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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嗔念痴怨 真假诛心 ...

  •   大殿内,灯芯哔啵,摇晃的灯影下是殷骜疲惫的容颜,连鼻翼旁那绮丽的红痣都仿佛像是灯油快尽了似的,黯淡无光。

      人皇居高座,木然地看着台下的生旦净末、唱念做打。右相夏忠良涨红了脸忠正直谏,多次出言不逊,若殷骜一蹙眉,他就一摘冠冕,老泪纵横悲呼:“臣,以死相谏,全是为了王上您啊!老臣忠心天地可鉴——”他悲怆高呼着便向合抱粗的立柱撞去,他的同僚立刻鱼贯而出将他拉住,声泪俱下道:“夏公,莫要冲动,王上圣明呐——”

      后有挂名的太子太保上前:“夏公所言自有王上明断,今日有封国诸侯和使者在场……”一番稀泥和得相当有水平,而后又道:“臣杨典斗胆僭越,听闻殷公子的剑术无人能比,不如就让公子来为这场宴席开场助兴吧。”

      这里的“殷公子”说的是殷显,乃殷骜的亲侄儿,本该享有封地贵为诸侯,但殷显却几次三番推辞,说自己无能无德,甘愿留在王宫混口闲饭。杨典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最是会看人,也能看得透人,尤其是像他一样有野心的人。他现在是太子太保,说得风光,其实是闲职,所以他务必事事讨人皇顺心,也要替未来国君排除万难,到时候新君继位,他自是不愁的。自然,平素里阿谀奉承也罢,眼下冒进地当回出头鸟,得罪人的事情做一做也无妨,殷显算什么呢?人皇和太子都好好的,他不就想等着太子吹灯拔蜡么?但有瑶光女神在,太子能这么轻易……吗?

      夏忠良这个蠢货,自以为几代忠良功高至伟,自己的主子是谁分不清么?胆敢公然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人皇难堪,这位置,怕是做不久啦。这样想着,杨典“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把矛头对准了在侧边喝酒的殷显。

      殷显却客客气气地起身,又是自贬一番,最后拿出太子说事,虽说他年长太子好几岁,也明知太子身体病弱不能来这种场合,但群臣百官皆在,不见殷灿确实不合适。

      这时,轩南的姜今举杯,洋洋洒洒一大堆,无非是在说,他轩南今年又开了多少地,又采了多少金,多少宝,国库太盛,美人又多,大家难得一聚,他得献宝,如果人皇财政上有困难,尽管和他这个“大舅子”开口。

      说罢一拍手,窈窕美人飘逸而入。

      殷熠怒极,一脚踹翻矮桌。东北四国诸侯互换眼色,立时又是指摘殷熠无视王权颜面,又是含沙射影殷熠有篡位之嫌。殷骜却暗中对殷熠摇摇头,而后拿出东南那扣扣索索的穷酸吕正德说事,几句话下来便将矛头转向了姜今,说轩南离得近,既然“富得流油”,不如帮衬下隔壁“兄弟”……

      殷骜在乱糟糟的宴会间,偷空呷了口茶,殷灿却一直在注视他,他分明看见了殷骜往口中塞了数颗丹药!父皇病了?怪不得脸色那么差……
      他攥紧匕首的手开始颤抖,无法不颤抖。方才见过的父皇和现在见到的父皇,都是他曾经从未亲眼见过的,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眼前的父皇,头顶高悬“四海升平”,人虽暗淡于灯火里,可那四个字如同东升旭日,灿烂光华、始终如新。殷灿抓紧门框紧紧地、静静地、怔怔地看着,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父皇带他去了不同的地方,包括青鸾殿、紫微宫。

      王宫水榭回廊里,是他父皇凝眉静听近卫探子来报各诸侯动向。暖阁青灯下,是他父皇秉灯批阅奏章。朝堂上是任由百官“畅言”,论新政、争旧制,明枪暗箭、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回头他则换上便服,牵起那匹陪他南征北战的老马,马鬃已无光,他却爱不释手地摸着,像终于见到一个让他舒心的老朋友,眉眼是放松的,唇角是舒展的。他走向阡陌,走向王土每一个他听过却不曾细看过的地方,老侍从还是当年伴他征战的那位,只是从高举军报,疾奔年轻步伐的模样,变作谨慎沉稳的步子,小声提醒道:“王上,该用药了。”

      人皇,他喝山泉,食百家饭,亲手给老马打草。只说自己是个落魄的贵族,如今想要从头来过,见问农户,帝国官员的新政可会令他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活的有盼头?
      人皇,他纵马射猎,意气风发,百步穿杨让那些懒散的戍边将士汗颜,他说,眼下是不打仗了,却松懈不得,有些战争是不会先打一阵子雷再下雨的。帝国的稳定还需要你们,帝国的昌盛委屈了你们的青春。

      他不提自己的苦,更不说自己累。
      从不。

      他斗权臣,让寒门站进朝堂,也要想方设法安顿老贵族的张牙舞爪。

      他拥美人,和风流诸侯权贵“亲如一家”,却并没有金屋藏娇,他说红颜易老,莫要在他身上蹉跎,他的心思已经满满当当了。

      他喝美酒,酒盏一放,笑着就按下昔日同袍,说,爱卿啊,你变了,我也变了。可夜里他还会再喝上许多,喝不出美,也喝不出醉,只有孤单的眼泪在青灯桐油下无声地流,一本写满曾共同征战沙场的将士名册上,他用黑墨划掉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
      那本名册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红色的圈是当年阵亡将士,红色的线是无疾而终的天命尽头,黑色的墨团是他亲自诛杀的,黑色的线是大狱里预备关个天长地久的。

      他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圈,心道往后地狱一杯薄酒,故人能寻几个?酒意上头,嘴唇蓦地煞白,一颗药丸滚落手边,他无助低语道:“谁来帮我,谁来帮帮我……”
      谁来帮我把这破败的河山攥成一股,谁来帮我实现四海升平,帝国昌盛千秋?!

      他藏有桐吾君的画像,最精湛的画师画不及那人三分,但也是他喝不醉却也醒不来时最大的慰藉了——最自由的神祇。他一脚踏入权力中央,从此再无烈马冲锋、长弓射日的热血奔流,他要隐忍、要负重、要平衡、要改革……一颗心不再是为了一个人的远方竭力奔跑,而是身负人族命运、帝国命运、文明命运缓缓前行。
      他无怨亦无悔,可他不是神却登了那高位,所以他需要一位神祇来告诉他,如何,才能永不凋敝、恣意绚烂,向前,一直向前。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桐吾君,是他那左支右绌的命运里唯一的喘息。他倾慕,他向往,他追逐……然而,他也无法自拔的一次次想起那初见时的对望。

      似有惊喜地向他望了过来,好像他们是认识的,像极了久别重逢的淡淡一笑。笑岁月悠悠,别来无恙。他四肢百骸一下就热了、烫了,像是一种幸运,也像是他被神选中了。或许,有了这种幸运,未来就会可期呢?

      原来,父皇藏着桐吾君的画像,是在诉说心中无处可说的苦闷,在说遥远幻想未必是梦醒黄粱。而那画像模糊掉的面容,不是悱恻临摹或是暧昧摩挲,是他那无坚不摧的父皇流下孤单苦闷的泪水。
      千古一帝,亦逃脱不了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门外的殷灿想,他此时看到的这一个父皇才是真的吧?否则,怎么会在后来的年月里,几十封地只剩几个,世人都赞颂人皇?赞他伟大,颂他让他们看见了四海升平的眉目,他们从未想过战火硝烟势要绵延无期的时候,世界竟还能好成这个模样。

      殷灿的匕首卡在朱门上,摇摇晃晃地楔进了木头里,正当他发现,匕首并未在那朱门上留下痕迹时,暖阁深处传来缓慢的“咚咚”声响。

      殷骜拿出了一只掉了漆的拨浪鼓,轻轻地晃了晃,拨浪鼓只有一面鼓槌,总要空一拍才响,就像有些事要慢一拍才会听见、看见。豆火下,殷灿眼见他的父皇深深靠在圈椅里,从腰间的兽首金銙蹀躞上取下一块磨刀石和箭袋,见他取出一枚旧损的玄铁箭镞,用那满布岁月的磨刀石一点点磨着,很是闲适,也很落寞,不多时就磨出了一枚珠子,又用工具钻了孔,最后系在了那旧拨浪鼓上。

      “叮咚叮咚”,鼓点重新欢快起来,一轻一重的。殷骜吹了吹手上的铁屑,捻慢了手柄,目光垂落在那画像上,自言自语道:“我不如你,可我觉得我儿子比你的强,他从不会给我惹麻烦……”

      良久,隐忍的声音颤道:“若他能惹麻烦多好,”殷骜收起了拨浪鼓,睫毛低垂着,声音是铁血后的生涩柔情,疲惫至极下的无尽软和:“我也想有一天,他能无所顾忌地扑到我怀里,说一声,爹爹,我怕。我想摸着他的头,说,不怕。灿儿,不怕。病了不怕,未来不怕……”

      殷灿认出了那个拨浪鼓,曾是他不离身的宝贝,然而太子怎么能带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呢?他却宝贝的要紧,偷摸藏着,睡觉都不离手——老嬷嬷说,那是王上做给太子的诞生礼。父皇的爱呀,他能得到的只有这个拨浪鼓了。
      他居然以为自己只有这个拨浪鼓了!

      后来他把拨浪鼓给了襁褓里的殷瑛,却被悲恸中的娘亲扔了,踩了,她说那是那个男人亲手做的,拨浪鼓是卖货郎用的,这是在咒她唯一的儿子不配为太子。
      说他想废储,想要个康健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无论谁生的,都比他殷灿强十倍百倍的儿子!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怕了。”这是殷灿第一次听见自己那书写无数传奇的父皇说“怕”。殷骜揉捏着鼓槌道:“怕时间不够用,怕噩梦一样的反噬报应在他们身上,我一直觉得这么些年灿儿的身体越来越差,是我的错,我的错……”

      “你能……帮帮我吗?”

      “桐吾君,我还能求谁?”

      殷骜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许久才响一下,而这几乎能融进夜里的声音,明明那么小,却一下下剜着殷灿的心,猝不及防的,听见了、看见了好几遍,却依旧猝不及防的。

      殷灿只觉得五内俱裂,喉咙里有说不出的苦涩与辛辣,匕首撑不住他下滑的身体,努力克制也清晰不了他愈发模糊的视线,他的世界仿佛建了一座城,把那个不爱他的父皇圈在里头,他只敢遥遥观望,然后这座城被推到了,他看见父皇在对他伸手,又听见娘亲声嘶力竭地在喊:“灿儿,不要跟他走,他不会爱你的,他只爱他自己啊……你要坐上那个王位,才会求仁得仁。不要跟他走,不要信他!”

      又听见父皇叹息:“灿儿,对不起,是我的错……”

      诸侯与朝臣戴着面具,如魑魅魍魉地围着他的父皇,像要撕碎他,吞噬他,他们要父皇的嘴,要父皇的手脚,唯独不要那颗心。

      父皇要被黑暗吞没了,他想去追,身后是娘亲的痛哭哀求,他不能不理……
      他要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啊?!

      殷灿在至亲的拉扯间,觉得自己也要碎了,怎么也喘息不了。突然,他感到一个模糊的怀抱,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灿儿,你累了,睡吧。”

      “睡吧,梦里叫我一声爹。”

      “来世不做权柄的奴隶,还你我寻常父子一场。”

      “我很爱你。但……”

      后面还说了什么,殷灿已经听不见了,他睡了过去,像一个煎熬的选择突然尘埃落定,结局是什么,不重要了。这个结局让他睡得很沉,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里他来到了昆仑山下,蓦然回头,牵着他的手的却不是父皇,而是……

      他只觉得心脏阵阵抽搐,似有什么在不断流失,他只觉得冷,仿佛世界沉沦于黑夜。

      顺着那熟悉的手,熟悉的衣袖,看到的却是狰狞的、没有一处好肉的侧脸!他叫不出声,想要抽手逃跑的时候却被那只冰冷的手攥紧,那张会掉下腐肉的、青黑色的脸,半露着白骨转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窝里留着血泪,哀求他道:“灿儿,不要走,娘亲只有你啦……”

      不不,他的娘亲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假的,都是假的!他在竞考,是迷境,一定是的!
      “不、不……你不是……”殷灿瑟瑟发抖。

      “我是你娘亲啊,灿儿,你难道是怨我了,不想认我了吗?”那半张骷髅脸的血泪流得更多了,声音是那么哀伤无助,却说:“我有今天,都是你们父子害的我呀,都是你不听话害的我呀,我死了,孤坟,一座孤坟啊!他不陪我,你不陪我,那让瑛儿陪陪我好不好?你为什么不同意啊!灿儿,娘怎么也想不到,最伤我的那个人竟然是你,是你啊!”

      那大手像铁钳似的抓住他,他的手骨都快碎了,好疼,全身都疼,心脏最疼,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每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怨念里苦苦泅渡,有人到了彼岸,有人迷路了,有人带着恨意和那怨念不死不休,同心中求而不得的、得到失去的、爱的痛苦又恨得深重的隐秘不死不休,却最终发现即便沉入水底,也无法解脱。

      深陷漩涡的人哪能突然彻悟呢?他们也想不明白,难道到死都不能求个明白和干脆吗?就这样终止不好吗——以我的胜利证明世界罪过,为什么不可以?!

      在这样的迷雾漩涡里,星儿来到了昆仑,确切说来,是昆仑境,他在赤水河边也遇到了自己的怨。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这是一场“盗梦空间”,事情真相很快会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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