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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Chapter 18 向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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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向月
“是的。”程向月说,“前些年父亲的身体就不太好,他的医生们都建议他找个地方好好静养,我定居之后,他仔细思考过,还是选择了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这样偶尔还能见面吃个饭。”
邹宇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程向月的话里能听出程向月的父亲对他应该是挺好的,但又能微妙地感觉到……他的父亲应该没有那么爱他。
“你猜得没错。”程向月看了看他,从表情中就推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解释道,“父亲并不爱我,他应该挺喜欢我的,毕竟我并不愚笨,也从来不会给他添麻烦,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他笑了笑,“他只是自认为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母亲,没办法继续分给我了而已。”
自认为?邹宇南缓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可惜母亲恨他,而我长得很像父亲,所以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程向月的声音轻轻柔柔,情绪却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但我毕竟是她的孩子,所以她尽了责,至少将我抚养到了能够行走说话的年纪。”
……所以他才会在福利院遇见程向月。邹宇南挠了挠身下的被单,有些难过。
“这么讲似乎挺乱的?”程向月笑道,“我从头开始吧。”
“好。”邹宇南点了点头。
程向月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想了想才说:“邹先生应该多少听闻过关于我父亲和我家庭的事吧?”
“听说过。”邹宇南有点不太敢说话,因为与其说是听说过,倒不如说是他主动到处探寻搜罗的消息,“之前我们有位客户姓卢您还记得吗?他是个富少,还跟我提到过说在他的交际圈里几乎从来看不到您。”
“我确实很少回家。”程向月慢慢地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亲戚很多,处境并不容易,财富永远都是一把双刃剑,但却能使大多数人趋之若鹜。我父亲也不能免俗,那毕竟是他的家庭,他认为他也足够优秀努力,自然就该拥有一份继承家产的权力。他和他的兄姐弟妹、表亲们,都很想要程家的财产。”
听上去是非常常见合理的富裕家庭伦理问题。邹宇南继续沉默着点头。他从小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庭,身无分文无牵无挂,之后又遇见社区友善的大爷大妈们和一帮朋友,从这一方面来讲,他的人生其实也非常幸福,幸福到他并不觉得没有父母和家人是一种遗憾。
“父亲是最有希望继承家产的人,能力也很出众,但大学毕业没多久,”程向月无奈地笑道,“他就遇见了母亲。那时候的他太年轻了,从小生活在资本的摇篮里,并没有考虑到所有后果的能力——我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确实有考虑过如何承担后果,但年轻的人经验太少,总会有遇见突发情况无从处理的风险。”
邹宇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程向月。话是这么说,但他确实从未见程向月有过什么处理不当的事。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老板都像是一台精妙的、永远不会出错的高端机器。
“母亲只是个普通人,父亲不想让人得知她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害怕他人知道母亲的存在后陷害他或拿母亲要挟他,或者别的什么,也或许他只是单纯不希望母亲的存在会扰乱他控制得当的局面。”讲到这一段的时候,程向月的语气似乎略显低沉了一些,“总之,母亲怀孕之后……父亲希望她把我打掉。”
?
邹宇南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话听起来就很不对劲了,特别是当程向月刚刚说完他父亲很爱他母亲之后。在邹宇南的三观里,爱一个人就不应该会舍得让他受到哪怕一丁点儿伤害,你要是不想让喜欢的人怀孕,可以自己事前狂吞避孕药啊。打胎是一件多伤身体的事,相信市井小儿都一清二楚。
似乎是瞟到了他古怪的表情,程向月轻轻笑了几声,“我父亲这个人……我不做评价,你先听听吧。我母亲当然不会同意打胎,虽然我从未见过她正常的样子,但她曾经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正常的样子……?邹宇南有些忐忑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她不听话,不愿意打胎,父亲觉得非常棘手。”程向月接着说,“关于他们家里继承权的问题我就不多说了,没什么意义。总之父亲不希望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活着出生,所以就找人给母亲下了药,想强行打掉她的孩子。”
邹宇南很想骂一句畜生,但那又是程向月的亲爹,所以这句畜生只能又被他强行咽回了喉咙里。
“母亲被那所私人医院好心的护士救下,送了出去。”程向月侧头告诉他,“我很感谢那位护士,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没有她的话就肯定没有我。”
然后他沉默了好久,才继续讲述:“母亲逃出父亲的掌控,生下了我,但父亲一直在发了疯一样找她,她不敢露面,只能打一些零工,勉强养活我和她自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也许是当年的药物有副作用,也也许是环境的压迫致使她的身体出了差错,总之从我有记忆开始……她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
在邹宇南揪心的注视下,他想了个相对比较委婉的说法:“母亲不清醒,没有安全感,居住的地段也不太好,她本就是一个相对脆弱的人,所以我猜她尽力了,才会在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向我动手。”
邹宇南闭了闭眼。小时候的程向月从未有过笑容的模样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了答案。
“她曾经那么拼命地保住她的孩子,为了让我出生舍弃了一切,所以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程向月笑道,“我不怪她。”
他拿起水杯打算起身,邹宇南连忙赶在他之前拿过了他的杯子,又去倒了一杯水。
“她的精神问题逐渐加重,已经不太能认得出我了,但是在社区妇幼协会找上门来认为她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抚养我,希望将我送去福利院的时候,却死死抱住我不愿意松手。”程向月继续回忆,“那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感受母亲的拥抱……说实话并不温暖,她冷得像块冰,仿佛身体里已经没有血液流动一样。”
邹宇南正在倒水的手闻言顿了一下,往杯子里又多加了一些热水。
程向月看到了,接过杯子的时候调侃他:“谢谢邹先生,这下我感受到温暖了。”
“呃……”邹宇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热水对胃比较好……”
他的老板接受了这份好意,捧着水杯暖了暖手心才继续说:“她不愿意我被别人带走,但是在某一天的晚上,却突然牵住我的手说要带我出门。我们走了很久的路,还搭了车,我那时太小,记不住路线,但却记得她始终都没有松开我的手。她最终将我带到福利院的门口,说你进去吧。那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年幼不懂事,但我也怕疼,所以我向来很听她的话,见她说完之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别的表示,我就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我走进福利院大门后再回头,她已经不在了。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邹宇南心疼得都要碎了,“我想,她应该也明白了她没有能力再……”
“是的,我猜母亲应该是想通了。哪怕她早已神志不清,但最终还是记得应该爱我。”程向月点头。他的眼神中确实没有任何怨怼与遗憾,毕竟往事如云烟,没什么好执着的,“我在福利院度过了几年时间,我父亲才终于找到了我。”
他对福利院的这段事一笔带过,让邹宇南有些无措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那段时间对他来讲是无所谓还是过于痛苦,所以他并不想提。
“这之间的事我都是听我父亲说的。”程向月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说,“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人将我送去了哪里,所以当母亲去世时,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存在。他听到消息赶到时只找到了母亲的……遗体,和一封遗书,遗书上几乎没有任何内容,只留了一句希望将她的骨灰撒入大海,没有提到我,也没有提到父亲。”
“父亲遵照她的遗嘱将她送进了大海,几年后才知道我的存在,将我接回。”他叹了口气,“他对母亲犯下的错罄竹难书,但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的学识,我的教养,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逃不开他的帮助。他失去了母亲,于是将一切都给了我,我没有立场憎恨他,但我也无法代替母亲原谅他。他哪怕活在悔恨里一辈子,也无法弥补他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说到这里,程向月忽然对邹宇南笑道,“邹先生不是想知道我名字的由来么?”
邹宇南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的父亲叫程羿。”他说,“后羿的羿。”
“他认为母亲是他的嫦娥,所以在失去母亲之后,为我起名向月。”
程向月。
……原来是这样。邹宇南感觉心里又酸又涨。
“小时候父亲总告诉我母亲到月亮上去了,所以他总喜欢抬头看着天空。”程向月又笑了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可惜母亲不是他的嫦娥,他也从来都不是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