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陨落》謜

6、六

　　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人消失，曲白惊得蹿起来。

　　旁边坐着的阿兹尔反应如常，淡定道：“别担心，于声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去拦截采卵。只要不碰它们的卵，那些雪花斑就只会把力量用到逃命上，等它们绝大部分都离开小红墙，他们才会开始作业。”
　　曲白摸了摸脸上竖起的汗毛，然后把手放到椅背上，摩挲着缓缓坐下。

　　就这半分钟的功夫，舱外的世界天翻地覆。
　　无数雪花斑放弃拟态伪装，衔着刚刚产下的一团团卵泡，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试图借助群体的力量冲出包围。连成一片的白斑像大雪，配上黑底的身躯，猛冲狂涌，又像一片滔天的巨浪。

　　而围猎的数百只愣头青丝毫没有被威吓到，纷纷调转身形、头朝雪花斑群。它们的瘦长身形就像一柄利剑，布满骨刺的双翅张开到最大最圆，高高竖起绷紧的尾椎一甩，便如万剑齐发，直冲进浪滔里，用全副身躯劈波斩浪。
　　不过眨眼，雪花斑组成的巨浪就被撕碎，散作无数雪堆，被愣头青们分割蚕食。

　　这些猎物柔软得像面团一样，捕食者的尖牙利刺轻易就能将它们开膛破肚。原本平静的空间霎时变成杀戮场。
　　一种比源尘更凝实的绿雾四下蔓延开，初时泛着明晰的微光，很快变得黯淡，与无处不在的源尘化作一体——那是源质生物体内维系生命的源泉，就像人类身体里流淌的血。

　　曲白想在手心割一刀，对比不同颜色的血液，但防护服将他包裹得不能自主。他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源自于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大型的狩猎厮杀，无声无息，却有别样的惊心动魄。
　　游旗往后退，拉出免受愣头青波及的安全距离。

　　曲白再一次看到那些圆头风筝。它们一改先前的悠闲，扁平的身体不断地缩、张，在小范围内盘旋，尾羽高频抖动着，四处搜寻被愣头青遗漏的猎物。
　　那些千辛万苦才从愣头青的尖刺下逃出生天的雪花斑，尚未松口气，就被这些圆头风筝一口叼住、咬碎、吞进肚子里。只有极其少数的雪花斑能成功穿越这两道封锁线，它们衔着自己的卵泡，没有任何犹豫地拼命逃向远方，绝不会多看身后的同类一眼。

　　“虽然源质生物和我们神舟上碳基生物的物质组成不同，但生存逻辑是一样的。捕猎，逃生，捡食，都是。”阿兹尔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搭在触屏上，三根指节缓慢而不断地起伏，就像在弹一首抒情曲。游旗在他的简单操作下左移右闪，轻松避开那些为了追逐猎物而横冲直撞的蠢圆脑袋。
　　他闲闲地随手一指舱外，“你抬头看，看仔细些。”

　　曲白听话抬头，眼睛瞪了又瞪，才发现近空漂浮着许许多多微小的粒子物，晶莹闪烁，像阳光下才可能见到的钻石尘。
　　“那些都是雪花斑的卵。”阿兹尔对他说。

　　“它们的卵泡很薄，很脆弱，一旦破裂，里面包裹的卵就到处流散，看起来像灰尘一样。之后要么被素食的生物随口吞掉，要么自然失去活性化作源尘。所以它们以数量取胜，一个卵泡里往往挤着数百近千个卵，一次生产能产出十来个卵泡。像今天这种场面，万中能存□□，就可以将基因延续下去。”
　　阿兹尔顿了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必因雪花斑被大肆猎杀而同情它们，‘吃与被吃’就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生物关系，或者叫‘自然规律’。你我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也适用这个关系。”

　　曲白没接话，举起望远镜不断调高倍率，试图将那些卵看得更仔细一些。可惜它们实在太小了，用显微镜才行，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才问：“它们为什么选择进化产卵数量，而不是进化战斗能力或者防御能力？”
　　阿兹尔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道：“占住生态位，靠的不是短板，而是长板。”

　　“基因演变对于个体是偶然的、稀有的，对数量足够众多的群体来说，却是必然的、普遍的。每一样生物诞生之初，在探索无边自然的过程中，必定伴随有百花齐放的基因演变。那些演变可能帮它们生存更久，也可能让它们丧命，长此以往一代又一代地螺旋演变下去，流传不断的，就是它们的进化方向。现在没有战斗力强或者防御力出众的雪花斑，只能说明，它们的祖宗在更早的某个时候就灭绝咯。”

　　曲白似懂非懂，“所以，雪花斑依靠大量产卵繁衍基因，是正确的？”
　　阿兹尔音声淡淡：“生命的演化没有‘正确’一说，只有‘适宜’与否。适不适宜，看天。”

　　曲白总觉得师兄意有所指。可如果，天演即是真理，为何人类没有顺其自然，而是让他们于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阿兹尔没再多说，拉起一道光屏，再一分为六。游旗外载的电子眼分别捕捉到出舱的六个人，他们贴着小红墙上上下下，已经开始采集作业。

　　小红墙上还潜伏着一小部分雪花斑，仍然保持着拟态，蛰伏等待逃生的机会。它们没有智慧，但整个族群有自己生存繁衍的独特策略。而人类通过有意的观察，识破并利用了这个策略。只需要辨别出哪些枝杈是由雪花斑伪装，然后将它们柔软的身体翻开，就可以取走藏在下面的卵泡。
　　这是性价比最高、最安全的办法，招致的反抗烈度非常轻微，训练有素的执行人完全可以应对。

　　曲白把望远镜塞进背包里，在六块光屏中找到于声。
　　于声效率极高，判断精准，手法迅速。十五分钟过去，以曲白的估计，他随身携带的接近五号大小的采集箱应该装填了至少一半。他忽然停止采集，去找离自己不远的一个队员，两人身影重叠，不知道在干什么。

　　曲白一开始没认出来，看到这明显在遮掩的动作，福至心灵，“这人是吟絮？于声是不是在帮他？”
　　阿兹尔颔首，“吟絮才做了换肢手术，排异反应严重。于声要是不帮他，他一个人到收队的时候都未必能采集半箱。”

　　曲白似懂非懂：“你们都知道他状况不好，那多带个采集箱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让他出舱？”
　　阿兹尔隔空点点那几块光屏，“作业记录，任务完成后回到神舟会自动上传。基地人性化、宽松不假，但你总得做个样子。如果连出舱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留在执行部的必要？”

　　光屏中，于声将自己采的卵泡分给吟絮之后，很快回到原来的区域，一刻不停地继续采集。吟絮的进度则依然很慢很慢，一举一动都显得吃力。
　　曲白将注意力分作两半，沉默地盯着他二人。

　　因为收集不到声音，光屏内外都寂静无比，这寂静漫长得令人焦躁，催生出各种隐晦的担忧。就在这种担忧越来越重几要凝为实质时，变故陡生——
　　吟絮毫无征兆地扑向小红墙，砸断好些根小红虫骨化的枝杈。这些枝杈质地脆硬，折断的截面尖锐锋利，大部分簌簌滚落，小部分擦着他的肩臂腰腿飞出去，在潜行服上留下划痕。

　　于声似乎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立即赶过来拽住吟絮。他把人拉开，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而后转向镜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手掌转动朝里拍两下，然后快速地重复了两遍。
　　意思是，请求救援。

　　曲白立刻扭头看向师兄。
　　阿兹尔并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一个小队中的队长一般负责驾驶飞舟，不出舱作业，但得全程关注自己的每一个队员，以便随时进行援助。师弟，坐稳，系好安全带。我们得过去把吟絮接到船上。”

　　要穿过正在进行时的狩猎场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他们没有任何夺食之意，但那些充满攻击性、连同类都不肯分享猎物的食肉生物恐怕也不懂双赢之道，绝不会主动给他们行个方便。
　　游旗一直是半自动操控模式，阿兹尔一拉杆就拉到满，轰然加速闯进愣头青的阵列中。游旗外形类三角风帆的设计，是模仿了一种速度见长的外号就叫做“游旗”的源质生物，以放弃挂载武器为代价，让机体各个面都装有动力装置。速度很快，经行之处扬起大蓬大蓬的源尘，糊了附近的愣头青们满头满身。

　　这些恃强欺硬的捕食者能因为看中同一只猎物而大打出手，当有大块头的其他物种试图来分一杯羹时，它们又会联合起来驱赶这个入侵者。
　　阿兹尔全神贯注。游旗灵活地左突右进，外壳多次旋转着与这些蠢物擦面而过，内舱却一直保持着相对的水平稳定。

　　坐在舱内的曲白自然没能察觉到这副奇景，机体频繁猛烈地加速、减速带来眩晕感，光屏中飞快变换、不停晃动的视野让他想要呕吐。他适应好一阵，游旗几次从于声二人附近路过，都没能找到就近悬停的地方。
　　这些愣头青不愧人类给它们取的外号，又莽又犟，一直追着游旗跑，一股不把这个敢和它们争抢食物的大块头赶走或者撕碎、就绝不罢休的势头。

　　“根本没机会停靠，怎么办？”曲白捏着从扶手箱里找出的纸袋，顶着一头汗水也不肯闭上眼睛。
　　“停不了，只能在行进中捎人。”阿兹尔把其他人的镜头挪到边角，再竖起一道光屏放到中间，屏幕上出现的是隔离舱最外层。现在，将游旗内部与源质世界分隔的舱门被完全打开，幽绿的源尘飘进飘出。他撇一眼旁边脸色凄惨的新人，多说了一句：“放心吧，于声很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做。”

　　曲白攥紧纸袋，将喉咙口不断上涌的异物给吞下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间小小的隔离舱，以及外面相连的迅速退走的幽绿。
　　一百三十八秒之后，两个穿着红白潜行服的人影出现在镜头边缘。从左闪到右，不到两秒的间隙里，一个人影被推进舱中，摔到舱板上滚了两圈，一动不动。舱门随之闭拢，以免这人在游旗拉升时被甩出去。

　　曲白一下子站起来，凑到光屏前看了眼，立马转头问师兄：“这是吟絮，于声呢？”
　　“你急什么？于声又不是熔核的怪胎，能把一个半昏迷的人送上来，还能把自己捎一块儿。他也得依靠动力装置。”阿兹尔很信任自己的朋友，加速脱离狩猎区域，“你现在的任务是去看看吟絮状况怎么样。”

　　曲白也觉得自己一惊一乍得有些反常，缓了缓，还是不解：“你早就知道会出事，为什么不阻止？”
　　“我怎么阻止？我们走的是不归路，是悬崖上一条仅可下一只脚的窄道，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谁走下去。况且我事先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只有让人去了，才能得到结果。”阿兹尔的语气变得郑重了一些，“隔离舱是三门两层，你把吟絮的采集箱留在外层别管，等他的队友回来处理。你就把他的人带进里层，机体识别到源质存在，会自动开启净化模式。等他身上携带的所有源质都被排除出舱，你再把人带进来，给他喂点药或者打一针。行么？”

　　阿兹尔说完，重新调整电子眼去找于声，然而光屏当中被一群暴躁的愣头青挤满，红白的人影在包围中若隐若现。
　　——追在游旗屁股后头的那群捕食者，放弃了他们，转向独自一人的于声。

　　曲白正要转身去隔离舱，看到这一幕，顿时忘记了抬脚，“师兄！怎么回事？”
　　阿兹尔亦是变了脸色，同时还有几分狐疑，“不应该啊。”

　　这不符合那些愣头青的本性。
　　正常来说，游旗刚刚为接人降低了速度，会进一步刺激它们追猎的本能。

　　阿兹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些生物违逆本性，也没时间细究，当即让游旗调头回去接应于声。
　　游旗没有挂载武器，但可以依靠比愣头青庞大许多的机体，以极快的速度将它们冲散。

　　于声趁机退回到小红墙，用来翻找雪花斑的工铲变形成勾爪插进山崖一样的遗骸中，拉住自己不乱飘。
　　他靠着小红墙休憩的身影出现在光屏中，却不能让游旗上的两个人松口气。

　　阿兹尔重新激起了愣头青们对游旗的愤怒，开始新一轮的被围追堵截。
　　曲白这次不再眩晕难受得想吐，他离开控制台，踢开那只防爆箱的盖子。里面剩的东西不合他的尺寸，大了不少，他就只拿了一件带有动力装置的背甲套上，将系带折了两叠。

　　阿兹尔注意力集中在溜那群愣头青上，分不出手拦他，只能在背后喊他：“曲白，你照顾好吟絮就行！”
　　曲白没有回应，按下隔离舱门的紧急制动按钮。第一层舱门完全关闭，第二层才打开。门开的瞬间，防护服头罩就自动开启。吟絮依然伏在原处没有醒过，他把人拖进内层，将自己隔离在外层，然后看向天顶的电子眼。

　　“你他妈的。”师兄的声音透过电子眼传出来，过了两秒，才有下一句：“记得贴着小红墙过去，小心点儿，不然我还得先想办法捞你回来。”
　　曲白点点头，模样十分乖巧。

　　“十秒准备！”
　　曲白面向最后一层舱门，在心中默数，数到十的同时开启穿戴的动力装置。背心出现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在舱门开启的下一刻就将他推出游旗，推进大世界。
　　小红墙就在前方，他轻而易举地触及。再回头，游旗已引诱着一群愣头青拉开几十米的距离。

　　满目幽绿扑面而来。
　　不远处有一只愣头青正在撕咬半截雪花斑，绿血卵粒与残尸碎屑四散飞扬，绮丽、残忍又平常。

　　曲白心中第一次闪过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但很快便将这一丝恐惧压在心底。
　　失重的环境下只有一个方向的动力来源，平衡十分不好掌握，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附着那些骨化的枝杈，像只岩羊在峭壁上奔跑一样，朝着于声的方向努力前进。

　　于声此时无比平静，他向张望过来的队员示意自己还好，面上与心中是一样的安宁。
　　他外层的潜行服头盔被愣头青尖利的尾骨抽到两下，连带里面的防护服头罩一起出现凹痕与裂缝，动力装置的脉络也已经损坏，所以只能将自己固定在小红墙上。

　　有一种沁凉的柔软的又无法抗拒的东西沾染到他的皮肤，并慢慢渗透进血肉、骨骼，将他的整副身体慢慢变冷。这种感觉，仿佛他在吃雪。
　　神舟不会下雪，于声曾经用纯净水和一些辅助材料制造出一杯雪花，把雪咽下肚，就像现在这样冷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僵。

　　曲白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肌肤已经白得如同冰雕，他却在微笑。
　　在这位才认识几个小时的新人不由分说拽着自己要走的时候，于声用最后的力气拒绝。他知道，对方是想带他回到那架唯一能承载他们的游旗上。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

　　于声向新人伸出大拇指，向前弯动两下，而后取下束缚自己也保护自己的头盔。栗色的半长刘海飘散开，露出他平常被遮住的左眼——那是一只玫瑰色的义眼。
　　曲白没来得及阻止他，瞳孔在瞬间放大，变作漆黑的竖曈。

　　无处不在的源尘漫上于声的头发，覆住他的脸颊，发丝在刹那就被消融，再是耳朵、眼睛、鼻梁，和他的笑容一起化成星星点点的绿光。
　　曲白伸手想要抓住他，仿若去抓一把被风吹远的细沙。

　　收回手，落在掌心的，只有一颗玫瑰花苞一样的金属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