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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银月弯弯照吴钩(三) ...

  •   “咚咚咚咚——”一阵粗烈而蛮暴的声音绕着江渊脚下清晰可感的震颤而来。这声音如海裂礁石,巨石砸地,又如雷罡惊炸,轰鸣滚滚。“这声音,莫非是……”
      江渊正想着,房门已被一股远古洪荒般的力量粗暴掴开。排出的掌风,挟裹着杯中的茶水,似放出一阵冷箭,射灭了一排蜡烛。
      “殿下!”一片雄厚之音如钟敲响,“您全给猜着了。”
      龙少天将碗内的杜康饮尽,似笑非笑道:“阿纳斯,你还是那般鲁莽,可别惊坏了客人。”
      “殿下,这位是……”阿纳斯打量着坐在殿下身边的白袍青年。虽是平民书生装束,但不论是啜茶、言笑,都带着一种贵公子般的得体、优雅,那种落落大方,那种从容自若,甚至让阿纳斯觉得一旁的殿下有些相形见绌。
      “燕然响胡风,铁山立巨塔。统领大人这排风卷水、浇焰切烛之功力,确令江某大开眼界了。不才江渊,见过统领大人。”江渊起身,不卑不亢地向阿纳斯行礼。
      “哦,我的老底可全给江公子你给撒出来啦”阿纳斯憨厚地笑着,对眼前的青年多了一分好感与敬意。“不过江公子怎会知道这么多?我知道了,一定是刚刚殿下向你介绍过我了,还是殿下人好,把我夸得这么厉害……”
      “害”字方落,身前那排被浇灭的红烛齐刷刷斜截为两段,截面平整又互相平行,仿佛真是被高手一刀切断的。龙少天无比惊异,他不仅惊异阿纳斯这手功夫他从未见过,更惊异方才江渊所言“浇焰切烛”之准确,而自己根本未向江渊提过阿纳斯。
      “非也,”江渊客气道:“殿下并未曾向我提过统领大人,我知道统领大人完全是在下曾慕读过侠龙榜。”
      “噢,侠龙榜啊!可真委屈了天下英雄,让我愧列其中啊!”阿纳斯爽朗笑着,几根粗短刚硬的胡茬钢针般跳动,透着胡人特有的豪气。“我也曾看过呢,不过里面只说了铁山巨塔。江公子所说的‘燕然响胡风’,我还真不知是何意呢!”
      龙少天看了一眼墙上的《望海潮》,感慨道:“江先生如此文才,有了铁山巨塔,对出这一妙句自然不在话下。倒是你,阿纳斯可别因江先生几句谬赞就得意忘了形。让你来,是让你去打听情况再见机行事的,你倒好,废话这么多,可别让上钩的鱼儿又给逃了!”
      “啊哈,殿下您甭担心” 阿纳斯拍着手大笑道:“这鱼可不是上的钩,而是落入鱼网了呢。就是想逃,还有其它鱼死纠着不放啊!您别担心了,我这就去将他们一网打尽!”阿纳斯黑熊般地晃了两下,拨匀了棕色的卷发,提着一把狼头砍刀走了出去。
      “这阿纳斯,还是这样脾性。”龙少天啜了一杯普洱又笑了:“江先生你可别见怪。”
      “统领大人这样豪爽,这般不羁,倒也可爱。”江渊嘴上说得自在,没事人一样,心里却暗暗担忧起来,“千万…不可…千万不可以有事啊!”他默默祈祷着。
      龙少天并未发觉一丝异样,反倒关切问道:“对了,江兄。适才我在你房中发现了一盘弈好的棋。不知先生也如此雅趣,江兄亦是弈棋高手么?”
      江渊内心焦急得五内俱焚,外表却平静如水,却也因过度焦急,并未察觉龙少天话中的微妙变化,只是无意识地答道:“小子之技,技疏艺微。虚遣光阴而已,哪能跟殿下这样的高手相比。”
      “看来江兄误会了。围棋精奥,个中玄机妙处又岂是我这等愚夫俗辈所能参悟。在下实是不晓围棋之道,惭愧之至,诚愿赐教。”龙少天谦恭地恳求。
      “殿下这样圣主都愚夫俗辈了,天下之人莫不蝼蚁矣。”江渊喟然,又笑:“殿下惭愧,江某可怎当得起。”
      他呷了一口普洱,道:“围棋之道,阴阳之错,攻守之势也矣。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之数,黑白二气,于此相生。座子对星,以正公平;分棋还头,尽显弈技。一气归于一体,造为一龙,是不灭之理。异气之围、截、堵、冲,欲困毙大龙,为攻之道。已气之断、挡、拆、点,为守之道。然攻守之道千端万变,反守为攻,转败为胜,亦非罕焉。二者互逢敌手,高下不分。便较官子,以见雄雌。”
      江渊自问已讲得十分通俗,奈何龙少天本对围棋一窍不通,自然听得晕乎无比。好在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尴尬地笑笑:“江先生围棋之道甚高焉,小子惭愧,竟不解此道。吾叔父亦乃善弈者,他甚重弈棋高士。江兄若有兴趣,大可随我赴西凉寻他一较高下。吾拙若买履郑人,不当先生之教也。”
      江渊沉默半晌,解嘲似的笑道:“殿下大可不必称我先生了,我这先生可真不是个好‘先生’呢!……”他又轻啜一口茶,道:“咦,殿下所言那善弈的叔父,可是……”
      “不错,正是当今西凉的摄政王!”江渊发现,龙少天收敛了嬉笑之色,一脸庄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出这番话。龙少天那炯炯盯向自己的目光,炽热得让他渗出汗。
      他闭上眼睛,仔细玩味着龙少天先前的每一句话。中指放松地轻敲着茶盅,宛若在沉思谱曲。倏尔,他睁开眼睛,龙少天感到这目光凝霜飘雪,自己的炽热也随之冷却。江渊缓缓开口:“殿下是,要我与摄政王弈一盘棋吗?”
      “可惜西凉国中无什高士。眼前,能与叔父下好这盘棋的,便只有江先生了。”龙少天将脸转向一旁,似是无意地向空气吐出这句话。
      江渊反倒笑了,“不知殿下何故如此高看江某,认为江某便一定强于西凉名士呢?”他用轻松的语气问。
      “排风卷水,浇焰切烛——铁山巨塔这样好本事,我都不知,先生又从何处得知?”说到这儿,龙少天故意顿了顿,眼内的和善骤得一敛,放出一道寒电,“阿纳斯虽忝列侠龙榜,但侠龙榜中对他的介绍不过寥寥数字。先生可谓好眼力,竟一眼看穿了阿纳斯的实力。试问,就算侠龙榜主亲至,有这般能力没有?”
      “哦,那可真误会了,在下不过将某传奇故事之词随口一说,本为戏言。谁知统领大人果有那般本事,不过运气了江某而已。而摄政王那般弈技,江某自知非其敌手,便不自讨没趣了。殿下之邀,还是另择高贤吧。”江某起身,向龙少天揖礼致歉。
      “江兄何必如此?”龙少天赶忙起身,将江渊按回座位,“我不过想请江兄与皇叔下一局棋,并无其他意思。既先生无意,便罢了。不过,我还是想邀先生陪我去一趟西凉。不过,先生放心,这可不是要先生与他人弈棋了。”
      江渊喝完这盅普洱,笑道:“其实若真与摄政王弈棋倒也无妨,江某不过担心,弈输了殿下脸上无光,下赢了摄政王难免不悦。这弈棋带来的麻烦还真不是一件两件呢,也估计不止一斤两斤重吧。那么,殿下又有何事要江某效劳?”
      龙少天并不正面回答。他先转向墙壁,不无钦慕地念道:“来日功名凌顶,归此半生达。江兄好抱负,好志向呵!便是我,也须钦,须赞。不过钦赞之余,还是得恳切地告诉江兄——这抱负在诗华是永生不可能实现的……”
      “殿下何必说得这么绝对!”江渊凤眉一动,略带粗鲁地打断龙少天,“事在人为。不为,又怎知事之不可为;为之,不可为之事亦可成矣!”
      “江兄莫怒”,龙少天歉道。他微微一笑,“我这并非无稽之语。敢问江兄,便是江兄高中今科状元,便可称功名凌顶了么?”
      江渊放下茶盅,抬起头,平静地望着龙少天微笑道:“自然不是。殿试三甲,不过候职补缺。任的,开始也只是六七品小官罢了,哪里谈得上功名凌顶?”
      “不错,那么再问江兄,若要功名凌顶,至少需多少年岁?”龙少天趁热打铁。
      “宦海沉浮三十余载,七品官方有二三品之望,而那也已是极有官运的股肱之臣,此辈莫不为人杰之顶。不过那时,亦已垂垂老矣。盖六十岁余之朽木哉!”江渊从容答道,他有些猜出龙少天的意思。
      “正是此理!”龙少天拍手而笑,打趣道:“那时,负腐枢之颅,御朽木之躯,挟宦海之垢,染腥钱浊臭之老臣,纵是功名凌顶,又何谈归隐之心,又何有归此半生达之境邪?”
      江渊喉咙霎地被这话一噎,他看了看龙少天,没说话。
      龙少天停下来,笑了笑,似给江渊一些时间思考。江渊用手帕抹去额角的汗,捧起酒坛,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又拿过龙少天的碗,也细细斟满,两手小心地执着碗谦恭地放在龙少天面前。酒面之上,缓缓氤起一绺白。
      “殿下如此好口才,不可不配以杜康酒。殿下有话,不妨饮后再道。”江渊举起酒杯敬意。
      “难得这酒还热。也罢,说了这么多,解解渴罢。”龙少天笑着端起碗与江渊碰杯,皆一饮而尽。
      喝了杜康,龙少天又起了精神,“其实先前先生所言一介白衣,未得功名,不会身居高位之言又谬矣。才之为物,岂是功名可尽招?位居上位者,经卅子沉浮,大多老迈昏庸,目浊口钝,其心志虽雄,气力竭矣。虽知雏凤声清,然贪恋腐鼠,遂心妒后辈。每以资历,经验为据,设盘构阱相考,拒擢后辈。如此,后辈亦老矣。夫老者,自称长者而未必有长者之行。倚年岁之老窃居高位,于国于民何益?不思致仕以推后浪,勤荐以出新苗。吏治之弊,害深也哉!”龙少天言辞慷慨,一吐而尽,自觉无比畅快。
      “吏治之弊,亦非一人之力可绝之,殿下言亦需慎。”江渊抚杯而叹。
      龙少天振奋着接口:“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江兄纵有凌云之志,旷世之才,又何处显焉?如不嫌彼邦境陋,可请江兄,稍枉尊躯,踏仙足于西方,播仙桃于西荒,与我共除吏治之弊,造福于西民哉?”说完,他紧紧盯着江渊的双目。
      江渊莞尔,轻松的语调中荡着滚滚豪情,“夫民者,天下之万民尔,岂独一方哉?造福于天下万民,方显吾功名凌顶之志;害民者万端,又岂独一吏治之弊?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既立此志,必当报焉。蒙殿下数施青眼,请恕江某不能从命。宦海之害,吾亦深知,自不会以官位升迁而利民显志,亦不会挟殿下之威而慑群老以利民。利天下万民,必行贯吾之道。殿下必利西民,实不必假我之助。去冗官冗费,塞私门之请,立要职于后辈,设良机供青俊,压朽钝之禄蠹。此诸事虽不易行,然殿下乃摄政王之侄,晓以利害,通以亲情,示以威信。循序渐进,安有不允之理,吏治之弊又怎会不除?”一席话如长江澎湃,声声裂礁。惊涛拍岸之际,亦引得江渊醉意填心,不觉倾倒。
      “江兄此言…哎,江先生…”龙少天赶忙扶起江渊,“这杜康似乎确实太烈了些,我也有些不胜…”龙少天品咂道,一阵朦胧的醉意,卷合了他的眼帘。
      “我可爱的殿下”江渊蹭地跃起,将龙少天身子扶正,“真是对不起了!不过今夜,您还是早些睡的好。让那沉沉梦境掩盖掉这现实烛光下的层层阴影罢。”他转身欲走,忽又顿住。回身小心地解开龙少天的衣褡内扣,摸出一块青铜虎符,借着烛光细细地把弄。
      “原来如此。”江渊的声音有些怪异,“我们的诗华天子,还真把您当作一位可爱的挚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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