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病》江涵秋

48、第四十八章

　　岑谙止被林辞气得不轻，来回穿梭在两个世界里的林辞仿佛开了上帝视角，难得体会到了逗小孩的乐趣。

　　嘴嗨一时爽，但他真的贯彻了“乐意”两个字，经过林辞艰苦卓绝的努力，加之发动自己这些年经营的人脉，他终于发现了问题的一丝丝不合理之处。

　　公司的报表的确有问题，却不是唐方提出的问题，就好像一道题的结果错了，有人说公式列错了，有人却说是计算结果算错了。

　　林辞坐在家里的办公桌前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窗外天已破晓，早起加完班的人疲惫的靠在椅背上，挂在墙上的台灯发着微弱的光，将他的脸色描摹的分外憔悴。

　　他决定再去拜访一次杨森。
　　杨森的那家小书店每天从早开到晚，老板不在意早上有没有人，到点儿就开了。

　　林辞走了进去，刚走到一楼，导购看见是他，二话不说焦急地把他拦了下来。

　　“我找你们老板，见你们老板不需要预约吧？”林辞礼貌地朝导购笑。

　　导购被他这满面春风的笑容迷得有点意志不坚定，但想起老板嘱咐她时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色令智昏，拦截道：“老板说下次见了你，不准放你进来，他不会见你的。”

　　林辞表现的很诧异，但他其实没有很意外，他淡淡笑了笑，温和有礼地问导购：“要不你今天帮我再去问问？我很有诚意的来找他，说不定今天他的想法和昨天的不一样。”

　　导购被林辞的帅哥魅力打动，满眼冒星星，一开口却无比笃定：“先生，老板不会见你的。”

　　林辞很快敛起脸上的笑意，像换了一张脸，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二楼只传来一缕幽幽的光源，从楼梯上洒下来，导购有点发怵，但林辞没再说什么，他穿过门边的两排书架，走出了书店。

　　林辞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坐在车里靠着椅背发呆，瞥到车里扔的公文包时忽然拿起，翻了翻里面。

　　包里有一张唐方的名片。
　　想知道真相，问当事人最合适了，林辞无法忘记他们偶遇那天，唐方穿得普普通通，看上去慈祥又精神，他坐在轮椅上，让自己一定要收下一幅画，说：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林辞想了想，拨通了唐方的电话，简单介绍了来意之后，唐方给他发了一家茶馆的地址。

　　唐方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他，而是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他问林辞，和岑谙止是什么关系。

　　林辞说同事。
　　唐方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林辞说朋友。

　　唐方问他岑谙止会不会来，他问唐方岑谙止可以到场吗？又一阵沉默过后，唐方说可以来。

　　林辞把茶馆的地址发给了岑谙止，什么文字都没配。

　　他不知道岑谙止是不是想见唐方，林辞自己片面的认为面对疮疤，在边缘修修补补撒撒药末不是办法，放任不管等它自愈也不是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把血肉重新撕开，把伤口干干净净地清理一遍。

　　岑谙止需要一个结果，而罪魁祸首唐方可以给他最接近真相的结果。
　　如果唐方愿意的话。

　　收到地址后，林辞立马开车去了那家茶馆，他和唐方约的时间是十点半，他早到了半个多小时。

　　林辞把车停在路边，茶馆在别墅区，三层小楼，曲径通幽处一座古房，绿叶掩映里一片清幽，石板小径通向木门，仿古外形精雅别致，门楣上的木匾刻着茶馆的名字。

　　林辞看了一眼时间，决定先进去等待。

　　踏过青石进入馆内，浓浓淡淡的清苦香气从不同的方向涌来，石桌上杯盏错落，角落里花草辉映。

　　唐方早已落座，他比林辞来得还早。

　　穿一身休闲中山装的老头儿在冬日里煮着春茶，干瘪单薄的茶叶遇沸水，逐渐变得膨胀与饱满，茶香溢了出来，满室流窜。

　　唐方为林辞倒了一杯茶，两人开始攀谈，唐方先问他那幅画现在怎么样，他还想不想要同类型的。

　　林辞本来对画没有研究，他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品茶鉴画陪老大爷聊天，林辞答得草率又敷衍，试图把话题转到正轨上，但唐方绕着画、茶和花花草草来来回回地转，林辞的大众修养实在品不了这些，只能一味地喝茶，把茶都给喝寡了。

　　“茶能涤性，品茶静心，你太浮躁了。”唐方为他添茶。

　　林辞岂止浮躁，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直到岑谙止的电话切了进来，智能手机的铃音打破茶室里的年代感，把他们重新送回到二十一世纪。

　　“我到你发的地址了，直接进去吗？”岑谙止问。

　　林辞捏着手机，看着唐方，说：“是。”
　　他没想到岑谙止的执行力这么强，本来还犹豫是让他亲自来寻答案还是自己寻到了答案再告诉他。

　　岑谙止竟对他如此信任，单凭一个地址就让他马不停蹄奔赴过来。

　　林辞看着颜色已经发淡的茶水，再适合招待故人不过。

　　穿着黑色大衣的岑谙止推门而进，外面没有下雪，他却像身上沾染了雪色，带着一股寒意长驱直入，吹乱了屋里的茶香。

　　看见唐方的那一刻，岑谙止定在了门口。

　　唐方唤他进来，林辞扭头看他，岑谙止把手伸到后背关上了门，微拧着眉坐在林辞旁边。
　　他知道这个局是林辞组的。

　　视线碰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岑谙止先喝了一口茶润嗓子，手指在杯沿上紧握了半分钟，开口：“好久不见，唐叔。”

　　唐方没急着答话，从上到下把岑谙止看了个遍，眼神里流露出情绪万千，镜片在暗色系灯光下打着一层薄薄的光。
　　“谙止长大了。”他说。

　　岑谙止抿了抿唇，继续喝了一口茶。

　　林辞怀疑唐方和自己聊高雅情趣完全是无聊等人时的消遣，他一个坠入人间欲望牢笼里的俗人要陪聊竹雨，松风和琴韵，着实让他萎靡。然而自从岑谙止来了以后，唐方这位语文老师直接把中心句勾了出来。

　　唐方不冷不热地说：“你来找我问关于当年的事。”
　　岑谙止没有接话，当是默认。

　　两个人的气场似乎彼此相克，岑谙止黑色的大衣里搭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都露出一抹冷白，黑白分明的色彩正如屋里此时的气氛。

　　针锋相对，浊泾清渭。

　　“我听小冕说你总找盛世的麻烦，给公司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唐冕的面容和声色依然很平静，像叙述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其实我早该找你聊聊，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岑谙止的脸半隐在光影里，窗上雕花泄出来的光打在他脸上，氤氲着朦胧的潮气，他开口：“因为不敢见我吗？”

　　唐冕干笑了一声，无奈而没有心气儿，他说：“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岑谙止抬起了眸，目光似刀锋出鞘，他说：“公司的账务有问题，是你杜撰出来的无中生有。”

　　唐方蹙起了眉，慢慢开口：“是。”

　　岑谙止：“我爸没有在财务上做手脚。”
　　唐方没有答是或不是，他说：“你爸和我说他没有动账。”

　　岑谙止的视线没有游移，直直盯着唐方：“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和搭档，你出卖了他，陷害了他。”

　　唐方让岑谙止问他问题，岑谙止连着说了三句陈述句。

　　“没有。”唐方难得否认，“我没有出卖兄弟。”

　　林辞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不适合插嘴，不过这个疑问同样困扰他，他朝岑谙止低语，用唐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查了当年的报表和资料，他说的问题和最后查出来的问题是两回事，不像故意设坑或者知道内幕的样子。”

　　岑谙止的目光朝林辞的方向闪了一下，很快的又收回来，他没想到林辞一直为这件事奔波，下了这么多功夫。

　　唐方冲了一壶新的茶，茶香浓郁绕过鼻尖，他为每个人都盛满，仿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说：“当年我们商量好捏造一个公司的丑闻，不痛不痒的那种，连澄清的力度和时机都想好了，没想到最后那个丑闻成了真。”

　　捕捉到的真相或许会和自己的认知有出入，岑谙止选择了保持沉默，唐方继续说，“没想到那个丑闻害你父母出了意外，当时我们都没想到。”

　　唐方说完，他也沉默了，记忆一下子翻飞到破碎的从前，变形的车辆，血肉模糊的身体，医院里的白床单……唐方和岑谙止的脸色都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

　　林辞打破了沉寂：“当初你们为什么要编造一个假新闻？”

　　唐方抿了口茶，“为了掩盖真的丑闻，当时有记者抓到了公司的把柄，放出了风声，公司在发展的关键期，不会允许真的新闻被放出去，岑谙止的父亲买通了记者，放了那条无关痛痒的新闻出去。”

　　比起想知道那条无关痛痒的新闻为什么成了真的，岑谙止更想知道当年的他们是为了掩藏什么秘密。

　　唐方平静地看着他：“公司里出了事儿，死了人，因为你爹没给买安全设备的条子签字。”

　　岑谙止的瞳孔骤然紧缩，手指一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杯壁，但他只是眉头紧紧拧了一下。

　　“那时候我说买吧，你爹说太贵，旧的也能使。事故发生之后和家属闹得很不愉快，往里扔了很多钱才摆平。”

　　岑谙止的脑子似乎已经不转了，林辞听到“扔”这个字时嫌恶地皱了皱眉。

　　“你爹的心愿是把公司做大做强，然后把股份传给你，所以我一直没把真相说出来，希望公司还能继续活下去，可惜公司没撑多久，倒了。”唐方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苦楚，脸上纹路深深浅浅地被勾勒出来，“后来我重新开了一家公司，但没有再联系你，不过你上学时拿的奖学金，大部分都是我匿名资助的。我知道我为你做的远远不够，我想永远隐瞒这个秘密，但你永远讨厌我我就没有弥补的机会。”

　　这一刻唐方褪下脸上的彷徨，只是个普通糟心的老头儿，岑谙止此时眼神空洞没有聚焦，灵魂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林辞看见他紧攥杯子的手指节发白，眼睫有频率地颤动，把本来想对他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公司的财务最后真的出了问题，对吗？”林辞问唐方。他想安慰一下岑谙止，手抬起来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空中划了一圈又慢慢落回桌面。

　　唐方的眼神带着辽远的味道，事情距离现在太久他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和我说他没有动账本，但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相信他没有动。”

　　林辞：“那你没有查吗？”
　　唐方低下了头：“等我回想过来想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当时我不想再碰这件事了，人财都没了，没意思。”

　　林辞问完了所有他想问的问题，不再开口，他默默坐在岑谙止身边，安静陪着他。

　　岑谙止喝茶，他也喝茶，岑谙止站起来离开，他也跟着离开。

　　岑谙止不能坐车，出门后一直沿着路边往前走，他的眼神有无机质一般的冷感，脚下的步子空空的，神色冷肃一言不发，他安静得过分，整个人似乎只剩呼吸了。

　　林辞开着车在一旁以龟速跟着他。
　　岑谙止走几米，他往前慢慢挪几米。

　　小路狭窄，路上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代步工具，一辆车和一个人慢悠悠往前走，走出了地老天荒的感觉。

　　到了路口，林辞实在没有办法以龟速往前走了，身后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岑谙止被吵到，敲了敲他的车窗让他先走。

　　林辞挣扎了几秒钟，一踩油门冲了出去，他偏头，后视镜里，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慢慢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