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迷宫·Blood Simple》Ecthelion

2、02

　　02

　　火。红与黄的火舌，在漆黑的夜色中扭曲升腾，好似狂舞的妖魔。灼人热浪压迫着呼吸，团团蒸汽遮蔽了视线，耳边却是一片怪异的寂静，寂静如死……
　　埃瑞克猛地睁开了双眼。
　　百叶窗没有合上，透过缝隙能看见外面暗沉沉的天色。空气中饱含湿意，夹带着夜来香和玫瑰混合的香气。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他起先还以为自己忘了关掉喷水器，转念才意识到，是下雨了。
　　谢天谢地，天气预报是准确的……
　　他扭过头，看到闹钟的液晶屏上显示着4:35，不禁叹了口气。从圣莫尼卡回来已是深夜，他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考虑到现在的工作状况，实在应该告诉格兰，下次把演出安排在周末更合适。
　　伸手去拿床头的水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手腕，他突然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处瘀血消失了。干净彻底，了无痕迹。
　　原本睡意朦胧的头脑刹那间清醒过来，半晌，他才慢慢缩回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手腕上曾有的瘀痕不是幻觉。先前在圣莫尼卡那家蓝调俱乐部中，他千真万确看到它呈现出一个奇特的徽记。
　　星辰火焰的徽记。

　　“经手人：特别探员埃瑞克??方达，XXXX年XX月XX日上午十点零五分。”
　　类似的程序他已经重复过多次，然而即使是开头例行的叙述，他也不肯敷衍半分。欧洛??芬尼的尸体就安放在面前的长桌上，在先前的尸检中已经清洗过血迹，现在全身肌肤都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苍白。
　　把录音笔放到一边，他走过去，低头凝视着死者还很年轻的脸，良久没有出声。
　　这是他的习惯——端详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想像它们背后曾经的笑与泪，爱与恨。
　　他在医学院的时候，精神病学的教授就曾说：“干我们这一行，是站在深渊边缘。”这话明显是脱胎于尼采：“与魔鬼战斗之人，须得当心自身化作魔鬼；若你凝视深渊，深渊亦凝视你。”后来当格兰问他为何要选择行为科学组的时候，他引用了这说法，结果反而遭到了鄙视：“埃瑞克，你这是托词——其实你够正常了，不用靠研究变态来证明自己不是变态。”
　　格兰的说法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却未必不包含真实。扪心自问，在分析过那些千回百折、深奥阴暗的头脑迷宫之后，见识到心智之树一旦扭曲将会开出何种花朵，结出何种果实，他固然深信自己与他们不同，但同时也不能否认，在这个抽丝剥茧、诠释解读的过程中，他确实找到了某种安慰。
　　迄今为止，共有六起已备案的谋杀。受害人共同特征是：白种男性，青壮年，单身。作案手段高度相似，现场没有留下凶手任何踪迹。
　　然而凶手绝不是随机选择了下手的对象。要知道，打开胸腔挖出心脏并非易事，需要相当的时间和准备。在这六名死者身上，必定有某种共同的特征，即使这特征现在不为人知，而将它挖掘揭示出来，正是他们的工作。不管是要抓捕凶手还是保护无辜，这一步都至关重要。
　　恰在此时，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看，是阿琳：“埃瑞克，又发生了一起凶案。”
　　他立刻关掉了录音笔：“在哪里？”
　　“就在洛杉矶市中心，金融区。这次被害的是花旗银行的一个高级职员。”
　　“到门口等我。”
　　因为是从停尸间匆匆出来，他只来得及洗手，结果一路都能闻到身上残余的药水味道。阿琳早已等在常驻处大门前，因为天气的缘故，她穿了米色的风衣，衣领半竖，短短的黑发在细雨中润湿了，比平时卷曲得更厉害。
　　“你看上去像是没睡好，”她一见到他便扬起了眉，“用不用我开车？”
　　“不必了，谢谢，”他说，没想到自己的倦意这么轻易就被她察觉，不免有点尴尬，“我比较习惯做司机，而不是乘客。”
　　“控制狂，”她在坐进副驾驶座位的时候自言自语。他听得分明，只有装作不觉。
　　雨中的高速公路比平日拥挤，人们习惯了南加州的阳光夏日，雨季尽管短暂，却总能带来些措手不及的混乱。见过至少三起抛锚和一起小事故之后，他们终于望见了目的地。大约是天气的关系，洛杉矶市中心那一小撮钢筋水泥的摩天楼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孤单压抑。
　　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别称“天使之城”，委实充满讽刺。
　　“‘堕落天使之城’还差不多。”她突然笑了一声。他因为专注于换车道，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而她也显然没有重复的意思：“我重读了先前的所有案卷，没能找到受害者之间的更多联系，但发现了两处有趣的细节。第一，六起案子中的三起，现场都找到了来历不明的微小纸屑，通常只是一到两片，上面没有指纹、汗渍、DNA等等痕迹，但可以确定是来自印刷品。”
　　“哪一类印刷品？”这吸引了他的注意。目前案件正处在胶着状态，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来源已经分析过，是书籍，平装本。”
　　“能不能确定是什么书籍？”
　　“我这里有一份列表，包括了大约五十种，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至于具体是哪一种，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微觉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打算回去研究一下那个列表：“那么第二处细节是什么？”
　　“第二，六名受害者生前都算得上相貌出众。”
　　他一定是没掩饰好诧异，因为她笑起来，音调里少了职业，多了挑衅：“你觉得只有女人才会注意这种细节，是不是？”
　　犹豫一瞬，他还是决定照实回答：“也许，但我认为这很有价值。”
　　她止住了笑：“当真？”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视野里，金融中心的高楼大厦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洛城警局因为最早接到报案，自然也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来设立警戒线，清除闲杂人等。不知就里，照常上班的银行职员们被暂时拒之门外，只能聚在一楼大厅里等待。埃瑞克和阿琳就在这一片窃窃私语与不安目光中走进了电梯，直奔案发现场所在的楼层。自从接手这个连环案件，他们这是首次得到勘察现场的机会，而现场调研的重要，在一切教科书中都有强调。
　　有一些印象的形成，需要综合全部的感官机能。“直觉”一词听来玄妙，却经常是来自于一些淹没在浩繁信息下的关键，而这些关键，哪怕堆积如山的报告照片也未必能够成功捕捉到。
　　受害者泰勒??古德温，曾是花旗银行投资分部的一名高级经理。根据记录，古德温先生昨天下班前不久接到了一个前台转来的电话，之后便留下加班，彻夜未归，尸体于次日清晨被清洁工人发现。
　　通常情况下，人体内有大约相当于体重百分之八的血液。以受害者将近一百六十磅的体重为例，这个数量就该是十二到十三磅。此刻在这间设施讲究的办公室里，展示的正是这么多血尽数流出体外的场景。和想像中不同，那并不是十分庞大的一滩。地板上手工编织的羊毛地毯厚实而细密，有效阻止了血泊的扩散。在一团深暗痕迹的中心，泰勒??古德温没有生气的尸体仰卧着，质地精良的白衬衣被撕开，胸前赫然一个深深的血洞。
　　洛城警局的法医已经到了现场，正在低头忙碌。埃瑞克走过去，轻声问：“能确定死因吗？”
　　“一目了然，”法医头也不抬，“外伤致死，心脏失踪。正式结论当然要等尸检报告，但这一行干了这么久，我看这是板上钉钉。”
　　这么说是相同的死因。埃瑞克俯视着死者，突然意识到阿琳那“相貌出众”的评价对这个人也适用。
　　“埃瑞克，看这个。”
　　就在这时，阿琳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回过头，只见她跪在宽大的办公桌旁，正从桌脚边小心地夹起一片纸屑。
　　“这肯定是书页的一角。”

　　“闭路监视系统的录像显示出什么可疑人物吗？”等电梯时，埃瑞克问。
　　“没有。大楼里有一处总线盒被新近打开过，我们有理由认为昨晚的监控记录遭到了篡改，靠监控录像恐怕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电梯门敞开，两人走了进去。
　　“我会调查这纸屑是来自什么书。”电梯迅速下行，阿琳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摞卷宗，最上面正是那片装在证物袋里的纸屑。
　　“那就有劳了，”目前为止，似乎都是她在做费时费力的工作，他忽然觉得有点惭愧，“要不要去吃午饭？”
　　叮地一响，电梯到了底层。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回过神来：“平时不觉得，但你的嗓音确实很好听。”
　　没能跟上她的跳跃思维，他一边走出电梯一边露出了询问的神色，她见状补充道：“圣莫尼卡，昨晚。”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玻璃门唰地自动敞开，湿冷的气息伴着交通的喧嚣迎面扑来，外面又下雨了。“我不记得见到你。”
　　“不如说你那时谁都没看见，”她轻松跟上了他的步伐，“倒是那个金发的鼓手，没少对我笑。”
　　金发的鼓手……这说的是格兰？
　　“‘Love just won't let me be / Won't set me free’——外表冷酷，内心凉薄，配上这种歌词就更有杀伤力。”
　　骤然停下脚步，埃瑞克深呼吸两次，终究还是没能压下反讽的冲动：“芬利探员，我该把这理解成赞誉？”
　　外表冷酷，内心凉薄……这么劲爆的说法，哪怕是历来毒舌的格兰也没尝试过。
　　“这不是赞誉是什么？”
　　平生第一次，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埃瑞克??方达为自己没能继承“冰人”老爸的凌厉杀气而遗憾。他面无表情地疾步走向自己那公然停在消火栓附近的野马车，阿琳??芬利特别探员落后一步之遥，轻轻哼着歌，听在他耳中荒腔走板不说，还极尽讽刺。
　　“Wall of denial，tumbling down……”

　　“上次在圣莫尼卡，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当天晚上他做了一次不速之客，造访了格兰在西洛杉矶的公寓。几番踌躇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个萦绕了脑海一整天的疑问。看到格兰即刻露出一个“你这算什么弱智问题”的表情，他不得不补充：“白种女性，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大约120磅到135磅之间，黑色微卷短发，灰色眼睛……”
　　“你说那个好像凯特??贝金赛尔的长腿美女？”
　　闻言他发了一会儿怔，“长腿美女”虽然没错，却绝对不是他会首先想到的特征集合。
　　“我想起来了，她盯着你看了很久。”格兰本来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这会儿突然坐直了，眼光也意味深长起来，“难道说，终于有人胆子大到不会被你的冷脸吓跑了？你可要把握机会啊！她有点瘦，可是整体质量还不错，特别是腿——”
　　“那是我的搭档，”他急忙打断格兰，阻止了接下来可能的有关美女定义及衡量标准的长篇大论。
　　“那又怎样？”格兰不以为然，“这不是种很暧昧的关系么？你们联邦调查局的现成例子简直家喻户晓，只是你可千万别学那两个人，折腾了□□季才混出点实质性进展。”
　　他很想辩白说X档案中那位斯卡利探员跟阿琳丝毫没有可比性，但转念间还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然而这显然不足以叫格兰闭嘴：“埃瑞克，说真的，你该给自己找点调剂。”刚刚的语重心长转瞬间变成了痛心疾首，“听听你刚才那腔调，‘白种女性，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这是通缉令还是尸检单？成天做那么变态的工作，还没人交流，当心自己也跟着变态。”
　　“工作就是我的调剂。”他竭力想要不动声色，“再说，若是单身真是有百害无一利，你怎么还乐不思蜀。”
　　“我哪有时间？”格兰夸张地摊手，“你在医学院纠结何去何从的时候，我正忙着过律师资格考试。你在联邦调查局学院培训的时候，我在按着每周收费至少六十小时的标准作牛作马。我已经为了社会的正义公理牺牲了个人生活，当然不想看着朋友重蹈覆辙。”
　　早知自己不管是比言辞还是比厚颜，都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他再一次无语。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几乎是感激地接通，他立刻听到了阿琳急切的声音：“埃瑞克，我查到了那片纸屑的来源。”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
　　“是一本名为《精灵宝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