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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溯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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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朔怀疑他把烂泥拎起来的时候,听到了烂泥中血肉和骨头碰撞的声响。
他原本是打算送烂泥去酒吧附近的小诊所,他和诊所的老中医认识,拜托人家接骨,还能打个五折。
但他车骑得太远,怕是等不及送到地方,烂泥就已经支离破碎。
于是吴朔采取就近原则,蹬车到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
烂泥被送去抢救,吴朔先去洗了手,手上有血黏黏糊糊。
他没钱缴费,逛完整条走廊,借了一护工阿姨的诺基亚,把电话打给老板娘。
吴朔稍稍说了个谎,瞒下了他逃课的事实,只说送同学来医院就医,但他们俩小孩,身上都没钱。
老板娘是正儿八经的大好人,她上一句抱怨怎么让你来送,你们老师是干什么吃的,下一句就问吴朔医院地址。
吴朔寻思着,要烂泥能被救活,烂泥得另外给老板娘六万块。
如果,烂泥这小孩有钱的话。
吴朔后知后觉,万一烂泥没钱,他这不就白忙活了吗?
那时吴朔也是个土老帽,看不出烂泥身上的布条是名牌,他懊悔得很,为自己火急火燎骑自行车过来,心脏快要停跳;又为他想骑自行车的存在跑出医院看,结果发现他没上锁的自行车已经不在。
头一次做这种赔本买卖,要被老板晓得了,估计得嘲笑他做“好人”翻了车。
好在赶来的是老板娘,老板娘缴钱的间隙,冷冷地扫了眼杵旁边的吴朔,说这医院离你们学校可不近。
吴朔更懊恼了,搜肠刮肚找不出合理借口,只得讷讷承认,他逃了课,还把自行车弄丢了,回去还得搭老板娘的顺风车。
那孩子怎么样?老板娘暂且饶了他一马,把话题转移到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上。
还在手术室。吴朔回答,应该是被人打了,伤得不轻。
他蹬着自行车把人送来,还不敢骑太快,怕把人颠下去造成二次伤害。
老板娘点头,那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上课。
我自行车丢了。吴朔低头小小声说,其间飞快地抬头扫了老板娘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这边离学校不近。
老板娘给他掏打车费,吴朔赶忙拒绝。
我救的人,我得对他负责到底。吴朔说。
而老板娘是个好人,她很认同这个说辞。
*
于是烂泥变成木乃伊,被推出手术室转入病房后,吴朔守在他旁边。
据说打了麻药,得第二天醒,老板娘还请护工看着,苏洄不干,他说那是花冤枉钱。
他想守在病房,老板娘拉来老板一块劝都不管用,最后老板反过头来劝老板娘,说年轻孩子重感情,让他守着吧。
老板给了他一沓钱,让他自己处理好后续。
吴朔问,如果伤患没有住处,他可不可以把伤患带回酒吧,就住他自己的屋子,他可以照顾好。
老板没什么异议,你能处理好,不给我和你老板娘添麻烦就行。
其实已经添麻烦了,老板老板娘都没说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饭点,伤患才醒,头微微一侧,便看见坐床边的吴朔。
那会儿吴朔正挑了一筷土豆丝塞嘴里,腮帮鼓鼓囊囊。
“醒了啊。”他并没有很惊喜。
伤患也没有很感谢:“钱我会给的。”
纱布层层叠叠,但好歹把血水和泥水洗干净了,吴朔这才看清楚伤患的眼睛,眼青多眼白少,黑沉沉的透不出一点儿光。
“你叫什么?”吴朔把土豆丝咽下去。
伤患把头侧了回去:“苏洄,洄是三点水的洄。”
“那还是个字儿吗?”吴朔在脑海里复原了一下,没见过的“洄”字。
“《诗经》里有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洄就是溯洄的洄。”苏洄文绉绉地解释。
吴朔被绕进去了:“你不是叫苏洄吗?普通话是一声,溯洄是四声。”
“我姓苏,溯洄的溯是三点水加一个朔。”苏洄很有耐心,也许是在伤着,没多大力气不耐烦,“朔是朔方的朔。”
“朔我知道,我叫吴朔,就是这个朔。”吴朔从善如流。
苏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被包裹着的嘴唇水润润的,吴朔有些得意:“我是学隔壁病床的大姐照顾人,用面前蘸水给你润嘴唇,但你想喝水可能要再等等,腰上刚缝合了线。”
“隔壁床是空的。”苏洄的关注点很奇怪。
吴朔继续挑酿青椒吃,含含糊糊地答:“因为他们没钱继续住院。”
“对了,你的医药费和住院费,要自己交哦。”
*
苏洄说交就交,他借了老板给吴朔的砖块机,让吴朔拨打了一串号码。
吴朔把手机递到苏洄耳边,苏洄对着手机那头就说,我住院了,在……
“第一人民医院。”吴朔紧接着补充。
据说人要等半个小时才来,吴朔继续安心地吃着盒饭,苏洄眼巴巴看着也只是让他看着。
半个小时过去,苏洄的人过来了,老板老板娘也过来了。
于是,老板老板娘得到了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那黑风衣大长腿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这里面是三十万,我弟弟这些日子就麻烦你们二位了。
明明救人的是我。吴朔眼神示意苏洄,他还有六万块没给,苏洄只是扬起淡淡的笑容,在风衣男子离开前没说一句话。
*
苏洄就这样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吴朔的房间里养伤。
吴朔没得到报酬,丢了自行车不说,还要在上学日被老板娘亲自送进学校门口,如果不是她真的日理万机,估计她还会亲自接吴朔放学。
还好她把接放学的艰巨任务外包给了老板,吴朔得以早上去跟老师打个照面,而后依靠十一路公交跑回酒吧。
老板把三十万给了吴朔,让他自己想办法照顾伤患。
比起先前谈好的六万,三十万对于吴朔来说是天文数字,他决定亲力亲为照顾伤患,不给旁人任何赚钱机会。
“我占了你的房间,还让你打地铺,你心里不太好受吧。”苏洄不怎么说话,但一说话就奇奇怪怪的。
吴朔喜滋滋地回:“你哥给了钱,我心里好受得很。”
“你自己还寄人篱下,现在带回我这个拖油瓶,你老板和老板娘就没为难你?”苏洄继续奇奇怪怪。
吴朔继续喜滋滋地回:“他们不管我这些,何况你哥给了钱。”
苏洄不说话了,他不说话就变成一硬邦邦的棍子,被安置在床上一动不动,好照顾得很。
彼时网络虽然不发达,但各种八卦小报坊间传闻满天飞,酒吧又是个情报交流中心,吴朔稍稍留了点儿心,用苏洄的名字就打听出来一些不得了的消息。
苏洄,传闻是豪门苏家里的小少爷,苏家以轮船航运发家,又在房地产、影视圈各行业遍地开花,红的绿的钞票烧到下辈子都烧不完,作为苏家年轻一代中最小的孩子,苏洄本应该受到无限宠爱,怎奈何他是个私生子,与掌权的长兄同父异母,名不正言不顺,在家里地位尴尬,没少受父亲的正牌妻子还有长兄的折磨。
这是一个浑身挂满金链子的土财主,喝高了之后说给吴朔的情报,吴朔将信将疑。
您本人的产业好像跟苏家没交集。吴朔一针见血道。
土财主大着舌头说,都是一个圈子的人,他们那点事儿怎么瞒得住。
吴朔没法求证,毕竟他连戴金链子的财力都没有,但苏洄的哥哥对苏洄还不错,一个电话就被叫来了,还砸给老板老板娘不少钱。
前两天苏洄出院,他哥还专门来一趟,又送了一箱子东西,比三十万钞票要沉。
后来回到酒吧,老板娘打开看,是一箱码放整齐的金条。
吴朔更加确信苏洄他哥是好人,虽然没把苏洄领回家,也没有在苏洄住院期间来看望过,但他至少没放着苏洄不管。
给钱的都是好人,这是吴朔并不十分讲理的人生信条。
*
苏洄拆了大部分纱布,露出了一整张脸,略过脑门的疤痕,可以明显看出苏洄长得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皮肤还特白净,一掐似乎能留印子。
吴朔想掐着试试,但苏洄浑身没块好肉,看在他哥给的钱和金条的份上,还是不要把这支离破碎的瓷娃娃掐得更碎。
医生鼓励苏洄可借助旁人的力量多活动活动,但苏洄只愿意躺在床上装木棍,吴朔给他翻身,他动一动,吴朔给他擦身,他再动一动。
还好喂给他的营养餐是流食,不然吴朔还得寻思着怎么辅助他进行咀嚼。
又一次,吴朔不厌其烦地给苏洄翻身擦背,苏洄的脑袋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为了钱,你竟然能做到这地步。”
“这才到哪儿,你还没让我辅助你上厕所呢。”吴朔说。
“你每次都把我扛到马桶上,已经可以了。”苏洄的语气里有丝隐忍。
“但裤子是你自己脱的。”吴朔说,“不过给你擦身我也要脱你裤子,算是服务齐全了。”
苏洄又不说话了,吴朔瞥见他的手紧抓着被角。
“不愿被我全方位照顾,那你就快点好起来。”吴朔多了句嘴,他其实想着苏洄再在酒吧住一阵子,苏洄他哥可能给的报酬更多。
上次那箱金条,都抵得上老板收十年的房租了。
而苏洄的心思也难测得很,他闷闷地说:“我不要。”
行吧,希望你哥再给一箱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