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鬼王又蠢死了》鱼缸儿

82、本是同根花与叶 相逢一场终别离4

　　殷灿逃下山，期间惊扰了不少小妖，沧渊有意释放了自己的气息，小妖们立刻俯首帖耳地退回巢穴，而他则是“好人做到底”，见殷灿跑得目的明确，便再助他一程。

　　很快，殷灿就到了渊河边，向东便是大荒无界，他进去不得。遥见雁不归一隅山麓，他目光流浪良久，这才看回眼前。此处无雪，来自大荒无界的仙云迷雾好像轻扫峨眉似的一捎，过了渊河往西几里，便再也不往前了。

　　他在腰间摸了摸，拿出一支竹箫。那竹箫沧渊认得，是昆仑紫竹所做，是白韵清亲手做的，但做得极为潦草敷衍，连孔洞都还有毛刺。殷灿曾以和白韵清学习音律之名，总是黏贴着那人，好像为这事，他和殷灿之间还起过争执。

　　争执？呵……前尘破事，想来荒唐，尽是耻辱。或许他只是白韵清眼中的某个“替身”，后来恐是生“歪了”，没能入人家的尊眼。想来真是恶心，又万幸。

　　不得不说，昆仑尽产好东西，那竹箫再是粗制滥造，殷灿再是学艺不精，可并不连贯的箫声在夜色里还是那般空旷幽远，如声声噎泣，追忆一去不复返的多舛流年，叫人不胜自哀。那调子似乎是一首人境的歌谣，沧渊并不熟悉，但他眼看着来自大荒无界的仙云迷雾朝仙境退去，仿佛不堪忍受这发自骨子里的红尘悲歌。

　　须臾后，雁不归那头闪了个红点，如坠落的星子，眨眼便没入墨色苍穹。一阵风吹来，渊河起皱，似悠悠之愁。

　　箫声断，殷灿回头望了一眼仅剩轮廓的昆仑玉峰，喃喃道：“不会给您添麻烦了。”而后他踏入渊河，立时，隐形的结界乍现金光刺网，漂浮的符咒全是大荒无界的神圣不可亵渎的“警告”，这金光符咒大抵原本是用来阻挡那些不知深浅的妖族的——属于白韵清的银光格外柔和，几乎不见，趁得大荒无界的金光分外无情。
　　若殷灿还是当年那个殷灿，具有上乘灵核，虽未修出什么令人咂舌的门道，但也是被大荒无界所接受的。可惜，物是人非，他入过鬼门，给自己黥了满身“悔”，自甘受人间百苦、地狱恐怖，自然，那灵核早是废了，仙境不会再容他。

　　这得是犯了多大的罪过，才会这般为难自己？沧渊并不阻拦，跟着被金光符灼了满身焦烟、戳得到处是血口子的殷灿，站在了大荒无界的边界上。

　　“不愧是在幽冥地狱里历练过的。”沧渊看不惯殷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便此时他不怕痛不怕死的行为有那么几分“血性男儿”，可他看不惯，怎么都看不惯。

　　见殷灿用竹箫在大荒无界的土地上画了什么，他凑近一看，觉得像处豪华庭院，亭台楼阁，水榭游廊，要多奢靡有多奢靡。
　　“鬼画符。”沧渊嗤道：“再次为人也不知悔改，把有些人的铺张奢靡学得倒是在行。”

　　殷灿画了好一阵，突然双手紧握竹箫，似是下了什么大决心，将那竹箫一撅为二，霎时里头滚落出一道银光，继而凝成一个“成愿符”。成愿符可以随心施展任何法术法阵，然只有一个时辰的光景，而这道符落地便成一个……旋场阵！

　　这窝囊废是要去哪里？在旋场阵即将闭合的时候，沧渊闯了进去。空间倒转，他竟随着那旋场阵到了雁不归北麓，正是那先前闪现红点的地方！

　　好啊，成愿符乃白韵清独有，白韵清真的会旋场阵！就这般纵容殷灿，连这等符咒也敢授之于人？那是否，白韵清用这旋场阵多次与魔境往来？殷灿又用这仅有一次效力的符咒跑来魔境作何？胆敢将魔境之土转移到了大荒无界，这简直，罪不容诛！

　　就在沧渊起手聚杀招的时候，一团黑雾凭空出现，黑雾从虚到实，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殷瑛！

　　“瑛儿。”殷灿笑着冲殷瑛招了招手，他盘腿坐在地上，用断掉的竹箫指着地面示意她过来。

　　殷瑛不敢上前，她低头极力隐藏那双血红的眸子，然而殷灿却像早就知道了一般，又敲了敲地面，道：“没事，你过来坐，哥哥许久没见你了。”

　　她为人时，他是鬼。他成人时，她已是魔。本是同根生，奈何总是阴差阳错。根还连着，叶落花谢，终是谁也遇不到谁。

　　殷瑛垂头坐在了殷灿身边，她不敢靠太近，却忍不住用眼角偷偷打量殷灿，嘴角似乎从紧绷渐渐上扬，旋即垂到了下巴，默默抽泣起来。

　　“对不起，哥哥。我……”

　　“嘘……”殷灿不上前也不后退，兄妹俩隔着一丈宽的阴阳，同在昏暗的一隅。“你看，”他用竹箫指了指地面，“这是哪里你还记得吗？”

　　殷瑛勉强看了一眼，垂眸点头，低声道：“记得，是王宫。”

　　“不，我是说这里。”殷灿在地上画了个圈，圈出了一处宫阙，他以竹箫作笔，在一旁写下“琉璃宫”，是殷姜氏的宫宇。

　　殷灿一笑，道：“听闻母亲诞下你的时候，我很欢喜。能见母亲的第一刻，我便焚香沐浴，煞有介事地换上了吉服，戴了冕旒，以皇太子的身份趾高气扬地去看你。实际……”他失笑，怅然间继续道：“我很慌张，走路都同手同脚了，还端得从容，非要给你赐名。结果一看你红彤彤地皱成一团，我忙把你丢给乳娘，先前想了许多名字觉得你哪里配得上啊，不如就叫‘小花猪’好了。”

　　“哥……你！”殷瑛羞恼地鼓起腮帮子，身边的黑雾却是淡了许多。

　　“我这人从来口不对心，那会儿我也不大，见你长得寒碜，便不许宫人把好吃的好穿的与你，觉得‘小花猪’怎么都能养大。”殷灿深吸一口气，不见了先前的轻松打趣，“我的小花猪确实好养活，可她活的并不容易。瑛儿，生在帝王家，享有非常富贵，自然要受非常之苦，父……”

　　他握着竹箫的手反复松紧，仿佛即将说起的这个人，是他一生都过不去的高山或深渊：“他不能说坏，至少对我而言。他对我要求很高，有时甚至严苛，但殷氏帝国初定，难免内忧外患，我将来要承担大业，自然知晓自己的责任。我也知道自己有不凡灵核，甚至超越了他，所以我无怨无悔。”

　　“可小花猪不懂这道理，任性的很。母亲纵你，是疼你也是她心里‘中毒’太深，而你天真地常不听他训诫。抛开别的不说，你可知，他称王前杀了多少敌，斩了多少匪？他为一代人皇，是自己流血挣来的，乃实至名归。你年幼，以为自己是公主就能为所欲为，天家无情，母亲被下入冷宫而死，你又能如何呢？你能反抗过他吗？最后吃苦受罚的不还是你吗？做不得王，便俯首示弱，此间文明弱肉强食，不亚于魔境之险恶。”

　　“我们都有委屈，尤其是你。我心疼你，毕竟同根生，我是金枝玉叶，你是阿娇金屋，若能安于本分，本可一生无忧。你为了逃避他的责罚，竟然自己跳入冬日湖水。我不是不知道那是你故意为之，但不擅游水我也定要救你，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的手足。”

　　“我那时虽有上乘灵核，可身体底子伤了，此生再无缘修仙问神，空有这样的一颗灵核，只会沦为豪强的傀儡。他一手打下的江山，便是后继无人了。我不悔救你，给我万次机会重来，在王权和亲情之间，我依旧选择后者，这恐怕也是我无能做帝王的命吧，怪不得任何人。因为，你是我妹妹，我们没了母亲，那便我来守你护你。”

　　“‘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这话你许是不记得了。但我说过的话，我确认我做到了，哪怕……到死的那天，我对你，问心无愧。”

　　“哥，你不该死！”

　　“你听我说完。”殷灿一扔手中断萧，捂脸叹道：“怎么不该？从你开始怨恨这个世界开始，选择你的我注定没有善终。我愧对祖宗江山，愧对……愧对……桐吾君待我的好。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一点都不意外。”

　　“是那个青枫杀了你，桐吾君一味偏私，我知道真相了，哥哥，你是无辜，可神要徇私，天要偏帮，为人弱小不如蝼蚁，为何，我不……”

　　“殷瑛！”殷灿怒道，那双明亮的桃花眼里全是斑驳风霜，“是，我也怨过桐吾君，怨他迷惑了他的心智，让他不顾一切地留恋昆仑。不问因，只看果，你想过没有，若我不能继位一统江山，那么他有没有天道枷在身，他的至亲血脉都将无一幸免？人皇不是神，此生终有尽，他去昆仑的目的不尽然都是风月心，那里有野心，也有一个冷血帝王最无奈的认命。”

　　“他忘了初心，堕了魔，你我家破人亡就已是注定之事了。何况，那些年我也并不光明磊落，索取偷盗昆仑仙宝，想让你在人境好过些，而我，贪恋那人，我真是……太贪得无厌了，他能正眼瞧我一下，我一面能兴奋地一宿难眠，又一面因为自己的卑鄙龌龊备受折磨。于是，我……犯下大错。我该死，死不足惜。可我不愿堕魔，便做鬼赎罪。和任何人无关，我‘病死’便是我做大的体面，你又何必再让我难堪？”

　　“他……他们……”殷瑛不明白殷灿在说什么，她历经太多身心苦，无论徒有虚荣还是从高处跌入囚笼，她从始至终似乎只拥有母亲短暂的呵护，和哥哥那无疾而终的宠爱。她不明白，父母间说好的白头携手怎会如水东流，她那一身如镜花水月的尊贵荣耀，怎会又是自己“有罪”的证据，她从那些民间传闻里听来的“公主有父兄保驾护航，定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珍珠美玉”，为何会变成她理应为江山社稷牺牲的原因。

　　每个人都告诉她该怎么做、要怎么做，如若不然就会如何。可她不是神，连自己的苦都无处去说，怎会有那普度众生的心肠？她为什么会杀死瑶光女神？因为她曾经向往的女神，实则是在燃烧自己，如此牺牲却换不来人间一隅永光明，成神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否认，瑶光女神待她是好过的，可那份好正如她数次“所见”，是为了了却自己的遗憾。那其中，但凡瑶光女神没有和她有相似的经历，她依旧是孤苦无依的那一个。所以，神和魔都是为了了却遗憾而生，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瑶光女神穷其一生，自身的遗憾只能散落九州，化作卑微的迎合讨好，也许能挽救凡尘憾事一二，可自己的遗憾注定要为天道而忍了、忘了。如此一说，她这个本来就是一步步靠着别人前行，再被人安排的凡俗，没有成神的觉悟又没有成神的资质。

　　她因心有所爱才想要活下去，又因怨恨才能活下去，就仿佛只能觉得自己没错，认为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她才能在怨天尤人中坚持过一天又一天，然而，等来的只有此生最大的遗憾——殷灿。神，故弄玄虚知而不言；人，所谓善意谎言将她蒙在鼓里。她要真相，她要所求皆所愿，似乎只有一条路。

　　她想要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站在殷灿面前，诉说分别数年的想念和悔过，可她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抗争，最终却因为提前看懂素女瑶光的一生，而破灭了。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要成为通古晓今的博士，说起来不过是日积月累、天道酬勤，可遍地都是稚子，古今又有几个能称之为“博士”？若她是那个“博士”，事事看得明、想得开、悟得透，那心魔又怎会一次次地寻上她？

　　她没有资质，那些神说给她便给了，她从的正途，最终还是“接受”施舍，从而被“安排”，她依旧无法为自己而活。更遑论，最后找上她的那大魔是……

　　“瑛儿，一厢情愿的“爱”也是害，你复活我作甚？还要让我欠桐吾君多少？天上的星子再美好，看看便是，能抓在手中的，只有那琉璃宫上的琉璃瓦！可瓦当，怎能真作皓月明星？做人，要是早些知道自己只是个人，便不会有那么多不可挽回的痴心妄想！”

　　“可我想让你活，是因为我对你有愧，知道你死得冤，晓得有人可以让你活，为什么我不做？为什么我所求不能如愿，为什么都要描述一个我永远不能企及的世界给我，而我信以为真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活在权威下，活在人眼中，活在夹缝底！为什么，你会怨我……”

　　“因为你我同根，和他也同脉——骨子里，贪！每个人都贪，可贪了不该贪的东西，就要遭报应。殷瑛，你堕魔，不受天道枷桎梏，我不能接受却也理解，但你甘愿做他的傀儡，让他有机可乘去昆仑，好了，好了，桐吾君恨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一点虚无缥缈的水中月，全被你们毁了！我可以恨吗？我也可以任性自私地活一回吗？殷瑛……”殷灿手指掠过地面，突然起身，紧紧抱殷瑛入怀，“我可……以恨你吗？”

　　只见殷瑛周身黑雾突散，一双眸子里终于是流出了血泪，她缓缓地垂下头去。

　　殷灿嘴角颤抖着，声音难成一气，道：“我不恨他，不恨你，不恨帝王高位冷，不恨王宫无真情，我只恨我自己……以为顺从就是孝，以为纵容就是爱，以为……以为摘了明月就是自己的长相守。是我害了你，是我这为兄者愚昧，殷瑛，地狱并不可怕，哥哥在，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了。”

　　殷灿突然张开手臂，向后仰去，他唱起了竹箫吹过的那首曲子，歌声比那不熟练的箫声还要凄楚萧瑟：“花开叶未生，叶绿花已落……花入女儿云鬓羞，叶乘清风寄离愁。此去一别难再见，山长水阔，人海相隔。莫言东风恶，无惧西风残，一场烟雨春依旧……满、满枝韶华……不负芳菲盛……”

　　殷灿倒下了。他在起身的那一刻便将断萧插入自己心脏，而后抱住了殷瑛。殷瑛看见了却没有躲，她已是魔，无惧刀枪，却败给了一个心是赤红且坚硬的人，她输给了殷灿的提问，却赢了一个“了无遗憾”的结果。所以无论魔是否会在热血红心面前成灰，她都欣然接受殷灿给她此生唯一的伤害。
　　因为，一场烟雨春依旧，同根花叶即便不相见，亦可同做一场芳菲梦。地狱再难，她的哥哥还爱她，没有放弃她。

　　他们跌落在那泥土上的“琉璃宫”，旋场阵消失，一人一魔连一寸烟尘都不剩。

　　沧渊木然地捻着手指，却怎么也搓不回一个人该有的温度。殷灿口中不停提到的“他”正是殷骜，这一点倒不意外，可依照殷灿的态度，殷骜若是那降世邪魔，多少有些牵强。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便是他杀了殷灿，真的是他杀了殷灿！

　　他的记忆必然不完整，从上一世起就不完整。

　　他在昆仑境杀了人族太子，相当于断了殷氏传承的根基，太平人境后来的动乱，也正是因为人皇和太子相继陨落所致。

　　如此说来，他是“八国困王”的始作俑者，天道枷也真的存在，所以即便当下殷显登位，他和殷氏江山走向衰落也是必然的。

　　太平境还会再乱。

　　天底下只有白韵清知道当时的真相了，可他怎么去问，那人连醉酒都学会骗人了，他还能问出什么来？！

　　他不信白韵清，此番绝不动摇。但沧渊只要一想起对白韵清所做的下流之事，还是忍不住会觉得这夜色寒凉。原来，结界的那头又下雪了，昆仑的雪下得很大，而这一次，却不过渊河结界。

　　沧渊跑回建木神殿，急促地拍着仙君殿门。无仙吏侍奉左右的深夜，便是仙君青灯参修之时，什么规矩礼仪的，暂且放下吧，当务之急，他要把自己的底牌交出来。他果然不适合用脑子，幸有师父慧眼如炬、大智大慧，定能给他指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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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第三卷啦。鬼王沧渊君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