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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集苦因 ...

  •   又是一年江南春。
      虽说是春,扫禅山门却仍诡异地落叶不断。招提听着新来的小沙弥低低抱怨佛首到底施了什么法术,唇角平和冲淡的笑又多展了三分。
      活了那么多年,几番沉浮之后,总是特别羡慕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
      模样是少年修行人的僧者,忽然暗暗长叹一声。
      虽说仍有落叶,如今的扫禅山门却是多了一些别样的生机。招提洒扫的地方正对着三两棵高大的白玉兰树,玉兰树下两三丛开得正艳的野花。花名不知,是招提去年下山时见其恹恹欲凋而带回来移栽的,不想今年竟开得一片如火如荼。花朵不大,指甲盖大小的五星花型;颜色也艳,却是沉沉如深海如朗夜的蓝色;中心一点白色花蕊,一旦摘下便是蕊瓣瞬分,极顽强又脆弱的生命。
      招提对着这丛花愣愣出神,想着那个像这花的女孩离开云鼓雷峰有多少年了呢?她与雷峰断了因缘,山门的梅林却仍在扩大。恒苦一年一株地栽,栽到现在也不知道多少棵了。
      当年她爬上雷峰时不是没派人查过她体内佛气的原主人,但查来查去查了那么多年都没什么结果,殊印塔的人也便懈怠任之了。总说有缘,那便算缘吧。
      招提垂眸。世尊圣弥陀言恒沙体内的佛气与佛刑禅那的佛气有几分相似,他却心知,那股佛气分明是当年……
      唉,罢了。或许是那人机缘巧合之下从凶徒手中救下刚出生的恒沙,又渡了股佛气入她体内吧。只是她后来又怎么到了云鼓雷峰,其中或许又是另一番曲折。
      招提叹息,手中工作不停。又过了那么多年,雷峰本就世外之所,武林中事甚少传来。只闻前些日子江湖上似乎起了一场凋亡禁决,又惊了数多惊涛骇浪。此等大事到了雷峰也不过淡淡一句,恒沙的情况自是甚少听闻了。
      荣焉衰焉?祸兮福兮?罢了,罢了,一切且看缘分吧。
      淡淡想着,周围僧人们却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向一个方向行起礼来。招提也跟着行礼,抬起头后才见来者是担任监察之责的世尊圣弥陀。
      世尊此人正直慈悲,雷峰上下皆是对其敬爱有加——其实说是爱护有加也不为过。圣弥陀长了一张相当 ……可爱的包子脸,心性也是简单到别人说啥信啥(谜之音:你不也一样!)。好说话、耳根软,一直被三聚僧老坑也没反应过来。
      近日不知为何世尊似乎心情很好——其实不止世尊,庄严殿主光世大如似乎也很开心,法丈轮王更是高兴得直捋胡子。招提细思,然后恍然大悟——再过些日子便是四月初八浴佛节了,云鼓雷峰的香油钱必定又是几倍地翻涨。
      莫怪他们出家人还注重钱财,雷峰上下几千人等着吃饭,能练至辟谷的实在不多。
      “世尊。”圣弥陀行至他身前,包子脸笑眯眯:“招提,今年浴佛节的迎佛礼节该由你和无深等人负责了,仔细筹备哦。”
      “是。”招提回想上一次轮到他下山迎佛……今年又要累趴下了。

      凋亡禁决,孤岛漂血。云阙站在丘山百妖路家门口,迎来了满身狼狈的大妖。
      “吾劝过你不要去。”白发流银,蓝眸点星。白发白衣飘飘出尘的女子抱住大妖染血的身躯,语中难辨情绪。
      左侧悲恸,右畔喜悦,头戴诡谲面具的大妖一反常态地静卧在她怀中,恹恹阖目:“江湖盛事,高手齐聚。吾怎能不前去共襄盛举?吾却是奇怪,你竟会在此等吾,而不是在云海崇巅候你的挚友。”
      云阙垂眸,背起他:“当年寻药治好了恒沙脸上的刀疤,也意外让她功力大进。禁决前吾拜托了东皇与南冕护她周全;她之性格也是狡猾无赖,若非触怒逆鳞鲜少会与人拼命……相比之下你更令人担忧。”
      释阎魔一笑:“哈,如此说来,吾还不如她了。”
      “不是不如,而是各有所重。”云阙冷冷道,“当年得你之助才取来妖脉深处的幽草为她炼药,吾欠你一份人情,如今便可还了。”
      “之后便是人情两清,各不相干了吧……”释阎魔仍是笑,笑这世间,笑他也笑她,“你已走出过往重重的阴霾,吾却一直留恋于过去,不得解脱……”
      身后声音渐轻,重伤之人应是陷入昏迷之中了。云阙于妖界中疾行,声音却既重且滞,甸甸如石:“吾欠你……”

      四月初八浴佛节,佛光普照遍长安。
      这一日雷峰众僧早早起床沐浴静坐以迎佛诞,而轮到下山迎佛的招提等人更是半夜就起床了。
      ——所谓“迎佛”,就是把雷峰庄严殿内的佛像先搬下山去,由百姓们先行浴佛庆礼,然后搬上山,再洗一次。
      而且那佛像不是一般人家供在佛龛里的小佛像,而是近两人高的金身太子像。
      无芯表示这太子像一年两次洗得都浑身发光了,今年能不能换个小的?民众建议递上去,没能到佛首桌案上就被殊印塔拔苦刑招僧老截了胡,抗议无效。
      僧老回复隔壁鹿苑一乘每年都是一尊白玉太子像搬来搬去,我云鼓雷峰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岂能在这上面输了去?!
      于是无芯只能含泪和众人一块把大佛像嘿咻嘿咻搬下山去。
      招提想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无芯回给他一张苦脸,他无辜地眨眨眼。
      佛首在闭关咧,不问世事咧。
      于是更加想笑。
      大佛像搬下山,不负众望地又被万众围了个水泄不通。招提等人速速后退,以免被百姓狂浇的香汤来个“与佛共浴”。前几次招提尝到了苦头,一身湿衣答答全贴在身上,回程时不小心被村中怀春的少女吃了点豆腐,然后被“饥渴”的、眼冒绿光的小不点恒沙全身摸了个遍。
      今年村人的庆礼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在众人诵经之后的“以舞迎圣”又换了人。早些年一直是恒沙的妹妹担当主舞,小不点恒沙在周围当花童;小妹出嫁为妇后自然换了人。今年的新人明眸皓齿、桃腮娇身,着粉衣于高台上演天女散花舞。丝竹齐鼓、万花齐动,是方圆百里内一年一度的盛事。庆礼结束后招提他们就该抬着太子像驴子一般再搬回山上去,后面跟了一大串百姓。
      一切本应同往常一般,喜庆虔诚一板一眼,却在队伍到达雷峰山脚下的那一刻,陡生枝节!
      “沐云照!你这个叛徒!交出灵犀心!”一道身影,一道张牙舞爪的身影,一道张牙舞爪四只手乱挥的身影一脚踩在太子像头上、神气威严地从天而降。
      肩头犹如顿压千钧重力,招提心中微惊暗运内功,往下沉的太子像立刻被他一手悄悄顶住。
      叕汉老大本来以为自己这样出场是很拉风的,自己这样一脚是肯定可以把抬着太子像的僧人踩翻的。谁知一脚,没下去;暗自用力,还是没下去;再跺一脚,周围万道目光如针把他扎成了筛子。
      叕汉老大惊疑地翻身跳下来,认为有高手在场自己还是别装逼了赶紧了事走人。于是身形直取人群中转身欲遁的青年而去。
      招提放下佛像转头一看:那青年相貌俊朗、眉宇间却流窜无赖之气,一身华装不凡气质则落下乘,竟是沐家二老的亲儿,恒沙小弟沐云照。
      佛诞之日不可见流血冲突,虽不明白其中来龙去脉,招提无芯仍是上前想要阻拦。刚一动,却有另一道身影直擦两人而过,比叕汉老大更快地、一脚踹翻了逃窜的青年!
      “嗯?”叕汉老大惊疑不定,四只手齐指来人,怒喝,“你是何人?不要干预烈武坛之事!”
      那人一脚踩在沐云照后心上截断了他体内真气运行,白色的裙裾如海浪层层垂下。来人身形窈窕秀丽,侧头顾盼间神采飞扬,笑声清脆如金石叮当:“恒河劫沙佛自在,玉城雪岭际天来。提灯夜照如来书,莫使尘埃惹明台。”
      “嗯?”叕汉老大愠怒,却在来人转头霎那怔住,片刻后回神,蹙眉,“竟是你。”
      天光明媚、澄澈如洗,然而天光之下万人之中的蓝衣女子却是比云影更为明丽。淡蓝的衣裙,极浅极淡的碧水之蓝,犹如海浪般层层渐变开去,到了袖口裙摆就成了雪色的白;裙裾之上斜绘三两支疏影梅花;淡淡的墨、悠远的意,就像四月和风中霜枝犹挂的天池之畔,墨梅仍开,赏花的人一回头,却惊见冰雪消融的浩淼湖泊。
      而她微扬的眉飞挑在澄澈坦荡的眸子上,像是雪中松枝沉敛倔强,流露几分少年的孤傲飞扬;掠眸顾盼时,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连那尊金光闪闪的太子像也似被其容光所慑,失了光华。
      昔时年少轻狂,艳得内敛狂得没边;而今长成容色初显,却是已将天光云影尽收映于湖面,初见时只觉得清澈宁静,再一眼即见风卷云舒、日冕月华。
      女子一笑,顿露八颗白得刺眼的小贝牙,顿时再多艳色也化二货气息满溢而出,令众人惊醒:“叕汉老大,给我个面子,这事你先收手。”
      “他是汝何人?”叕汉老大眉头紧蹙。
      “我弟。”恒沙一脚踢得沐云照翻身仰躺,“本来以为他一辈子都会留在小山村里,没想到竟也入了江湖,还进了烈武坛。”
      “烈武坛不留此等奸佞狗盗之辈!”叕汉老大大怒。
      “我哉,但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命。”恒沙对他眨眼谄笑,“灵犀心之事交我解决,一月后我自会回返烈武坛向御龙天交代始末。”
      “吾为何要信你。”叕汉老大神色缓和,口中却仍是不松分毫。
      恒沙笑:“我虽非是烈武坛之人,但情谊却不会输任何人分毫。何况追寻灵犀心之事我也有责,我必不会让烈武坛与西疆再生嫌隙。”
      叕汉老大展眉:“好!吾信你。你远比你兄弟来得有担待!”
      说罢便化光而去。恒沙微微松了一口气,也不去管周围骚动的人群,低下头去看脸皱成一团的小弟。
      “恒沙。”旁边突然斜过来一只手,拦在她面前,“佛诞之日,不可动干戈。”
      恒沙眨眨眼,认出是招提,半晌,听话地收了脚:“如果你能让他乖乖交出灵犀心,我可以过两天再废他功体。”
      招提仍是那般温淡的神情,招牌般的微笑,却也不问事情始末,转头:“沐施主,请交出不属于你之物。”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踩在脚下,沐云照脸上无光,此时更是恶声恶气:“秃驴!你有什么证据说吾是贼!狼狈为奸!”
      一言出,四座变色,于浴佛节对僧人口出恶言,沐家小子已失了分寸!
      招提神情不变,正欲再说什么,恒沙却已是刹那出手,一指点向他曲池穴,冷声:“恶狗咬人,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恒沙!”招提欲制止,言语中已略严厉。恒沙眸光一荡,手下动作仍是不停,刹那连堵沐云照八处大穴。气劲透体而入,只闻一声惨嚎,霎时多年根基,一朝尽毁!
      “你、你竟敢废吾功体……”沐云照嘴角渗血脸色惨白,看向她的目光是怨毒中透着歹毒的阴冷。
      恒沙不理会,反手就是一掌,打得他直跌将开去。
      “烈武坛兄弟,昔时歃血为盟天地为证。身虽散迹天涯,心却永系一舟。”沐云照爬起,恒沙又是一掌,不动真气不运内元,只以肉身力量打得他掉牙咯血,自己的手却也肿了起来,“手中刀剑只会指向共同敌人,绝不金戈相向——可你呢?!”
      招提伸手抓她,恒沙身影一晃,如落叶倏闪。
      “盗取灵犀心,手中八条兄弟性命!”她钳住小弟的脖颈,将他提起,“昔年我认为你只是贪图小利,本心犹真;如今看来,你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恒沙!汝事之过激了!”招提终于变了神色,一掌扣在她肩井穴上。内息透入,虽温和却浑厚博大,顿时止住她的动作。恒沙顿住,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松了开来。
      沐云照从地上爬起来,摸颈咳嗽,这回却也不再辩解,冷笑:“为利择主,天经地义!只是不想你这贱人竟认得吾之武息一路追来!汗王当年那一刀,为什么没有砍死你!”
      恒沙也笑,笑得比他更讥讽:“失了忘巧云戟的北疆提颅汗族,还有什么威胁可言。吾之亲爱的小弟,你若是说出灵犀心所藏何处,吾还可以让你四肢健全,在家安分做个庄稼汉。”
      扣在肩头的手一动。恒沙阖目,真元饱提,反身一掌震开招提:“江湖纷扰,你何必再管?自甘沉沦的人,佛也渡不了。”
      招提怔住,怔愣时恒沙已废了沐云照一臂,惨呼声登时震天。原本好好的浴佛节成了一场闹剧,雷峰众僧皆是神色不虞,奈何多年不见恒沙周身武息堪称恐怖,除了招提还真无人敢上前阻拦。
      正当恒沙欲再废小弟一臂时,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两条身影扑向她,动作蹒跚神态癫狂,正是沐家二老:“吾知道!求你放过他!吾说!”
      恒沙收手,阖目背对不住向她磕头求饶的二老:“何处?”
      “家中地窖暗格中!恒沙!求你放过你弟弟啊!”
      二老哭号,闹剧顿成人间悲喜剧。恒沙不用睁眼便知道周围乡里目光皆已带唾弃和鄙夷。她依旧闭目,冷声道:“多谢二老。”一字一顿,微带颤音,听得招提眉头一蹙。可是欲言,终又止。
      恒沙想笑,于是她真笑了,身形化光遁去,逃得狼狈。
      何苦来哉?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何苦来哉?早该明白人心是长偏的。
      何苦来哉?天时不允行事不允。她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再去把灵犀心偷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的逼迫,胜过十次见不得光的教训。
      从此小弟就该能收收心安分呆在家里了;失去武功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提颅汗族也会将他当弃子看待。
      何苦来哉?
      何谓苦?集之果也。
      何谓集?苦之因也。
      集者,将世界万千烦恼聚集成业因,随业感报,而致人苦。
      彻底断了因缘,便不会再有烦恼吧。没了烦恼,也就不会痛苦了。
      眼见恒沙化光遁去,招提又是叹息。庆礼已无进行下去的兴致,但必须进行。众僧合力抬了太子像向山上行去,口中皆叹:“业报,业报。”竟无一人去管奄奄一息的沐云照和抱着儿子哭天抢地的沐家二老。
      自作孽,不可活也。自甘堕落者,令佛也无可奈何。
      所以苍生弃之。他们继而,弃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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