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24、寻迹

　　光亮所带来的不适感令广百轻微地眯起眼睛，他在炙热的山谷中站了一会，这才抬手一挥，将身后的入口处隐匿起来。
　　他方才在这座南岳山的地下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令本就错综复杂的现状更加扑朔迷离。
　　事情还要从半日前，他接到司命星君的灵笺说起。
　　他对南星宿宫与玄都玉京之间的关系，一直颇为在意。上生星君在自己的宫中被人杀害，且不说死的是高位神官，南星宿宫把守森严，凶手又是如何躲过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将人杀死的？
　　一开始，广百自然将调查的重点放在抗命逃脱的水神和翊圣真君身上。比起其他人，玄都玉京与南星宿宫走得近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若想在没有天帝亲令的情况下出入南星宿宫，他们二人确实能够做到。更何况在凌霄殿上对峙时，翊圣真君也说不清自己在天机宫起火前夜究竟去了何处，若说恶灵确是翊圣真君放出来的，那他杀害上生星君的理由便也有了。
　　可广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切的证据都太完美了，完美得有些刻意。杀害了高位神官却不提前为自己设想好脱罪的理由，甚至公然纵火，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既然凶手是如此狂妄自大之徒，当时在凌霄殿上又何必矢口否认呢？
　　如今仙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议论翊圣真君重返天庭的目的何在，少不得又要将当年的剿灭之战牵扯出来。剿灭之战致使三界死伤无数、牵扯甚广，天上地下都乱成一锅粥，当时有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细查便被掩盖过去，如今广百又着手将有关记载统统查看了一遍，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阴月噬日惨死的凡人入了鬼邢司，按理该由冥府提审，为何一份相关的证词也找不到？蛟灵被关入天牢之后又是如何逃出的？剿灭之战上翊圣真君与蛟灵抗命拒捕，即便两方起了冲突，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当年玄岐承四神之力，乃是帝位人选，与之争锋者寥寥无几，究竟是谁下了杀招，足以叫他魂飞魄散呢？
　　这些疑团看似与如今的凶案毫无关联，但其中似乎又隐含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几日前天帝告诉他，有人在魔宫处见到了翊圣真君，命他去魔宫要人，有些奇怪的猜想又从广百的脑中冒了出来。
　　仙魔两族相安无事多年，如今要为着这样一个虚实难辨的消息就向魔族要人，广百觉得多有不妥。但天帝态度很是坚决，甚至要将蛟族从地宫带回九重天，这其中的动机就有些令人不解了。
　　蛟族堕入魔道时，全数族人眼睛皆被魔尊夺去，这是仙魔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既然如此，蛟族已经威胁不到仙界了，即便如今翊圣真君有异心，蛟灵既已坐化，他带着蛟族也并无太大助益，反而会成为累赘，天帝这么急匆匆地非要将蛟族先行控制起来，究竟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挟私报复？
　　司命星君在信中只写了寥寥数语，说他心中之惑南岳山可解，他今日到了此处见到被封印在地底的金暹，这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金暹当年自玄都玉京被迁往昆仑山时，他便向天帝谏言，应当加派人手看管。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金暹消失的消息，天帝亲自前去查找金暹的踪迹，回来后却说它已在昆仑山坐化散元，此事便不了了之。
　　上古凶兽突然坐化，广百也觉得蹊跷，可金暹体型庞大，且又周身浴火，藏是藏不住的，后来也相安无事了几百年，他便渐渐把这件事忘了。如今南岳山底又惊现此兽，可见当年它并未坐化，乃是被有心之人放走，藏匿于此。虽然对于金暹自己的说法，广百不愿轻信，但当年确实是天帝将这个消息带回九重天的，无论如何他都脱不开关系。
　　“师…师祖？”
　　广百正在凝神细思，一时竟未察觉到身边有他人靠近。他回过神来，上下扫了一眼来人，认出他别在腰侧的那块独属于司徒氏的玉佩。
　　“你是……”广百总觉得来人看着眼熟。
　　“噢！禀师祖，我乃司徒氏第二十六代弟子司徒少笙。”
　　广百点了下头，对这个名字有些隐约的印象。
　　“南岳山危险至极，你怎么会来此处？”
　　司徒少笙下意识地朝广百身后瞟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但这个动作还是叫广百捕捉到了，广百眉间轻蹙，他身后就是封印金暹的结界入口，但他并没有急着向司徒少笙发问。
　　“数年前南岳山中曾出现过一头吃人的巨兽，虽然已经被收伏了，但我担心它还会出来害人，所以前来看看。”
　　“那巨兽如今还在南岳山中？”
　　“嗯。”司徒少笙环顾四周，“困守它的结界就在师祖身后的这片地方，但弟子修为有限，并不知巨兽具体关在何处。”
　　广百眼睛一眯，没想到这件事情竟还有旁人知道。
　　他往后指了指，又问道：
　　“方才我见你一来便往那个方向瞧，可是知道些什么？”
　　“回师祖，我派曾受村民之托前来追查巨兽，当时它便是在此处设下陷阱诱惑村民，听宁昭的意思……那头巨兽好像是藏在山谷底下。噢对了，弟子与其他同门在此处碰到了两位仙君，就是他们将巨兽收伏的。其中一位仙君师祖也曾见过的，当年在霖州城前曾想要随我们一同进城，名字叫做宁昭。”
　　广百抬头看着他，因表情太过肃穆，瞧得司徒少笙一身冷汗。
　　“你确定当时在南岳山中见到的人是他？”
　　“应…应该不会有错。”司徒少笙紧张地咽了下唾沫。
　　广百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你将此事经过再说一遍给我听，不要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司徒少笙虽然不知他的用意，但还是乖乖照办，将他们当初在南岳山、还有霖州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广百捻指一算，当时在凌霄殿上翊圣真君曾说过自己从南岳山回来，因没有其他仙家为其作证，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如今时间与司徒少笙所述能够对上，这样一来，确实可以证明上生星君被害之时他们不在现场。
　　“巨兽被封印之后，宁昭说要过些时日才能将它带走，后来弟子便和师兄弟们一同回了玉女峰。但心中总是牵挂着这件事，害怕巨兽会冲破封印，故而每隔一段时日，弟子就会重新回来确认南岳山是否还安全。如今已过去数年，他们二人却再无踪迹，师祖可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司徒少笙这一番回忆说得缜密细致，听起来不像假话，广百在心中默默思索良久，这才回道：
　　“此事错综复杂，三言两语难以道尽。老夫会妥善处置这头巨兽，南岳山对凡人来说太过危险，你往后不用再来了。”
　　司徒少笙还想再说什么，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冲广百鞠了一躬，应道：
　　“谨遵师祖教诲。”
　　话音刚落，司徒少笙再抬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他四下张望，广百早已不知去向，似乎离开得十分匆忙。

　　苏屹推门而入，宁昭立马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灵笺。
　　“星晨来消息了。”他的表情看起来颇为欣慰，“广百仙者依约去过南岳山之后，立刻去找了星晨，托他传信希望能和我们见上一面。”
　　苏屹接过灵笺，仔细看过一遍后，也露出微笑。
　　“看来你的法子奏效了，广百仙者相信我们是无辜的。”
　　“事情恐怕没你们想得那么容易。”殿外响起苍术的声音，他高大的身影迈入殿中后，挥手将殿门也关上了，“我的人刚才来报，玄穹在三界各处都增派了人手，布下天罗地网，现在只等着你们露面便可以一举擒获。不仅如此，因为你们二人藏得太过隐蔽，有人怀疑仙界有奸细与你们里应外合，所以现在大部分神官都被紧急召回了，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南星宿宫的人。”
　　宁昭眉头紧皱，这样一来，他们与星晨会面就会变得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南星宿宫说不定就要背上奸细的罪名。
　　“你传给广百的那些证据道不清来源，玄穹摆这么一道，到时候诬陷广百与你们相互勾结，那他想再开口可就难了。”苍术提醒他。
　　仙界千百仙官天兵，玄穹又是众仙之首，若他真的发现了广百仙者的意图，以广百仙者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抗衡。
　　“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宁昭说道，“可以让我们在仙族众人面前开口说话的时间。”
　　“整个仙界几乎都在玄穹的掌控之中，即便你拥有蛟族的助益，想要推翻他，光靠你们几个可不够。”苍术抬高下巴，碧绿的眼睛显得桀骜无比，“当然，你曾救过本君一命，若是现在求本君，本君可以考虑出兵帮你们一把。”
　　宁昭无奈地看着苍术，他救的这条命着实好用，叫魔尊次次都能找着充分的理由帮他。这家伙过了千年还是一点没变，嘴硬心软、死要面子，他摇摇头：
　　“多谢魔尊愿意出手相帮，但这件事够复杂了，若再将魔族牵扯进来，指不定得扬起多大的风浪。仙魔两族为了如今的局面耗费无数心血，不该因为我们轻易打破当下的平和。“宁昭将灵笺收好，“见面的事情，我会提醒他们多加小心的。至于如何将真相公之于众，确实还需要我们从长计议。”
　　这之后的两天，魔宫外风声愈紧，仙族派了众多人手，就为了将翊圣真君以及传闻中的其他同党尽数捉拿。宁昭与苏屹寸步难行，南星宿宫的众位星君似乎也遭到监视，只有广百仙者因为身负追查凶手的职责，勉强可以自由出行。好在，宁昭与星晨之间还可以依靠灵笺联络，苍术安插在仙界的耳目也能传回消息，局面不算失控。
　　这一日深夜，有小妖怪匆匆忙忙进了魔尊的主殿，半柱香后，苍术从里头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地拐进了魔宫最深处的宫殿——那是历代魔君散元之后的归处。

　　前殿中有一排摆放整齐的灵位，苍术停在最后一个灵位前，恭敬地俯身行礼：
　　“父君。”
　　殿中漆黑无光，即使那些曾经威名赫赫的魔君早已湮灭多年，这里依然笼罩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气。
　　“孩儿接任魔君之位七百六十四年了。”苍术道，“父君庇佑，得以一统我魔界，多年来不敢懈怠。”
　　他说到这，眼眸一沉，从袖中取出一封灵笺，置于烛火之上，看着那封信笺燃烧殆尽。
　　“然而我魔族众人，太久没有打战了。”
　　血冷兵熄，大概已有许多人忘记，世间之所以有仙魔之分，并非因为修为有别，而是因为他们魔族人的体内流淌着弑杀好战的血液。
　　“若是这次我向仙族宣战，父君会怪我吗？”
　　苍术难得垂下头，就像少年时聆听父君的训诫一般。
　　许久后，烛火熄灭，宫殿中空无一人，唯剩众多矗立的灵位沉默地守护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