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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双面人 ...

  •   烟花炸开,河岸上的人们都欢呼起来,纪一舟脑袋里“嗡”的一声,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他忙站起来,左顾右盼地在人群中搜寻纪明亮,好容易瞧见那一抹黑色的影子。纪明亮在城里长大,从没见过烟花。它在岸边玩水,时不时回头看看纪一舟,哪想伴随着轰然响起的巨大爆炸声,一股硝烟味陡然散开,它本能地扭头就跑。

      纪一舟看见时,它已经冲进路边的灌木丛,直往山上跑去。再顾不上赵星桥那边的烂摊子,纪一舟抓起手机就追,大声喊它,但烟火越来越密集,附近的村民也都出来了,人声、烟火声、动物受惊的叫声,纪明亮被这嘈杂吓坏了,眨眼就没了踪迹。

      李苑见他一跑,察觉不对,忙去叫赵星桥,捂着耳朵大喊:“纪一舟跑了!”

      又一朵烟花炸开,赵星桥当即反应过来:“去哪儿了?”

      李苑指向河边的山,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星桥已经冲过去了。

      小谭迷惑不解:“啊?跑了?”

      “狗!追狗去了!”李苑火急火燎,抓过小谭就去找旅店老板,“两个傻子,那是夜里的山!”

      老板和店里的两个员工拿上手电进山找人,李苑放心不下,叫上老公随同,要小谭照应其他同事,千万别出新的岔子。

      小谭又惊又惧,勉强镇定着点头,抓着李苑的手腕,颤抖道:“不会出事吧……”

      “放心,又不是荒山野岭。”李苑拍拍她,忙不迭随老板等人走了。

      纪一舟追进山里,起先尚能接着烟火的光芒看见纪明亮的影子,不多时周遭就完全黑了,视野里伸手不见五指,烟火和人声也猛地弱下去,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手机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区域,纪一舟不得不放缓步子,一手攀着树干,不断唤着纪明亮。

      没有路,树木之间的荒草、灌木时不时剐蹭在身上,他不小心撞了一脸蛛网,抬手去擦,手腕却蹭到树枝,当即划了一道。纪一舟举起灯查看,没有划破,只有一道鼓起的红痕。有些痒,他担心过敏,不敢挠,将衣袖扯长一些盖住手背,又喊纪明亮。

      回应他的只有风和脚下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纪明亮是被他宠大的城市小狗,个头很大,模样威风凛凛,性格却很温顺,从不和别的狗打架。接回家第一次出门,被汽车和人流吓得直哆嗦,依偎在他腿边,完完全全地依赖着他。

      手腕的伤更痒了,让纪一舟烦躁不已,他克制不住地拼命抓挠着那块皮肤,心想:都是我的错。一心想看赵星桥的热闹,却忘了烟火的事,忘了把狗狗叫到身边,忘了牵好项圈,要是能立刻想到这一点,要是能……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主人。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柔软的、铺满落叶的山地,漫无目的在树间搜寻着。

      “纪一舟!”

      他回头,看到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一束光圈。

      “你别动,我去找你!”是赵星桥的声音。

      纪一舟鼻子酸胀,他揉揉眼睛,看着那个人影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时,不知为何,再止不住眼泪,就这样哭出声来。

      “都怪我、都怪我,我太糟糕了,赵星桥,怎么办,纪明亮丢了,我找不到它……”

      赵星桥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安抚道:“我帮你找,会找到的,你放心。”

      “都怪我,都怪我……”纪一舟仍是哭,几乎喘不上气。赵星桥吓坏了,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不住道:“别说话,别说话。你先冷静下来,你要是害怕了,纪明亮怎么办?它还在等你去找他呢。”

      纪一舟不说话了,瑟缩在他怀中,尽力压抑着情绪。

      “没事了。苑姐也会找人帮忙的,我们都会帮你。你放心,会找到的。”赵星桥轻轻拍着他的背,忽然意识到,纪一舟好瘦,他好像可以直接摸到他的骨骼。“我不是在说谎安慰你,这是有证据的。你看,纪明亮肯定离我们不远,它那么聪明,等它安静下来,就会听到我们在找它。这里又不是深山野林,没有什么动物能伤害到它。还有,苑姐也知道我们来找狗,她肯定会找人帮忙,旅店的老板、其他居民,他们比我们更熟悉这座山,有他们帮忙,肯定能找到。而且,我们还可以求助消防队,现代消防队都配有生命探测仪、红外相机之类的高科技,要是今天晚上找不到,明天我们就报警,消防队肯定能找到。”

      “……我知道了。”

      赵星桥松手,打量纪一舟的神色,看他确实冷静了,才放心道:“那你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找,好不好?”

      纪一舟擦擦眼泪,举起手机观察周围的草木,也许能发现纪明亮的踪迹。

      赵星桥一眼看到了他的手。整个手腕红肿不堪,伤痕一直延续到手背,触目惊心。纪一舟浑然不觉,仍不时抓挠着,喊纪明亮。

      赵星桥在掌心哈一口气,把手掌搓热了,上前握住他的腕子,说:“咱们一起,别走散了。”

      那份热度通过紧贴的皮肤传来,顿时缓解了伤口的瘙痒。纪一舟看向他,小声道:“好。”

      两人或攀或爬,找了十几分钟,忽听到人声:“纪一舟、赵星桥!”

      赵星桥回应了一声,那头又道:“我们找到纪明亮啦!你们别动,我们去接你们!”

      话音未落,那头传来几声狗吠。纪一舟双腿发软,一手撑在树上,喃喃道:“找到了……”

      他又想哭,想到赵星桥在身边,一会还要见其他人,生生忍住了。

      赵星桥笑道:“真好,你现在不用担心了。”

      “是啊,用不着出动消防队了。”纪一舟笑,心想他恐怕听不懂,转念再想,听不懂这句话的赵星桥,倒也蛮好。

      黑暗中,纪明亮高声叫着,在其他人之前跑向了他。这跑动惊起了林间一阵鸟鸣,山里夜间宁静,鸟儿翅膀震动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点吓人。”

      这鸟鸣颇有节奏,是“笃、笃——笃、笃——”,又高又远,在林间回荡着。纪一舟道:“是四声杜鹃,这时节还能听到,怪难得。”

      纪明亮过来了,扑进纪一舟怀里。纪一舟抱住它,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伤口,这才放了心。不停同狗狗说着对不起。纪明亮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原本兴奋地甩着尾巴、舔他脸颊,听到“对不起”,才想起来后怕,把长鼻子钻进他胳膊间抽泣着撒娇。

      原来老板带了自家的狗进山,才那么快找到他们。据说发现纪明亮时,它正在死命刨洞,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被老鼠吸引了注意力。

      回旅店的路上,李苑把两人骂了一通,两人一狗都垂头丧气,乖乖听她训话。

      小谭一见他们回来,差点又哭了,站在纪一舟面前不住抽鼻子。

      纪一舟想到她和赵星桥的对话,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赵星桥咳了一声,拉过纪一舟的手,问旅店老板怎么处理伤口。

      这声咳嗽假得不能再假,小谭同李苑相视一眼,低下头去。

      纪一舟随老板处理伤,临走前对赵星桥小声道:“小谭交给你了。”

      “什么?”

      “你让她放下心思,别吊死在我身上。”

      赵星桥问:“你要出柜?”

      “还不是因为你!”纪一舟拍他一掌,“别说太细,你看着办吧。我头痛。”

      赵星桥还没明白,小谭已经过来了,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赵星桥摸摸后脑勺,明知故问:“有话要说?”

      “你之前那个话,什么意思?”

      赵星桥左右瞧瞧,找了个僻静地方,回答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应该不会有歧义……我喜欢纪一舟,我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在追他。”

      “你是同性恋?”

      “嗯。”

      “纪主任知道吗?”

      赵星桥沉默。

      小谭明白了。她望着地面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来实习时,就喜欢纪主任了。但是他好像很讨厌我,他和编辑部关系好,我在的时候,他却很少来。”

      “我想那不是因为他讨厌你。”

      “我有段时间还很不服气,凭什么他不喜欢我。”小谭抹一把脸,笑道,“我觉得我还挺绿茶的,单位里有些男的一见我来,眼都直了。但纪主任不一样。他明明是个男的,也没有对象,年纪也不大……偏偏没想过这一层。难怪苑姐之前还偷偷敲打我,说纪主任不靠谱。”

      赵星桥想了想,说:“也不完全是因为性向,我想他并不想让人喜欢他。”

      “你也这么觉得?”

      赵星桥苦笑:“他很难接近吧。”

      小谭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明明是妇女之友,又爱笑,又平易近人,但就是给人很难接近的感觉。简直滴水不漏嘛,我入职这么久了,都没打听出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赵星桥不假思索道:“他喜欢狗。”

      小谭没听懂,只当他是开玩笑。她长叹一声,靠在一旁的树上,仰头望着夜空发呆,缓缓道:“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听到他和人吵架。很奇怪吧,他居然也会和人吵架。”

      她无法对同事倾吐这段心事,朋友们不认识纪一舟,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大概永远也无法告诉纪一舟了。

      赵星桥或许能懂。她这样想着,将那件小事娓娓道来。

      彼时她还在实习期,纪一舟在忙石头画展的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人都快成了民协的工作狂传说,和单位闲散愉悦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天她在编辑部多呆了一会儿,离开时楼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她锁好门,经过会议室时,听到了里面的争执。

      “艺术、艺术,你别跟我扯他妈艺术。我告诉你姓吕的,你不知道这场展览的目的是什么,展览的成败关系着什么,你只想着你的艺术!”

      是纪一舟。小谭偷偷从门缝里看,见往日风度翩翩的男人一手夹着烟,一手拍着桌面,气势汹汹地站在桌边。

      他对面的男人要冷静许多,淡淡道:“我是艺术顾问,是策展人,这当然是我的事。镇上雇我来办展,我就要负责。我只管好我的展,别的事跟我无关。不行就是不行。”

      纪一舟怒道:“我好声好气跟你解释多少遍了?是我没讲明白吗?你这种活在云端的艺术家,你知道这些石头画哪来的吗?你知道民俗是什么吗?”

      男人冷笑:“你管这种东西叫民俗?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少年历史。我是活在云端的艺术家,难道那几个老头老太就是活在地上的艺术家?”

      会议室的长桌上摆了好几块石头画作品,小谭见过照片。不外乎是些风景、农田、乡村动物,画工粗糙,颜色艳丽,有的还写着烂大街的通俗诗、土味情话。

      “别拿你那套精英审美跟我扯,我告诉你,这场展览所有的创作者,都必须是小R镇的农民。就算让他们重新画也行,我已经跟你退让了。这是以民俗文化为主的展览,必须展示最真实、最活态的民间美术,你让云端艺术家来画,好看是好看,那还是民间美术吗?是老百姓的美术,是农民的美术吗?你别说是我□□你的审美,明明是你在用你那种自以为是的审美来□□画匠的审美。”

      “你要是连民间美术都不懂,别跟我在这儿扯。”男人喝一口茶,笑道,“你是非遗办公室的副主任,堂堂A大的民俗学博士生,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东西别说是民间美术、是民俗,根本就是造假,是伪造民俗。”

      纪一舟笑笑,从包里拿出一沓A4纸,拍在他面前:“别这么高高在上。小R镇没有石头画传统,但是有年画、装饰画、剪纸、绣花传统,十里八村的年画都是张画匠画的。婚丧嫁娶,哪些人生礼仪跟民俗画有关,哪些无关,我给你查得清清楚楚,你倒是看看?不说年画,采石做工具的传统也悠久得很。我能给你追溯到石器时代去!”

      他的气势太盛,逼得男人不得不拿过资料翻阅起来。

      纪一舟灌了一大杯水,重新坐下,平静道:“吕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一开始也觉得不行,但是……这件事关系着很多人的生计。这也不是当地拍脑袋做出的决策,我们论证了很多遍可行性,搜集了很多资料,光那个宣传册,不算前期筹备,成稿也磨了大半年。你知道小R镇一年多少GDP?石头画这个主意花了多少人的心思、多少投入?现在因为你所谓的审美,就要重新来?”

      男人合上资料,认输道:“好吧,我拿回去看。”

      “你就在这儿看,看不懂的我给你解释。”纪一舟抬起眼睛,深深望着他,“这个展一定要办成。而且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步,不会让你把它搞成你们的艺术,这是张画匠的艺术。”

      “……我拿了镇上的钱,我肯定办好,你放心。我家里还做着饭呢。”

      “镇上的人都脸皮薄,尊重知识、尊重专业,不会跟你杠。”纪一舟捏捏眉心,“吕老师是大忙人,谁知道下次去哪儿逮你。我请你吃外卖。”

      吕老师无奈,嘀咕道:“纪一舟,要不是咱俩是老同学,我就甩手不干了。有你这么坑人的吗?又砍价又堵人,我大老远飞过来,还得挨你骂。”

      纪一舟笑,给他递烟:“等这件事办成,你怎么骂我都行。”

      他重新恢复成往日的纪主任,慢条斯理、温文尔雅,还带着一丝死皮赖脸,好像将才那个怒发冲冠咄咄逼人的他从来不存在一样。

      小谭道:“我当时觉得,纪主任可太man了。”

      赵星桥笑:“他向来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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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双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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