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篇·鸿沟（1） ...
-
“跨越分隔我们双方亲族的鸿沟！”安德瑞丝说，“除了区区话语，难道就不存在什么桥梁吗？”然后她又一次哭泣了。
“或许对某些人来说是存在的。我不知道。”芬罗德说，“也许，那道鸿沟更像隔在我们两族的命运之间，因为我们其他方面乃是近亲，亲密超过世上任何别种生灵。然而跨越命中注定的鸿沟是危险的；倘若真有人这样做，他们从彼岸也找不到幸福，只能找到双方的悲伤。我是这么认为的。”
（引自《芬罗德与安德瑞丝的辩论》）
多年的和平之后，黑暗大敌终于发动了攻击。一场激烈的大战就在我们的家园附近展开，我的侄子、贝奥家族的族长布瑞国拉斯，已经率领大多数手下的战士赶去援助多松尼安那两位精灵王子，也就是菲纳芬的儿子们——次子安格罗德，还有幺子“炽焰”艾格诺尔，我的至爱。
他将在这场战役中牺牲。他将战斗在最前线，不顾危险、不计后果，而且多半会无谓地冒险。当他的生命之火熄灭，他的灵魂将飞向曼督斯的殿堂，然后留在那里直到阿尔达终结。因为艾格诺尔爱我，也永远不会放弃爱我，为此他不愿离开等待的居所，不愿再看到明亮的星光给任何精灵少女的鬓发戴上冠冕。
类似的话是他的长兄芬罗德告诉我的，那已是半生时光之前。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知道他所言不虚。他怀着手足之情看待艾格诺尔；他拥有埃尔达的天赋能力，当时间的长河蜿蜒出凡人的视野，他仍能看到远方悲伤的波纹。靠着这样的说法，他竭尽全力，企图给精灵和人类之间的鸿沟架起一座桥梁，筑起基于这些的支柱——安慰与友谊，理解与智慧，希望，还有近似于爱的同情。
可是对我而言，他的桥梁并非可行的通路。他的桥墩有太多是朽木构成，脆弱不堪，支撑不住我沉重的辛酸苦恨——因为我四十八岁了，正在变成老妇。我还得尽量不向他发泄怒气。“恐怕真相不能让你满意。”他在那么多年以前告诉我，“埃尔达有自己的天性，你们则有另一种；彼此都在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对方——直到他们学到这一点，而这没多少人做得到。”
也许他认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也许他确实学到了一些皮毛——而那将比我所学到的更多，因为我一直都羡慕着精灵的长寿，而且仍然无法臆测或领会他们悲伤的深度。
然而不管芬罗德学到了什么，他都忘记了一点；而我就是这样误导了他。人类本就带有一种黑暗，而那个据说在遥远的过去诱惑了我们种族的人，历来都是谎言的大师。
我遇到芬罗德的弟弟艾格诺尔时，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他是骑马过来的，人英俊又高大，一绺绺不驯顺的头发恰似金色的火焰。他看起来不见得比我年长，肯定不到二十五岁；起初我以为他是个来自多尔罗明的金发哈多家族的凡人。
彼时乃是和平盛世，女子也能无忧无虑地在多松尼安的森林中漫步。那天我是孤身一人；他偶然遇上我时，我正唱着歌，在高地的山岭中信步而行。他没走大路，而是骑马沿着林中小径而来，它通向银蓝水晶一般的艾路因湖和我族人的居住地。他用清亮的嗓音向我问好，说他要到波隆的家去拜访，问我到那边有多远。
“不远，”我告诉他，“早在正午前你就能到了！”我走近了，为的是更仔细地看看他；因为他的嗓音不知为何触动了我的心。他坐在斑纹灰马背上低头注视我，我迎上了他的目光，直到这时才察觉他不是凡人。我活了这么大，虽然见过的精灵不多，但也足以立刻意识到，面前这位骑手属于那个不朽的种族。我的心跳加快了。精灵看起来都是俊美的，可我认为他俊美得无人能及；此外，他肯定是个诺多，是来自维林诺的流亡者；因为据说只有在蒙福之地生活过，才能拥有这样锐利的明亮眼睛。我站在原地，盯着他看，笑得像个傻瓜。
他对我报以微笑：“Mae govannen，adanwen[1]。我正要去波隆的家。你是他的族人，我猜得对吗？”
“你猜对了，”我答道，又补了一句“大人”，因为他外表着实高贵。“您想要我给您指路吗？”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该怎么走。我从前拜访过那里——当时那还是巴兰的家。”见我面露惊诧，他补充道，“我想，你那时还没出生呢。”
“我出生的时候，巴兰还活着，”我大吃一惊，嗫嚅道，“可我不记得他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先开了口：“你已经离家很远了，而我的马可以载两个人——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现在我是想回去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大人。”
他向我一点头。我走近后，他俯下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抱上了马背，让我坐在他身前。他像大多数埃尔达一样，不用马鞍；能感觉到身下动物的强壮躯体，这真不错，几乎比得上精灵贵族用强壮的臂膀扶持着我的感觉了。
不必骑手催促，骏马就迈开了步伐，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这就是精灵驾驭坐骑的方式。
“您是通过思想去吩咐它吗？”我问。
他不需追问我是什么意思，就答道：“‘吩咐’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我这位朋友了解我想让他做什么。不过，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等等。既然我是客人，我该先作自我介绍。我是菲纳芬之子艾格诺尔，纳国斯隆德的芬罗德的弟弟。”
他当真是位贵族，是一位君王的弟弟——芬罗德的身份，我是知道的。我曾为出身于贝奥家族一脉而自豪，但与他的血统相比，我的黯然失色，正如我知道我那凡人的魅力与他那精灵的俊美相比也是一样。“我叫安德瑞丝，波隆的长子波洛米尔的女儿。”
“那我就找到了相称的同伴。”令我吃惊的是，艾格诺尔如此评论。
“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年轻女孩。”我说，尽管我的族人认为，我在我这个年纪的人当中堪称深思熟虑又说话得体。
“照我族人的标准，我也很年轻。”他向我保证，但他没有谎称自己“无关紧要”。而我也没问他究竟有多大，因为我想维持这样的错觉——他真的不比我年长多少。
我们骑马下了岩石山坡，接近了春日中艾路因湖那波光粼粼的冰冷湖水。路在湖岸边转而向东，而马在这里停下了脚步。“看那起伏的波浪。在这风中，湖就像海。”艾格诺尔说，“缺了点浓郁的气息；但只要闭上眼睛，我能说服自己闻到了它。太阳还没爬上天顶，我们能不能享受一会儿艾路因湖的美景？”
“精灵的‘一会儿’是多久？”我想知道。
他弯起了嘴角。“视情况而定。不过，你知不知道我的亲族埃路•辛葛和他那位身为迈雅的新娘美丽安的故事？他们现在是多瑞亚斯的王和王后。”
我摇了摇头。我虽然知道他们的名号，却从没听过他们的故事。
“我们下马坐下，然后我会讲给你听。”他说。
于是我们在岸边安顿下来，望着艾路因湖的湖水；远方是山峦，头顶是浅蓝的天空，微风不断掀动着我们的头发。我闭上了眼睛，但我在短暂的生命里从没见过大海，也就想象不出它的气息。等我重新睁开双眼，看向艾格诺尔，他就开始讲起了故事。
他说起了又名埃路的埃尔威，在那场前往阿门洲的迢遥迁徙中，他是泰勒瑞精灵的首领。一夜，他出去寻找他的朋友，诺多的芬威；他独自穿过南埃尔莫斯的森林时，听到了夜莺的歌声，其中包含了一个世间最美的嗓音。有种魔力降临到他身上，他满心惊奇与渴望，忘记了他的子民，摒弃了全部杂念，一味去追寻那个声音，直到迷失在林下的黑暗中。“但他终于来到一片星光下的露天空地上，美丽安就立在此处。他从黑暗中望着她，阿门洲的光辉在她脸庞上闪耀。
“她没有开口；然而埃尔威满怀爱意，向她走去，执起了她的手。刹那之间，有种魔力捕获了他，他们如此伫立着，累月经年，头顶斗转星移。在他们开口之前，南埃尔莫斯的森林已长得高大深幽。”[2]
假如哪个凡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定然不会信他。然而当我听着这位精灵贵族音乐般的嗓音，沉浸在他词句的韵律中，我觉得我仿佛看到埃尔威和美丽安近在眼前，就在那远古时代星光闪烁的微光中，彼时人类尚未在世界东方苏醒。歌声吸引着埃尔威前行时，我也追随着他的脚步；当他在星光照亮的空地中目睹美丽安的美，我仿佛体验了他的敬畏，也察觉了她的讶异——她竟会被一个血肉之躯俘虏。我知道，这一切都如艾格诺尔讲述的那般，真的发生过。大为惊叹之余，我也深为感动：美丽安，出身于神圣的迈雅一族，却肯与一如的儿女之一结为连理，与他分享她的一切，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正如无数生为女性的我们。
他就是这么结束了故事。等到魔力消退，我眼前的不再是故事，而又是讲述者了的时候，我只能无言地叹息。他看着我，神色显得诚挚，眼里却闪着一点异采：“精灵的‘一会儿’，就是能持续那么久。”
这让我找回了言辞的能力。我扫了一眼天空，问他：“那你在我身上施了个什么魔法呢？我看见太阳早就移过了正午的天顶，所以我们坐在这里的时间，肯定比这个故事需要的更长。”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术，完全不能和美丽安王后的相比。”艾格诺尔站了起来，又伸手拉我起身，“我的‘一会儿’可比她的要短得多。”这时，他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
断送了我的，正是他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篇·鸿沟（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