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道士在等她掉马》猫影何在

44、报恩之说

　　真是自讨苦吃，绛月默默地想。

　　但自从当年离开云雾山，命运就已注定。

　　所有隐秘迟早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而她能做的仅有化身为浓雾，尽力掩盖住真实，让人窥见模糊不清的轮廓。

　　绛月反问他：“还记得当初陶老爷为何留我在府上么？”

　　易子朔记得很清楚——陶家一行人遭遇劫匪，老爷小姐在深山里迷路，被“采药女”绛月所救，三人一道回了府。

　　“陶老爷让我为他家千金调理身体，但陶小姐曾因一场高烧伤了脑袋，药石难医，再如何调理也不能令她恢复记忆。我寻思着既然寻常药草无用，何不尝试一下灵草？于是改良药方，加了一味固魂草。”

　　易子朔面色一沉，在陶府时他不是没检查过那些汤药，但更多的精力放在试探绛月上，到底没亲眼看着陶婉婉把药喝下去。

　　“别这么盯着我，”她语气云淡风轻，“一个妖怪用珍贵的灵草给人治病……当时就算坦白了你们也不敢信啊。”

　　这话倒是不假，就她那种乐于给修士添堵的做派，的确与一些单纯无害的妖相差甚远。

　　这一路观察下来，她对任何人都不冷不热，甚至漠不关心，而每当陶婉婉遇到危险时，面上才会显露出几分担忧。

　　“但以你这番说辞，放在今日也难以让人信服，”易子朔咄咄逼问，“你对陶婉婉很上心，为什么？”

　　改良药方被她说得轻巧，实则要经历无数次失败，更何况钻研的还是适合凡人服用的灵药。

　　绛月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不错，倘若换个人，我未必会这般尽心尽力，陶小姐与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曾与我有救命之恩。”

　　“常人出门在外，多半三三两两，结伴成群，而妖非人，同类相食不算什么稀奇事，所以往往形影单只，”她笑了笑，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可是一个没有族群的妖怪想在人间修行谈何容易？我虽没沦落成大妖的补药，但到底是缺少些运气，撞上了采妖丹炼宝的道士。”

　　绛月目光越过层叠的灵叶，定定地看着易子朔。浅碧色的光点倒映在黑眸中，仿佛添了一抹湿润，衬得面容越发苍白。

　　若这副面皮长在人身上，定会惹人怜惜。

　　霁月未退，叶尖却闪了闪，不似先前的锋利。

　　绛月装作没发觉这细微的变化，左手轻抚过脸颊上怪异的疤痕，仿佛陷入回忆：“那一类邪修专会盯上落单的妖物，我侥幸逃脱，却遭受重创，堪堪维持住人形。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远，直到碰见人群，才意识到自己误入了一座偏僻的镇子。彼时我一身是血，不得不躲去郊外疗伤，只有一个小姑娘不怕我，还帮忙遮掩一二，让我有个得以喘息的清净之地。”

　　易子朔问：“那小姑娘便是陶婉婉？”

　　她点了点头，继续道：“你们修士都应该知晓，无论凡人或是妖灵，若想步入仙途，必要在人间广结善缘。只是那时候陶小姐年岁尚浅衣食无忧，没什么烦恼，于是我等到她及笄后才去还恩。”

　　“易修士，我比你们更在乎陶婉婉的安危，”绛月又说回了正题，“巩固心神的灵药需要长期服用才可见效，我自然会随身备着药材。眼下救人要紧，若你还要继续审问，不妨留在之后。”

　　……审？哪里还需要审？抛出去的所有疑问，她都能对答如流。

　　易子朔将固魂草收入掌心，一步步走近。

　　岸边起了风，绛月脚下是茂密柔软的绿草，四周却是岿然不动的碧色牢笼，在高大的阴影落下后，冷香更为浓烈，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易子朔蓦地伸手触上她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那块红痕，审视了片刻后，重新锁住她的眼眸。

　　“你知不知道自己满身破绽。”

　　指尖传来的凉意本就让绛月不喜，闻言后她更是变了脸色：“不信也罢，但固魂草你总能辨别真……”

　　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片灵叶无情地封住了双唇，可见没耐心的臭道士委实难缠。

　　在绛月的怒瞪之下，易子朔冷声道：“我不想探究你故事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既然陶婉婉是你口中的救命恩人，为她立下妖誓应当不难。”

　　天地为鉴，妖族以自身妖力起誓，从今往后不得伤害对方，若有违背，必遭反噬。

　　这显然是留给绛月的最后一次机会。

　　耳畔只余溪声叮咚，山涧的一草一木无声见证着两人的对峙。

　　就在修士的耐心即将耗尽之前，绛月挣开唇上的灵叶，神色又恢复从容镇定。

　　“好。”

　　……

　　有了固魂草辅佐，解咒已不算难事。

　　随着易子朔的施术，那株珍贵的灵草逐渐失去生机，最后枯萎成一团落在地上，绛月低头拾起，同时掩住眼底深深的艳羡。

　　想她以往捣药熬汤甚是辛苦，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与药材，相比之下，易子朔只须动动手指驱使着自己的本命灵宝，便能尽数引出固魂草的灵气，从而化为己用。

　　此时的霁月已然收敛锋芒，除了散发着醒神香的刺鼻气味之外，每一片灵叶都在温顺地朝外舒展，光泽柔和得好似上等绸缎，让某些妖的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

　　可惜这不是个将灵宝收入囊中的好时机。易子朔太过敏锐，就连轻微的触碰也会引起他的警觉。

　　绛月不怕与之交手，而是怕耽误了解咒，只得眼睁睁看着灵叶伴随清气摇曳，直至陶婉婉眼珠上的咒印消失不见，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先前听贪吃的小道士回忆过，他在昏迷前捕捉到了一声诡异的铃音，多半是出自于光古随身佩戴的铜铃法器。

　　铃铛是个很玄妙的物件，有不少修士都将其炼作法宝，某些不同寻常的铃音甚至会乱人神魂。

　　谁也没料到，用在傀儡身上的玩意儿同样能对付人。好在现下咒印已除，陶婉婉醒来后便能记起一切。

　　清气渐散，灵叶被慢慢收拢，在绛月眼前划过一片莹亮的光带。

　　她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霁月回到那人的掌心，还来不及叹一口气，就注意到他正在施术的手微微一顿。

　　“何事？”若是解咒出了差错可就大事不妙。

　　易子朔顺手将最后一寸叶尖融入灵识之海，而后按了按眉心，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疲倦。

　　“与陶婉婉无关，方才我感应到困妖笼的封印被破。”

　　绛月愣了愣，似是才想起来那颗小石子儿也被人顺手牵羊地掳走了：“哦。”

　　这一声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令易子朔都忍不住出言提醒：“他是你的手下。”

　　傀儡门的叛逃者主修夺魂控偶，妖物落在他们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绛月却盯着他似笑非笑：“是啊，但把他困在笼子里无法动弹的人又不是我。”

　　易子朔听出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想当初还指望关着石头妖能让她行事收敛些，但如今看来，十个小石头都敌不过一个陶婉婉。

　　他更头痛了，索性闭目调息，懒得与她争辩。

　　绛月显然见不得人清闲，身影一晃坐在了对面，“你可知我是怎么遇上那小妖的？”

　　易子朔并不想理会，只觉得她又要引出什么歪理，但此妖身上有太多谜团待人挖掘，他终究掀起了眼皮。

　　绛月这回倒是没有吊人胃口，随即将当时在陶府的经历说了出来：“真不晓得他哪来的胆子，堪堪修得人身腿脚还走不利索呢，就敢去吸人精气。”

　　易子朔冷声评价道：“果然不老实。”

　　修行路漫漫，邪念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啊，即便我不出手制止，他也迟早会被正义之士炼化的，”绛月捏着鬓边散乱的发丝把玩起来，“至于最后留他一命，不过是引他到另一条道上而已，路要靠自己走，结果全看他的造化。”

　　总之横竖与她无关就是了，小石头摊上这么个老大也只得盼着自己命硬一点……

　　许是今夜大事已结，绛月放松许多，慵懒地打了声哈欠。

　　易子朔冷眼看她安然躺平，又忆起稀疏月光见证下的妖誓，也重新闭上了眼。

　　一个时辰过后，晨雾弥漫，众人被一声高亢的怒骂惊醒——

　　“他丫的果然不是人！”

　　陶婉婉似乎刚脱离一场噩梦，气喘吁吁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景象，一时有些茫然。

　　吕青柏头一个反应过来：“姑奶奶你总算是清醒了……”

　　就冲这句中气十足的骂声，他就敢笃定昔日的小伙伴又回来了。

　　但紧接着他的疑问就冒了出来：“谁不是人？”

　　哪成想陶婉婉又摇头否认：“不不不……他本来就不是人，是蛇妖！我瞧见蛇妖的魂魄被他们硬生生扯出来了！”

　　吕青柏有些被绕迷糊，下意识要追问，却被亲姐训了一句：“别激她，人都还没缓过神来。”

　　陶婉婉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慌乱，被青兰姐安抚过后，才将万蛇窟里诡异邪门的场面详尽描述出来。

　　绛月和易子朔不由得相视一眼——与他们的猜测一致。

　　“那条雏蛇许是刚破壳不久，妖力微弱，却有灵性，便被他们用作傀儡。”易子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埋伏在客栈的蛇妖固然阴险歹毒，但初生的小蛇不知善恶，怎该遭受那样残忍的对待？

　　吕青柏握紧了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没错，”陶婉婉极为赞成，“青兰姐、易大哥，以后再碰上可要记得帮我报仇！”

　　吕青柏不服气：“还有我呢？”

　　“你嘛……”陶婉婉眉头一皱，勉强给他安排了个差事，“跟我在旁边鼓鼓掌好了。”

　　吕青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充当了山野间叽叽喳喳的鸟雀。

　　绛月在吵闹声中梳理完发髻，面上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冷清。

　　报恩之说已经在易子朔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她必须要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