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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一曲终了,台下欢呼阵阵,仿佛百年前的老戏台又活了过来。

      看客们在台下起哄声不绝于耳,阿武起身去了后台,今非昔比,不同往日而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甚至是当时的人,都已不是那个时候的人。

      “这位公子,听戏得去前院,这儿不能进。”

      又是熟悉的话,阿武回头去看,屋檐下,一素衣练功服,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的少年,一双小狐狸似的眼睛从未变过的清澈,约摸和当年遇见十良的年纪差不多。

      阿武从怀里掏出那条手帕递上前去,盛儿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虽然手帕脱了线稍显破旧,但一眼就看出那朵开的正当白牡丹,他们先生有一条一模一样,每天宝贝似的带着。

      “您请稍等。”

      盛儿进了屋,弯弯绕绕进了厢房,抬手轻叩门扉,声音恭敬,“先生,院内来了一位公子,拿了这份物品,我瞧着眼熟的很,擅自拿来给你看看。”

      门从里面打开,盛儿进了门,十良对镜卸着头冠,瞥见他手里那方手帕,只觉得心头一紧,往日的回忆全部涌进脑海,每天对着日月星辰为他祈福,保佑他平安,吃斋礼佛,抄写经文,幸好老天听到了他的祷告。

      这白牡丹,是他亲手绣的白牡丹。

      是因为阿武说,“你怎么长得和一朵花儿似的那样好看,像白牡丹。”

      “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盛儿指向外面。

      十良不等着卸完妆,提了裙角跑出去,三千发丝在身后飘荡,根根诉说着日日夜夜的思念。

      “阿武!”

      那人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落花,原本单薄的背影已成长的结实健壮,战场上,刀剑无眼,野火横生,他能够平安的回来就已经足够了。

      十良倚着门,手指紧紧地扶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站住,眼神一刻都不想离开,怕这一切只是幻影,一眨眼就没了。过去的日子里有太多的这样的时候了,以至于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盛儿跟在后面跑出来连忙扶着他。

      “盛儿,你快帮我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站着一个人。”一滴清泪从脸颊划过,他不舍得眨眼,直到得到盛儿肯定的回答后,他才抬起袖子拭去眼泪。

      “对不起。”

      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除了对不起,阿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仔细算来,人生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五年,当初不辞而别一直是自己心头的一个疙瘩,不只是觉得不合礼仪还是放不下他。今儿个瞧见十良跑出来的样子,他知道这些时日,他也一直在等着自己。

      “瞧我这记性,还没换下这身装扮就跑出来吓人了。”在自己的地盘,十良低头绞着衣带,拘谨含蓄。

      当初未登台的小戏子现如今已经成了名声大噪,艳压全城的角儿,是戏班子的台柱子,外人眼里看来多么清冷疏离的名角儿,在阿武这里却是一个十足害羞听话的女鹅。

      阿武望着他笑笑,声音低沉又温柔,“美得很,你去换,我等你。”

      十良点点头,拉起盛儿就往屋里跑,催着他给自己卸妆,还没怎么弄就又觉得盛儿手慢,干脆自己来。一向沉静似水温柔的先生这会儿像一壶烧开了的沸水,把盛儿吓了一惊,跑出门去找大师兄阿栖。

      扫过衣架上所有的衣服,总觉得差点什么,也总觉得哪件衣装都不好看,十良又怕自己挑的时间太长,阿武等的着急,于是随便扯了件玉色长衫套在身上,不顾平日里教诲徒弟们的庄重跑了出去。

      原来的班主病逝了,大师兄接替老班主成了新的班主。这些年战火逐渐消散,百姓的生活也逐渐好了起来,听戏的人多了,戏班子的名声也传播开来,“天下第一花旦——白茸”的称号不知什么时候扬起来,因此也收了一批新的学徒。

      那盛儿同十良一样,被父亲当女鹅卖进来的,不同的是,他父亲是个酒鬼,换了钱去喝酒,最后横尸街头,咽了气还睁着眼张着嘴,盛儿见了一滴泪都没落。

      他生的好看极了,大家都觉得他应该生在大户人家才是。他是个舞痴,爱跳舞,有些痴傻,在舞技这方面聪明伶俐,学艺极快,十良只用教他一遍,他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那股伶俐劲儿像极了当年的十良。只是这孩子性子也倔得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舞艺,不唱戏,要说他唱的不好听吗?不,他唱的很好,只是他不愿意唱罢了。

      两个人谈起以往的事,忍不住感叹世事无常,这样的年代,相识,相知,分离之后还能相见是多么难得。

      “你的《烟雨楼》唱的很好,之前的那个角儿唱的也好,但我更喜欢你的。”阿武捡起石子在手里掂着。

      他师兄唱的曲儿,字里行间都是近在咫尺,却爱而不得,十良望着满地残花,良久才说:“是他教给我的,他这一生只唱《烟雨楼》,唱给他的心上人听,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阿武一阵惋惜,之前将军偏爱他的《烟雨楼》,没想到他竟去了,“他的心上人是谁?”

      “以前经常和你来听戏的那位将军。”十良看着阿武的眼睛,像在说花开花落一样风轻云淡。

      将军,原来是他,来了只听他的《烟雨楼》。

      “他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

      他身中数箭躺在尸横遍野的沙场上,双眼痴痴地地望着天,口里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他们都听不清,只有阿武一个人知道,他念的是《烟雨楼》的唱词。

      时候不早了,阿武该返回军营,十良叫住他。

      “你还会来吗?”带着期待和被拒绝的想法去问。

      阿武停下脚步,点点头,“嗯,来。”

      送他至门外,阿武犹豫着不走,一句话反复仔细斟酌了很久,“你的《烟雨楼》是唱给谁听?”

      《烟雨楼》只为一人唱。

      “或许......也是唱给我的心上人吧。”

      “你......有心上人?”阿武问,眼神有些躲闪,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劲,在战场上猎杀多年,目光如炬才对。不等的十良的回答,便听见友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阿武兄!”

      “原来你在这儿,我们两个以为你先回去了。”

      同行而来的两个少年时跟随阿武一同在沙场作战的将士,二人都器宇不凡,年纪虽小,但非常英勇善战。

      一个英气冷峻,久经战场却依旧样貌白皙,是名门之后勒政亲王之二少爷,阿焱,满腹诗书才华本可以进朝为官,一生富足无忧,可满腔英勇一心只想平乱安邦,守护苍生。

      另一个眉飞入鬓,眼尾上挑带有一丝邪气又不失他透骨温润,是阿武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子稹,一身真本事服众,成为军营中最小的少年将军,战场上有气吞山河之势。

      三个人走远了阿武才想起来,刚才那个问题十良还没有告诉自己呢,只能盼着下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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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不收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那几个人上一世就认识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到底是什么缘分让你们这一世再相聚。回头看那男童,还在抢纸人脖子上的小饼。阎不收皱眉,纸人这么脆弱,这小子一使劲儿不就给我撕烂了吗,她一挥手,从袖口飘出一缕白烟,白烟化作一条丝带把那男童绑起来,他挣扎着大喊大叫,丝带的一头变得更长,顺便捂住了他的嘴,自己则侧卧下继续看着。

      阿武每次来老戏台都会带老字号的豆糕给十良,一碗茶听完一曲《烟雨楼》,然后两人在后院坐一下午,总有聊不完的话。

      “我在守西番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英雄,他叫闻仁,他说,在更远西边有个非常寒冷的地方,每到冬天,晴朗的夜空中就会出现神秘的光,五光十色,好像汇聚了世间所有绝美的颜色,像一条玉带似的挂在天边。听说,看见那美丽的光的人将会平安胜意,收获一辈子的幸福。”

      “你见过吗?”十良为他斟了一杯茶笑道。

      “没有,我能看见的只有漫天的星星,和你一样。”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打破了宁静,阿栖快速跑进来,背上还背着一个人,浑身脏兮兮的,血迹斑驳,盛儿呆呆的看着跑进去的阿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十良招呼着去叫大夫。

      不敢多耽搁,盛儿拔腿就往外跑,着急忙慌的没看清楚,一下撞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人,他结实的胸膛快把盛儿瘦弱的身板撞得裂开。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盛儿忍着痛,揉着肩膀,抬眼看见的是一个古铜色皮肤,个子高,肩膀宽,可看脸就知道是个小孩儿,鼻梁高,眼睛亮亮的。

      “没事儿没事儿,倒是你,没撞疼你吧?”

      盛儿连连道歉,“我跑的太急,我去叫大夫,给您看看。”

      “就这,真不用,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放心吧,我没事儿!”

      阿武听着这声音熟悉得很,寻声看去,一身常服和旁人无异,肩背厚实,感觉孔武有力,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闻仁?”阿武首先叫出来。

      “武哥!”闻仁惊奇的叫到,“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自上次平定西番叛乱已有数月有余,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此去一别便真的不知何时,来日方长亦可能是后会无期,再次相遇应当更加珍惜。

      闻仁年仅十七便已经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习惯自由无拘无束,所以朝堂之上,江湖之中都像他递出请柬,他哪个都看不上,一个人云游四野。恰巧在西番时认识了阿武,两个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合作默契,阿武知道他喜自由,讨厌约束,分别的只是祝有缘再见,没想到几个月后真的再见了。

      边疆有地方军队镇守,暂时有了一段平静,闻仁听阿武说“北疆佳人,烟雨楼深”,所以他云游四海随便看看,刚到这里,就在城外捡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正愁找不到大夫,恰好碰见阿栖路过,便把他带了回来。

      大夫检查过后,那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身体过于虚弱,需要多休息。阿栖给他清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按照大夫给的药方抓了药,熬了整整一下午,寸步不离。

      夜幕降临,月亮升的老高,秋风吹的心儿凉凉的,盛儿坐在屋檐上闷闷不乐,阿栖绕着前后院找了好久才想起上屋顶瞧瞧,以前他受了委屈,总是会一个人躲在屋顶上偷偷哭。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阿栖给他披了件披风,他身子不好,不能着凉。

      “那孩子醒了吗?”

      “还没。”

      “他生的很好看。”

      盛儿没头没尾的突然来这么一句,弄得阿栖有点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会留在我们戏班吗?”盛儿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同于平日里那样的光。

      阿栖也不知道,一切得等到他醒过来之后再说,大夫说今晚还得注意一下,过了今晚就好了。阿栖准备守夜,盛儿满身的不愿意,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就是别扭。

      “人是闻仁将军带来的,让他看着他不行吗?”

      闻仁早跟着阿武回了军营叙旧,把这孩子就在这儿,说明天有空再来看看,谁知道他这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能不能记得起来。

      阿栖搂着盛儿的肩膀耐心的给他解释着,头顶的云慢慢飘过,遮住了月亮又遮住了星星,整个戏班子,盛儿歪着头看着阿栖,静静地听着,那痴痴地眼神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最后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栖,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们就在这戏班子里,哪儿也不去好吗?”

      阿栖有些疑惑,盛儿今天没头脑的话太多了,说的就像明天不会再来了一样,但还是宠溺的笑了笑,摸摸他的头,温柔的像今晚若隐若现的月光,说:“好,我陪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阿栖是老班主带回来的,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带回来的时候也就还剩一口气,老班主一看救不活便想着扔了,盛儿又把人从乱葬岗背着走了一整夜带了回来,双脚磨得都露了白骨,盛儿又倔得很,谁的话都不听,老班主没得办法,只能再救他一次。

      兴许是老天见这孩子好,他也想留下,喂了药后第二天高烧就退了,第三天就睁了眼。阿栖做了戏班子里最苦的行当,没有天赋但好在勤学苦练,吃得住苦头,凤眼丹唇,心神坚定,是个练功登台的料,老班主也啧啧称赞,亏得那时候留下他。盛儿喜欢跳舞,他就陪着他,看着他跳,从来都是满脸笑意,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即使是老班主说上一句重话他都会黑脸黑上半天。

      盛儿的性子倔是因为他痴傻,以前他爹嗜酒如命,欠了人银子还不起,拉他去抵账,逃出来被人打的,不知那帮畜生做了什么受了刺激,后来他爹被债主剁了一根手指,听人说戏班子给的钱多,就把他卖过来。阿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时候,是盛儿先看见的,缠着老班主把他带回来。

      那捡来的孩子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日落之时了,盛儿坐在床前等着他睁眼,他睫毛很长,微微煽动的时候像翻水的鱼尾,那个闻仁将军言而无信,说了要来,结果到现在了还不来,盛儿在吐槽着。

      “谁说我言而无信,我这不是来了吗!”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向门口看去,闻仁倒是怪潇洒,走路大摇大摆的,随后而来的是十良和阿武。

      那孩子醒了,可是不管谁问,怎么问,问什么,他一律不回答,只是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怜的不像话,让人心狠不起来。

      “你要不说话,那我就叫你小哑巴了!”盛儿故意赌气到,阿栖站在身后笑着摇摇头,这回盛儿可真是遇到对手了,以前大家常说他的话少,现在又来了一个话比他更少的人。

      “小哑巴”缩在床的一角低着头,样貌挺白净骨骼大一些,但整个人清瘦的像一只小鸡,现在战乱稍稍平息,该过上好日子才是,又怎会逃离。

      十良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这里是老戏台,我是十良,前日是那位公子在城外救了你,阿栖把你背回来,你现在还虚弱的很,这段时日你先在这里住着,待你身子养好一些,想走的话就去,想留,在我看来那是更好的。”

      盛儿幽怨的瞧着闻仁,“你带来的人你应该照顾才是。”

      闻仁反驳道:“是阿栖背回来的,和我无关。”

      “小哑巴”暂时在戏园子住了下来,每日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看阿栖陪着盛儿练功,听着十良教小徒弟开嗓,阿武还是经常来老戏台看望他,听那首《烟雨楼》,闻仁同阿焱和子稹交好,计划在这里多停留几日,他要看看阿武说的“北疆有佳人”。

      一日晨起,新来的徒弟在院子里开嗓,试着唱了几句《烟雨楼》,不管怎么试总也找不好调子,“小哑巴”皱着眉摇摇头,那小徒弟瞧见了,心里生出极大的不满。

      “你个小哑巴,连话都不会说,怎可嘲笑我唱的不好,有本事你来唱,哼!”

      “小哑巴”不去理会,只是歪着头看着他,那个小徒弟被看得生气了,撸起袖子就要来找他理论,旁的徒弟连忙冲上来拦住他。“小哑巴”起身回了屋,关了门,屋外乱糟糟的声音,阿栖作为大师兄,不得不出来维持正常训练。院子里恢复平静,此时,从窗内传出一段婉转悠扬的曲子来,不知是谁在唱那《烟雨楼》。

      众人寻声找去,来到了?“小哑巴”的房前,师兄弟们趴在窗户和门上听的出神,原来“小哑巴”会说话,会唱曲儿,还唱的那么好,就像十良先生唱的一样。

      十良同阿武一样寻声而来,站在廊下细细的听着,一阵惊喜一阵忧虑。和十良的《烟雨楼》不同,十良等的人已经回来,“小哑巴”的曲儿字字句句皆望穿了那片秋水,他的楼已被烟雨深深的笼罩着,在无穷尽的时间里等一个不归的人。

      “小楼又烟雨,女鹅多思量,离合悲欢锁楼中,夜夜凄凄唱......”

      闻仁坐在屋顶看着天边缓缓升高的太阳,举起手中的酒壶朝天敬了一杯,“阿淞,好名字。”

      “盼郎君,早早归,烟雨飘摇,花落不知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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