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篇·炽焰 ...
-
“安格班合围不可能持久,”贝烈瑞安德的诺多至高王、我父亲的兄长芬国昐警告,“我们必须抢在魔苟斯强大到不可战胜之前,对他发动攻势。他决不是躲在坚固要塞中无所事事;即便此刻,又有谁知道他在那些坑道深处准备着什么样的力量,谋划着什么样的邪恶?在那里,火焰从不停止燃烧,他的奴仆和爪牙全都致力于消灭我们。”
我生活在多松尼安松林莽莽的山岭中。从这里,隔着阿德嘉兰大草原,我的眼睛看得见桑戈洛锥姆那三座森然耸立的尖峰,山脚下就是魔苟斯的要塞堡垒。他的威胁我时刻不能忘记,在这里,芬国昐的请求没有被置若罔闻。然而在别处,诺多的子民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不愿再次拿起武器;因为无论是胜是败,都会有很多族人失去原本漫长的生命。听进至高王警告的人为数不多,我是其中之一。但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未曾响应,因此大敌仍然无人挑战。
“这可能给我们带来毁灭。”我一边给我的长兄倒了一杯红酒,一边复述着芬国昐的消息。我们是在我的私人房间里,他和我一起坐在炉火旁。芬罗德出乎意料地来了北境,尽管我很高兴见到他,他的到来却重新唤起了我的不祥预感。“我们必须发动攻击,而不是等待攻击来临。这种和平给人感觉有些蹊跷了。”
“你总是那么渴望战斗。”他说。他没有喝酒,只是凝视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紧锁着双眉,仿佛他从中读出了一种宿命。他显得异乎寻常地抑郁。
“这很奇怪吗?”我问,“我们率领族人前来这片大地,难道不是为了向魔苟斯复仇?他杀了芬威,芬国昐的父亲,我们的祖父。这一点,至少芬国昐没有忘记。”
芬罗德抬起头,眼中光芒一闪。他也有着内在的火焰血性。“而我忘记了?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你没有吗?”我反诘,尖刻的语气连我自己也听得见。
他喝了口酒,然后突然微笑起来,因为他从不轻易动怒。没人能像我哥哥芬罗德那样微笑。他的微笑可以让任何人缴械——例外的只有魔苟斯的邪恶生物,还有,唉,费艾诺的某几个儿子。但这一次,他的微笑消失得太快了。
“艾格诺尔,你知道答案。”他说,“吸引我来此的,不只是复仇的渴望。我们很少被单独一种欲望打动。我们启程前来这片凡世的海岸时,我憧憬着充满未知奇迹的辽阔土地。我总是怀着好奇,我发现了很多令我欣喜的事物,还有一些让我悲伤。而我永远忘不掉我们与大敌的冲突,因为它也纠缠着我的梦境,随着每一个季节逝去,这种感觉也愈发强烈。”
显而易见,我哥哥不是为了烤着火闲聊和痛饮来找我的。“你来是要告诉我什么?”我问道。
芬罗德放下杯子站了起来,转身面对跳动不停的火焰。终于,他开了口:“我来为一个人转达一条口信。不过我认为,你听后不会高兴的。”
“尽管告诉我好了。”我催促道。
“那条口信是这么说的:告诉他不要鲁莽!不要去无谓地冒险!”
幸好,我的酒杯几乎空了,否则我就会把杯中的酒洒出去大半。整个房间在我周围淡去,我看到一个发色乌黑的少女,在一个清晨,在多松尼安高地的山岭中,她沐浴着阳光微笑。她不怕自身那凡人命运的阴影,邀请我与她同行;而我碰触了她的手,因为我的心飞向了她。
然而,我不曾向她表白。
就像羊皮纸在燃烧,那一幕景象卷曲消失了。我重新置身在房间里,我脸上肯定显露了赤裸裸的痛苦,我只庆幸我的哥哥善解人意,能避开不看。
“这么说,你见过她了。”我只说得出这样一句话。
“而你却没有,尽管她住在你附近?”
我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将近七十个太阳年以前。那时,我从艾路因湖的明镜里入迷地望着她的脸庞,微光中,一颗星点缀在她发间。
“我再也不去那里了。”我答道。
芬罗德把目光从炉火上移开,投向了我金色火焰般的头发。他和我发色相同,我的却从不肯像他的长发那样伏贴地披散在背后。他仍然不看我的双眼,或是不看他从我眼中读出的一切;除非,他其实是不愿让我看到他眼中的景象:一个驼着背、牙齿落光的苍老女人,青春和美貌的残迹。
“对,我见过了她。我和这位名叫安德瑞丝的女子曾在她亲族的家中交谈,在另一处壁炉边。”他最后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你来这里的路上吗?”
他摇了摇头:“不。那是四十五个太阳年以前。”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必要谈话时,我哥哥并没有在长达凡人半辈子的时间里缄口不言的习惯,除非他饱受困扰。
芬罗德把一块木柴扔进了火焰,转过身来面对我:“艾格诺尔,那些话我从不认为你会听从。”
千真万确。因为战士若要逃避危险,就不成其为战士。然而我猜他保持沉默至今,还有别的原因。“她死了。”我说,口中充斥的滋味好似火焰烧尽熄灭后留下的灰烬,“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摇了摇头:“不。尽管她老了,但她仍然执着地活着,知道你和她仍在仰望同样的星辰。但现在已经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
我饱受煎熬的内心清楚,这正是为何我们的爱早在萌生的一刻就注定没有结果。我们两支亲族的道路没有交点。凡人如落叶般枯萎凋零,精灵却天生与阿尔达同寿。死亡来临之际,凡人离开世界的范围,精灵却直到末日都被束缚在世界当中,并且能够重获生命,继续旅途。安德瑞丝如何能忍受我对少女的爱缓慢无情地化作对老妇的怜悯?我又如何能让她遭受见证我青春永驻、容颜不改的痛苦?
“她还说了什么?”我明知不问更好,却还是听到自己在问。
“你不曾表白就抽身离去,她惟恐她是遭到了鄙视。”芬罗德注意到我受伤的表情,又诚挚地补充道,“但我告诉她,假如你能任由心意决断,你本来会娶她,带她逃离魔苟斯的阴影,抛弃你自己的亲族,放弃我们与大敌的战争。我还向她解释了你为何不能也不愿那样做。”
“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打断了他,不由自主地斥道,甚至怒瞪着他。
“我的弟弟,把你的愤怒留给大敌,”芬罗德说,“我难道不了解你的心意?我清楚,你的痛苦和辛酸堪与她的匹敌,而我会像安慰她那样安慰你,说尽管现在一切都看似黑暗、注定不幸,但超越她的和你的死亡、超越阿尔达的终结,我们还有希望。”
就在那时,我懂了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时日无多……我的哥哥来此,是要向我告别。他已预见到我的死亡,清晰得正如我自己所见。他知道那一天就快来了。而他最后这些话告诉我,他也明白多年来我了然于胸的事实——我将永不离开亡者之殿,永不返回一个没有安德瑞丝的世界。慢慢地,我站了起来。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我知道我是对的。
无需赘言,芬罗德走过来,我们拥抱了彼此。
他离开后很久,我都在回味他所说的一切。而此刻,安格班合围已被攻破,那些话语也回到了我脑海中。魔苟斯用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光了阿德嘉兰绿草茵茵的平原,吞噬了那里的居民,除了令人窒息的烟尘和焦黑的骸骨,什么都没有留下。诺多和人类盟友奋勇抵抗着黑暗大敌紧随烈火而来的猛攻,但我们全然寡不敌众。我率领着前锋,心知我们只有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遏止进攻的潮流,但也不会太久。然而我是愤怒之灵,痛苦反而点燃了我的火焰,令它愈发炽烈。熄灭之前,我必将给敌人造成空前的浩劫。
然而在怒火之下,燃烧的还有悔恨。我不肯表白我的爱,不肯带着安德瑞丝逃亡,是因为我要忠于自己的亲族,因为我害怕见证她凋零逝去。但是现在,面对着死亡,我的心不再设防。我发现我在幻想,幻想自己当时能抓紧曾在手中的一切。
正如我哥哥所言,我们很少被单独一种欲望打动。出于仁慈,他并没有补充:当这些欲望冲突时,所有的选择都将带来悲伤。而且,出于明智,他也没有告诉安德瑞丝,惟一一位我将爱恋到永远的女子,最终我会后悔当初的选择——虽然这他必定也已经预见。
明天,我将会死。当我死去,安德瑞丝将知道我不会再望向被伤毁的阿尔达中的星辰,然后合上她疲惫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