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的他》梁白开

32、河流

　　纪一舟自认为最大的优点就是顺势无为，既然决定要开始一段关系，那么就没必要扭扭捏捏。和赵星桥的恋爱几乎是毫无凝滞地展开了。比如一起遛狗、做饭，轮流做家务，一同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互相道晚安。和之前的生活倒也没有太大差别，现在只多了时不时的拥抱和接吻。

　　最近看《夕阳无限好》时，他靠着赵星桥，纪明亮靠着他，家里暖气很足，他热得把冬季睡衣换成了T恤。袒露的胳膊感受到赵星桥皮肤的温度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两个人挨得这么近。

　　赵星桥喜欢握着他的手，有时会一根一根指节地捏来捏去。这习惯被纪明亮看到，以为他在欺负人，就要用嘴把他从魔爪里拯救过来。纪一舟不太确定，究竟是被人揉捏好，还是沾染无数口水好。

　　元旦后上班，领导找纪一舟谈话，委婉表示要处理好家庭关系，不要闹到单位来。纪一舟连连道歉，主动表态承担年后开展的非遗调查、宣传工作。领导很满意，拍着纪副主任的肩膀：“纪主任是咱们民协的顶梁柱干部，可不能少了你啊！大伙谁也不舍得放你走。”

　　纪一舟讨好地笑，奉承回去。两人你来我往，谈笑间他又成了新项目的负责人。

　　午餐时编辑部的同事都来祝贺他深得领导赏识，恐怕升迁在望，李苑狗腿地献上一份酸奶：“苟富贵，莫相忘。”

　　纪一舟接过来喝，顺手夹走她的炸虾，笑吟吟道：“这个剪纸项目最后要编纂成书，交到全国总编辑部。李老师，咱们市民间剪纸艺术繁荣兴旺、别具特色，省里特别说了，是重点项目、典型项目，如此重任，咱们两个编辑部必须通力合作，你要配合我的工作啊！”

　　李苑想把酸奶抢回来，他已经吸溜见底了。

　　众人嬉笑闲谈，话题绕到纪主任身上：年轻有为、事业有成，不知何时准备婚姻大事，这可是整个民协翘首以盼的大项目。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也凑上来问，好几个摩拳擦掌要介绍好对象。

　　纪一舟说还想逍遥几年，故作愁苦：“我倒好说，就是得过家母那关。大伙要是遇到合适的，还请替我说媒，区区在下不胜感激。”

　　起哄的人面面相觑，拿到手边的照片都收回去了。

　　纪一舟的母亲在整个B市文化协会赫赫有名，据亲自与她打过交道的李苑所言，比阻碍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都恐怖三分。

　　纪一舟正想“这也不是坏事”，周编忽然说：“我女儿马上要放寒假了，小纪，你问问小赵方不方便见？我上次还跟你说呢。”

　　纪一舟一愣，另两位想说媒的也来了兴致。一听是给《夕阳无限好》的小赵说亲，食堂里的好事者都围上来打听。

　　挤挤攘攘的，不多时，纪一舟手机里收到了十来张照片和信息。

　　他讪笑着没说话，小谭大手一挥：“好啦好啦！纪主任自己的事都还没准呢。”

　　李苑调笑她：“就是，咱们小谭还单着呢，大伙倒先关心外人了！”

　　话题这才绕开了。纪一舟悄悄给两人发了“谢谢”，李苑很不客气：“要奶茶。”

　　小谭回他：“您不知道赵星桥喜欢谁吗？”

　　纪一舟苦笑：“我请你喝奶茶？”

　　小谭吃着饭，看到手机信息，再看看他，噘着嘴把筷子一放：“我吃饱了。李老师你快点，咱们影院今儿重映《甜蜜蜜》，不说好了一起看吗？”

　　李苑赶忙起身，临走前不忘叮嘱纪一舟：“奶茶下午给我。”

　　纪一舟说好，把那些照片来回扫了好几遍，想点删除，又放下，默默把剩下的食物一点点吃完了。

　　这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写项目策划，熬到整个单位的灯全熄了，保安来敲门，才从电脑前起身，接连道歉。保安笑，说应该的，纪主任才辛苦。

　　纪一舟揉揉肩膀：“前段时间请假，现在得补回来嘛。做人啊，还真的别想偷懒，这会儿舒坦了，总要在别的地儿要你难受回来，才平衡。”

　　他慢悠悠开车回家，在停车场坐了一会儿才上楼。打开家门，赵星桥正坐在沙发上看什么东西，一听他进门，便把笔电合上往厨房走：“回来了？今天好晚。”

　　“年后事儿多。看什么呢？”

　　“工作的事。”锅里还热着粥，赵星桥盛了两碗，把炒好的菜放进微波炉，“今天遛狗时看到路边卖凉拌菜，买了一点。辣椒好像放多了。”

　　纪一舟撸一把狗，去换衣服洗手，水流声大，他不得不抬高嗓门：“没事。我不跟你说了，不用等我吗？下次你先吃就好了。”

　　赵星桥把粥和菜摆好，坐在桌边等他，回答说：“我也不饿，要是饿了肯定先吃，你放心。”

　　两人一起吃饭，赵星桥问他今天过得怎样，纪一舟打了哈哈，反问他，赵星桥说了工作有些不顺，有个同事好像看他不顺眼，选题会上找茬，不过也不是大问题。

　　“兴许你什么时候说话不对，得罪人家了。”

　　“记不清了。毕竟是全节目组的选题会，理应对事不对人。”赵星桥摇头，“我直接说了，要是对我个人有意见，私下说，现在重点是推进整体任务。”

　　纪一舟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脑袋：“你啊……”

　　吃完饭，纪一舟自觉收拾，弄好了出来，赵星桥还在看笔电。纪一舟好奇：“最近工作很忙？怎么回来了也一直加班。”

　　“没，在看点别的东西。”赵星桥把电脑放回卧室，回来亲亲他的额头，“今天还要看剧吗？”

　　纪一舟想，这人真不会撒谎，明明刚才还说是工作。但没有戳穿他。

　　两人一起看晚间新闻，而后是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时不时聊两句剧情。广告期间还陪纪明亮玩了拔河。纪一舟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都收了回去。

　　临睡前，赵星桥问他今天好不好，他说蛮好啊，赵星桥没动，狐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问：“真的没事吗？你好像有心事。”

　　纪一舟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好半晌，才问：“你家里催你相亲了吗？”

　　“没，我跟他们说，我和喜欢的人开始交往了。等关系再稳定些，对方愿意了，就回家看他们。”

　　“哦。”

　　赵星桥牵过他的手，牢牢握着，问：“你家里又催你了？”

　　“没，我把他们电话拉黑了。”纪一舟避开他的实现，胸口生起一阵烦躁。

　　赵星桥笑：“那是怎么了？”

　　纪一舟犹豫了老半天，说：“今天有人拜托我一些事儿……关于你的，我在想要不要跟你说……”

　　“关于我？那你想想要不要说。”

　　“你不好奇？”纪一舟问。

　　赵星桥点头：“肯定好奇啊，但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纪一舟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巧言令色，都是真的吗？”

　　赵星桥失笑：“是，我不会骗你的。”

　　纪一舟撇撇嘴：“那我问你，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前几天起夜，我见你屋里还亮着灯。”

　　赵星桥被问住了，眼神游移，纪一舟笑：“不想说算了，那别人拜托我的事，我也不告诉你。”

　　赵星桥忙道：“不是，我本来想之后告诉你，因为我还没做好准备，怕你知道了不开心。”

　　“呦，那我可好奇了！赵星桥同志，什么事现在知道了不开心，以后知道了却会开心呢？”纪一舟话说完，只觉得心头酸酸的，后悔不已。他现在好像变了个人，拧巴过头了。

　　赵星桥叹气，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他低头凝视着纪一舟，解释道：“我在看有关抑郁和焦虑的书，还有网上的各种信息。跟你妈妈聊天之后，我就开始看了。”

　　纪一舟呆住。

　　赵星桥摸他的脸，掌心的温度传过来。

　　“我之前跟你说，那肯定很不容易，还说我可以理解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地说理解。”

　　“……也没有。”

　　“我看了很多信息之后，才明白你曾经处在怎样的痛苦中。实话说，我只能靠想象去理解，还是理解得很不够。我还想知道怎么帮助你、让你走出那些状态，但不同的学派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患者也各有各的、想要被对待的方式。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称你为‘患者’。我见到的你总是很成熟淡泊，虽然有时会激动，但大多数时候情绪都很稳定，很难想象你是那样的。一定很痛苦吧，那几年？对不起，我当时说你是个虚伪的人，明明你那么痛苦了。”

　　纪一舟感到心脏都随着揪起来了。他得拼命睁大眼睛，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

　　赵星桥用拇指轻轻摩擦他的脸颊，笑道：“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了，有个患者在网上说，得了抑郁症之后他才知道，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你的感受。但是，从学理上说……这么说也很不严谨，只能说是我个人针对目前已经了解到的事实作出的推断，我认为，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你瞎说什么呢……”

　　才没有了不起。

　　纪一舟是废物。

　　纪一舟是逃避困难，只想躲在舒适区的废物。

　　纪一舟是不敢面对人生，懒得追逐理想，沉浸在自怜自艾的可悲情绪里的废物。

　　谁会觉得这样的他了不起呢？

　　他明明是令人失望的失败品，像父母当年所说的那样，他是个废物。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从不说谎的、坦诚的、真实的人，凝视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很了不起。你经历了那样的痛苦，还是没有放弃自己，好好地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在努力工作、努力生活，不仅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能照顾好一条狗狗，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照顾不好一条狗呢！而且，你还帮助了很多人。去小R镇采访的同事说，大家都很感谢你。你的同事也都很喜欢你。这很了不起吧，是我的话肯定做不到。你好坚强啊……我看到好多挣扎在抑郁中的人，只是看他们自述经历，就觉得喘不过气。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一样好。”

　　不管再怎样忍耐，纪一舟还是哭了出来。

　　“你没有骗我吗？”

　　赵星桥抱紧他，安抚他，亲吻他。“当然没有。”

　　“我真的很了不起吗？”

　　“是啊，就算我不喜欢你，纯粹客观地说，你也很了不起。”

　　“你不会对我失望吗？”

　　“怎么会？我现在可比过去更加了解你了。”

　　“以后怎么办呀？”纪一舟抱紧赵星桥，在恍惚中，忐忑不安地问，“要是以后你讨厌我了，那可怎么办啊？”

　　“应该不会吧，每了解你多一点，我就多喜欢你一点。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就把全部的你都给我看吧。”

　　纪一舟哭得越来越大声。

　　这让赵星桥想到那个夜晚，醉酒后的纪一舟，也是这样哭着。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到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为什么纪一舟那样痛苦。

　　赵星桥只能亲吻他，牢牢地抱紧他。

　　纪一舟热情地回应着他的吻，就像那一天一样。他急切地褪去赵星桥的衣服，想要触摸他的皮肤、倾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温度。

　　一个人的嘴巴会说谎，但身体是没法骗人的。

　　“我把全部的我都给你。”纪一舟轻咬赵星桥的嘴唇，哭着说，“请你接受他吧。”

　　赵星桥灼热的温度传递过来。

　　“我会的哦。不管有多少，我都会接受的。”

　　一切都越来越温暖，纪一舟听见湖面的冰迅速破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激荡奔涌的河。

　　这个人会爱他，会爱全部的他，一定会的吧？他在那起伏的水波中肆意放松身体，抛弃了一切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