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集录》一只咸鱼澈

1、重生

　　五更的天，开门鼓堪堪敲响，诺大的洛阳唯有伶仃几个人影，锣鼓夹杂着人声，悠扬回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梆梆”敲完最后一遍便要归家了，一手锣鼓一手棒槌，走在道上，一片黢黑。
　　也是，普通人家哪愿亮起火烛来，这灯油贵着呢，若不是有什么事，何必浪费几厘钱。
　　西城一座宅院内，尚有一两盏烛光。光亮也不大，好似怕旁人发现一般。映着人影行色匆匆。
　　仆从俱都谨言慎行，生怕弄出半分声响来。怕是些不为人知的阴私，被主人家知晓了，闹出不小的事。
　　角门内窃窃私语，模糊不清的琐碎声音倒透着一股凝重。
　　管事悄悄引着老大夫穿过角门，打开平日落了灰的小门。小心翼翼的探头望了望，见街上没有旁人，这才打开门，送大夫出去。
　　“慢走啊，佟大夫。”
　　门紧紧地闭上，佟大夫缓缓呼出一口白气，微微摇头。
　　这冬日怕是不会太平咯。
　　身旁学艺不精的药童面色犹疑，脸蛋冻的青白，“师父，为何我们闭口不言呐？”
　　“嘘！”佟大夫沉着脸，多年问诊的手盖在药童的脑门上，“不该问的别问。”
　　药童眨眨眼，懵懵懂懂地应下，乖乖闭嘴。
　　余光一瞟，那石狮子处似有一道黑影闪过，佟大夫抬起头，警惕的望过去。
　　“喵。”
　　原来是只猫，佟大夫松了一口气，近几日杀人案层出不穷，若不是误了宵禁，他也不会这时才出来。
　　一老一小徒步走着，同归家的更夫打了声招呼，更夫兴奋难当，皲裂的脸露出一个笑来。
　　佟大夫可是这街头巷尾最受欢迎的大夫了。不多要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的银钱，还免费给流民看病，他们私底下都称佟大夫是活神仙哩。
　　辰时，天光亮。
　　佟大夫带着小药童走街串巷，终于到了宋府。
　　要说这宋府也是多灾多难，这主事人新丧一个月，便门可罗雀，萧条了。
　　这罪魁祸首是伏法了，但谁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人在捣鬼，现在功名在身的唯有宋家大郎君二郎君，而当了官的还是庶出的大郎君，这宋府也就这么沉寂下去了。
　　别看宋府如今还算气派，但在洛阳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许是刚刚揭下那些个白绫白灯笼的缘故，门口威武的石狮子都逊色不少。路过的百姓无不匆匆走过，生怕惹了一身腥。
　　佟大夫显然与这家人相熟，连小药童都得了守门人一块拇指大小的方糖，甜滋滋的。
　　“宋二郎君生病了？”
　　听着守门人的絮叨，佟大夫有些讶异。他分明记得前些日子宋二郎君还好好的，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床上，俊秀少年紧闭双目，像是被什么魇住一般，身体不停战栗发抖，右手紧握。
　　整个人仿佛被硬生生摁在床上，无力挣扎。
　　忽然，宋悬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弹起，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他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低下头一看，却没有看见血肉模糊的场景，不禁有些疑惑。
　　他，不是死了吗？
　　“咯吱”一声，房门开了。呼啸的风声掺杂着几片落雪跌落进来，奶娘端着药盅缓缓走来。
　　奶娘小心翼翼的放下药盅，碎花袄子上全是雪印子，药盅上却一尘不染。只身坐在床前的矮椅上，唉声叹气，“二郎君啊，你这是何苦呢？”
　　“跪了三四个时辰 ，这么大的雪，谁劝都不起，偏生气坏了太夫人，一会佟大夫过来了，看你怎么好意思说。”
　　奶娘半是埋怨半是心疼，手上的动作不停，搅一搅褐色药汁往宋悬嘴里灌。
　　宋悬紧闭双唇，神色愕然。眼前的奶娘实在是太过年轻了，没有鬓边的白发，没有经历过一场大变的老态，倒像是他记忆中那个勤勤恳恳的妇人。
　　“怎的了？”奶娘大惑不解，汤勺悬在半空微微冒着热气。
　　“今夕……”宋悬咽下口水，许久没有说话，喉舌干涩发粘，沙哑道，“是何年。”
　　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都昭示着他不敢置信的猜测。
　　“天元三年，你这是怎了？”奶娘用干燥的手探宋悬的额头，“没发热啊，怎净说些胡话。”
　　“我……”宋悬抿了抿唇，眼里的迷茫散去，神情激动道，“今日是腊八？”
　　“你也晓得今日是腊八啊，偏生在昨日气太夫人。”奶娘颇有些怪怨，又带着心疼，手还没放下来，细细感受着宋悬的温度。
　　宋悬呆愣地扯下奶娘的手，匆匆自衣架上拎下衣物，再从棂格上拿下靴子穿上，便要往外跑去。
　　奶娘焦急帮衬又不得其解，“二郎君慢些，你这刚醒来又要去哪啊？”手里的绒衣只套了一半，宋悬便闷头向屋外跑去。
　　他一定要验证他的猜测！
　　今日的风雪大得吓人，宋悬心扑通扑通跳着，浑身热血沸腾。
　　匆匆路过正厅撞上佟大夫，火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跑了。
　　身后的佟大夫纳了闷，“不是说二郎君病了？这生龙活虎，哪里是病了的模样？”
　　宋悬跑出府外才反应过来，他这两病条腿哪跑得过去，又转身跑去府内牵了马，马鞭一扬一落，惊得一众奴仆人仰马翻。
　　他一路疾奔，寒风刮得脸生疼，若不是还顾着闹市的百姓，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跳下马后，尚未痊愈的身体被冷风一吹更为虚弱了，腿脚发软，冷汗粘住鬓角的发丝，肺里大口大口灌进冷风，要不是尚有一息支撑，他怕是早就瘫软在地了。
　　不顾他人诡异的目光，宋悬牵着马走进巷子，昏暗的光线内，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
　　“找到了。”宋悬难掩心中激动。
　　他终于见到了尚在昏迷的小稽青。要不是稽青曾说过他最为通恨的起始。
　　他不会相信，那个犯下滔天大案，依旧风采奕奕的人，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宋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有些胆怯又有些高兴。
　　高兴于他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又胆怯他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他上前几步，勉强抬起这个瘦弱的身体，手脚再度发软。不过，原以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以他如此虚弱的身体，必定十分费劲，没想到，这身体如此瘦削。
　　踏雪不满嘶鸣，除他之外，踏雪再没有驼过他人，加之刚成年不久更是任性，头一仰，想把背上之人甩下。
　　幸亏宋悬及时拉住缰绳，才没让稽青伤上加伤。
　　“踏雪乖，回去给你加餐。”宋悬轻柔安抚，一下下抚摸马脖子，踏雪才安静下来，鼻息如雷，还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两人一马染着血污走出巷子，凡是过路的百姓皆面色巨变，大声呼喊，“杀人啦！”
　　有的四散逃开，有的见宋悬站着不动，大着胆子围在周围踌躇不前。
　　宋悬没有阻拦，他要的便是人尽皆知，引官差来寻。
　　“吵嚷嚷什么？！”巡逻的衙差推开水泄不通的人群，只一眼便手握刀柄出鞘，刀光凛冽。
　　面对前方的少年，目光警惕。
　　“你是何人？为何浑身浴血，那马上又是何人？”
　　宋悬不慌不忙，包扎好稽青的伤口，唯有那断腿他无从下手。
　　于是就地取材拿了两块木板，撕开稽青的衣角绑上，对上他凶狠的目光，宋悬勾唇一笑，丝毫不把他的目光放在心里。
　　只清朗温润一笑，竟令稽青晃了神，很快倒转回头，不再去看。
　　宋悬再对着衙差，拱手作揖，端得是风度翩翩，哪怕是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也不失风仪。
　　那俊朗的样貌，引得不少姑娘面红耳赤。
　　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在哪儿都受欢迎。
　　“在下为已故大理寺少卿，宋仁，宋大人次子。”
　　“路经此地，见这位小兄弟躺在巷子里面，便带了出来，想着去报官，没成想被当做歹人阻拦在这。”
　　宋悬苦笑一声，话里话外满是无奈，为了稽青他也算是牺牲了些形象了，要知道，这是他二十五年内，少有的狼狈时刻。
　　人群中有人小声惊呼，指着马上的稽青，“那是不是安平侯府大郎君？”
　　宋仁次子加上安平侯府大郎君，一时之间，人群攒动，引起不小的骚乱。
　　“原来是探花郎啊……”
　　为首的衙差收回差刀，擦去额际的冷汗，犯了难。现在，他只希冀京都府早点到来。
　　这可不是他们能管的，尤其是这位宋二郎君，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探花郎。
　　哪怕暂时没有官职在身，也比他们要高得多。
　　“可否让小生带这位小兄弟去医馆？他的伤可等不了。”见人都堵在这，宋悬只好提醒一句，他身边的稽青可等不及。
　　“对对对。”衙差见状连连点头，什么也顾不得了，护送宋悬去医馆，派了个年轻人在原地等着。
　　丁零当啷——
　　铜器碰撞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悬略一回头，幡旗迎风招展，透过人群，隐隐能看见庄子巾的帽沿，是一个道士。
　　宋悬没有多加在意，想必是被此处热闹吸引而来的人。
　　他牵着踏雪，此时混沌的意识才逐渐被兴奋占据，他好像，真的，回到过去了！
　　忽然，心一阵抽紧，宋悬脸色苍白，微微皱眉。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尚在病中，又冒着风雪，策马奔腾，身子哪里吃得消，只好强忍着不适随衙役走。
　　此时，风雪渐渐停歇，倒给宋悬喘息的机会，他眼前一阵阵发虚，鼻间是艾香的味道，大概是到了医馆了，随后毫无预兆的倒下了。
　　晕倒前，宋悬还在想，稽青这家伙还算有良心，还知道看他一眼。
　　“宋郎君？宋郎君？！”衙役扶住宋悬的身体。方觉一片湿.濡，冷汗浸满里衣，分明是病得不轻，难怪见他脸色发白。
　　与此同时，京都府衙。
　　“大人，不好了！又有人死了，与前几个案子相同！”
　　“什么？！”
　　“是安平侯府！”
　　墨汁滴落，斩了卷，那人也不在乎了，离开桌案，急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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