荡之余,又有跌回的空落。原来,他自以为的名字,是皓华仙君赐予的名号。那么他究竟姓甚名谁?青枫、沧渊皆不是名,就仿佛他的一生没有一个“家”。

      子时三刻,便是上任归墟的时辰。在那之前,沧渊将空无居打扫干净,又倾心竭力地默了百遍无量山石门上的箴言,择了其中一副字体最为得体的,同他那身浅金色校一并收好,拿去了建木神殿。
      然而建木神殿里却未亮星火,他将手中的物什工整地摆放在殿门外,自己于石阶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收起一地的失落,独自向无量山下走去。

      山下,只有庚辰孤独的身影在等他。他们一同东行,那孤独的影子在身后更浓了。沧渊是九州分五部来,前往归墟的第一“主”,不同于白日的声势浩大,当他要真的去往归墟时,那些礼乐盛典仿若昨夜星辰,昙花一现便无处可寻了。那归墟的幽冥地狱,可谓是仙神眼中的不祥之地,他们对魔境是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而对归墟之境,则是避之不及的嫌弃。他想,这或许是人之常情吧。
      那里冤魂戾气深重,有损修为清誉,那几个主簿虽然都能算作“准神”,可神官和仙官都将他们称作“地官”,操持做不完的孽债冤案,和虚无实形的鬼怪为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也正因于此,无尘在上一世并不安于现状,只做个事宗司主簿。

      想想也是 ,天界天宫盛宴,地官连大殿都进去不得,和一众神官的杂役、那些还未生出造化的神官后人,一并于天宫外庭里吃食,实在让人寒心。然而不是神官,就该认这宿命,心中有天地,也不该计较个人得失荣辱,不是吗?那无尘……

      行进间,沧渊突然听闻建木神殿的大门开了,有一仙吏走出门外,大约是看见了他放在门口的衣服和字帖,那仙吏自言自语道:“无法无天,是谁敢在仙君大殿前乱扔垃圾?”而后便是一阵揉搓碎纸的声音。
      沧渊苦笑,前行的脚步未停,只是更沉默了。他不禁回忆起上一世来,以求给自己填满了事,不再流连这并不属于他的仙境。

      上一世他刚到归墟,那幽冥地狱里有四大主簿,一人执掌一个季度,从开案宗、调查、审判林林总总,直到送轮回道,皆是一人完成,每每轮值的时候,上一任主簿都是累脱了一层皮。虽然有一套赏罚标准来判别魂灵该去往何处,但每个主簿在执行的时候又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常有魂灵表示不服判罚,无奈之下,地狱的苛政严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累加。毕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连个起码的秩序都得不到保障,那些四面八方收来的魂灵又怎能得到较为妥善的安置?

      仙君不是没有尝试过改革,然而九州未平事良多,一人之力难免力不从心,而那宇宙至尊,向来袖手旁观,只道事不关己,若再说,便是一句“众生平等”来搪塞仙君的困境,说什么魂灵有德行造化的也可修仙问神。这便有了大荒无界的“鬼雄”们,可这实在是屈指可数,且先例一开,那些生前的“大能者”便各个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完全能脱离幽冥地狱,再现辉煌。
      幽冥地狱便是这样一直乱着,四大主簿艰难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年复一年。

      现在想来,那白韵清的初衷怕就是不屑于九州分五部,他要的是一个自由无序的世界——万年后那样的现世!

      过了逐光山,庚辰腾空化龙,将那神游天外的沧渊卷起,直入浩渺沧海上空。清冽的风吹过,沧渊拍了拍应龙的后脊,心中暗暗发誓,此世无论如何也要对这个真心待他的人好,既然重来,庚辰当归神位,再做那九天上下无双战神——没有剖龙珠,没有以身祭天。

      脚下是沧海中的度朔山,那度朔山本是和逐光山东麓在海下连通,起于同根,却要比那逐光山奇秀许多,也高出许多——度朔山上旋三万里,几乎和昆仑玉峰齐平了。应龙带着沧渊绕山盘旋,他再一次见到了山中万里桃林。

      朔一日无月,倒是让漫天星子驰骋开来。

      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和记忆中的不差分毫,想必师父的良苦用心从不溢于言表,在他走向的通路上,每一处都能见到皓华仙君和风化雨、无微不至的关心。他摸了摸发顶的桃花九龙云纹冠,再看那万里桃林,便觉得心满意足。

      沧渊示意庚辰落地,二人走上了度朔山。然而桃林盛大却不知为何未开花一朵,翠绿的叶子在习习夜风里如人间碧波,亦成风趣。其枝间东北曰为鬼门,万鬼所出入皆在此处。鬼门通往沧海东极之下的无底深渊——幽冥地狱。
      漫步桃林间,看得是风烟俱争缥缈梦境,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繁星千里,浮光闪耀。

      十八层的木制高殿在桃林深处,赫然出现在二人眼前,庚辰是见惯大世面的,也不禁倒吸凉气连连咂舌,道:“排场非常。”

      那大殿高三丈六尺五,飞檐椽子一百零八根,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而布,每根椽头吊着一枚铜铃,照工、商、角、征、羽五音而置,微风摇铃天动乐,人间哪能几回寻?殿顶是靛青色的琉璃瓦,在星子灿耀下光芒万丈,让人很难不想到“碧落万顷而方仪辉”的气壮山河。
      即便是子时三刻,阴气至盛,落琼殿也光华磅礴、恢弘吞霓。

      描金点翠的“落琼殿”三字下,是一块看似朴实无华的匾额,上书“青竹丹枫”。沧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匾额,兀自猜测,这到底是师父因他名字而赐,还是白韵清在诛心?是让他像修竹一样清正不屈、丹枫一样赤胆忠心,还是某人在嘲讽他……忘了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不,他没忘,反倒是因为记得清楚,才更不能念那份“情”!

      沧渊拂手,一道青光掠过匾额,那上头的字一个个变化,成了“泾浊渭清”,庚辰抱胸外头仔细打量了那匾额数眼,两眼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似的眯起了来,道:“青枫,那‘青竹丹枫’四字不好么?你画得这是什么,还带字儿的……什么虫什么清?”也不知那庚辰想到了什么,耳根子一红,撇嘴嘀咕道:“那什么虫要是太清,怕是离鳏寡孤独也不远了。”

      沧渊愤懑地盯着自己改过的匾额,原来,在他眼里规规矩矩的字,在旁人眼里可辨的只有一个。正在这时,度朔山下的沧海里升出一片浓雾,劲风一扫,雾中人一字排开,眨眼间便至沧渊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归墟设定参考
    1.东汉初年王充《论衡·订鬼篇》所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2.《列子 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
    落琼殿的制式参考盘古庙(盘古庙今存三座比较有名的,文中参考青县盘古庙,始建于大元世祖至元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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