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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不信神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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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昭一口气跑出老远才想起自己忘记携带重要货品,于是不得不折回客栈将人打包带走。
两人结伴而行,走出十余里路,宁无虞已经累得气喘如牛,世家出身又因为身体虚弱,他哪里吃过这种苦?顿时怒火中烧,说不走了。
荀昭也不强迫他,大热天还穿着件貂皮大衣赶路确实不容易,她轻轻一跃,攀上一根横斜的葱茏枝桠,躺下闭目养神,反正她有的是时间,陪小少爷慢慢耗。
宁无虞感觉自己就像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似的,愈发气闷,看着树上悠哉悠哉的荀昭恨得牙痒痒,自从遇到她后他就处处吃瘪,已经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也幸好此方地界村镇相连,两人在太阳落山前总算赶到另一座小镇,不至于夜宿荒郊野岭。
然而——
荀昭散漫地摊开手:“我没带钱。”
言外之意便是到了镇上也住不了客栈吃不到热腾腾的食物。
她吃不吃无所谓,但宁无虞走了一天又累又饿,闻言皱着脸,一副束手无策的可怜模样:“我也没带,芥子物被夺,其他值钱的东西也让随从卷走了。”
“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荀昭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撂下一句话就消失不见。
宁无虞傻愣愣地立在人流稀疏的大街上,像只走丢后茫然无措的小狐狸。
荀昭突然冒出来,二话不说地拉着他的手腕大步往前走。
宁无虞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步伐,手腕还被她捏得生疼:“你想干什么?”
“喏。”她停在一间散发着古旧气息的店面前,牌坊上“当铺”二字龙飞凤舞,她指了指里面,“去把你身上的这件大衣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都当了。”
宁无虞下意识攥紧衣襟,气得语无伦次:“咳咳,荀昭,你怎么可以、我、我……咳咳……”
“行了行了,省口气吧。当心一口气儿喘不上来,厥过去。”荀昭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推了进去。
荀昭没进当铺,但也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宁无虞走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简直“焕然一新”,从一只皮毛华丽的狐妖,变成寒酸落魄的丧家犬似的。
荀昭拿过鼓鼓囊囊的钱袋掂量了一下。
半盏茶前被一柄传说中的仙人飞剑指过眉心的当铺掌柜心惊胆战地觑向外边,生怕这位人不可貌相的小仙师流露出丝毫不满意。
直到两人进了客栈,定好房间,宁无虞还在扯身上当铺掌柜附赠的一套麻衣,皱眉抱怨:“荀昭,这布料太粗糙,我穿不惯。”
荀昭正色批评:“穷讲究穷讲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将就一下不行吗?”
“那你为何不拿自己身上的法衣去当掉换钱?”宁无虞终于反应过来,凭什么只他一个人典当家底,荀昭坐享其成?
荀昭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像看白|痴一样:“就算我肯拿去换,这种小地方的当铺也开不起价呀,真当法衣是路边的大白菜还可以贱卖?”
宁无虞不服气,张了张嘴还想反驳,荀昭已经竖起手掌:“请停止你的败家子想法,吃饭!”
她话音一落,客房外便传来客栈小二热络的声音。
荀昭朝他使了个眼色。
宁无虞疑惑:“作甚?”
她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你自己要吃饭就自己去拿,还要我端过来喂你不成?”
宁无虞脸色一沉,不情不愿地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去开了门,他脚底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瓦砾上,等他再拿到托盘一看菜色,这是人吃的吗?住的地方不行,吃的还不行,他死在这里算了!
而痛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经过几座规模不大的城镇,再往后的路程皆是深山野林,日日风餐露宿,荀昭倒是一如既往的风姿绰约,宁无虞那一身衣裳给山野小路钩钩刺刺得破烂,脚底的水泡挑开又愈合,愈合又挑开已经形成一层老茧,他整个人都成了逃荒的难民。
荀昭不是第一次带人跋山涉水,应避愁和任笑基本上都是她这么捡回来的,小小年纪吃苦耐劳,跟宁无虞比起来,两个天一个地,哪怕荀昭已经很细致地照顾他的脚程,他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发火撒泼,荀昭小暴脾气当然不能忍,他敢叫唤,她就敢卸掉他的下巴。
目前为止她已经用音容镜拓印了不下百张宁无虞的丑照,并决定若能顺利到达燕然城,她就把这些丑照卖给燕然城对家的仙门杂报,小小地赚上一笔,为宗门建设添砖加瓦!
已经到了盛夏天气,山路崎岖难行,即便荀昭答应了宁无虞他累了就停下休息的提议,他还是一天到晚黑着个脸。
只有荀昭练功的时候,宁无虞才有些动静,站在远处,默默看她行云流水似的走架打拳。
他知道荀昭不喜欢她,就像他也不喜欢荀昭一样,他还嫉妒她,嫉妒她拥有一副健康的体魄,不像他需要算着自己的死期过日子。
这天荀昭带着宁无虞在一条小溪边露宿,她难得嘴馋想弄条烤鱼溜溜缝。
烈日炎炎,树上的蝉鸣也是有气无力,两人顶着大太阳蹲在溪边守了一上午,水面波光粼粼,底下的鹅卵石圆润可爱。
荀昭纳闷:“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至于一条鱼都没有吧。”
说着她眼神幽幽地盯向旁边举着一支繁茂枝桠遮阳依旧汗流浃背的宁无虞。
他被盯得有些别扭,抿了抿雪青的唇瓣,恶声恶气道:“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无虞,无鱼。”荀昭纯粹是强词夺理。
宁无虞难得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我的名字是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的无虞。”
荀昭却完全不予理睬,目不转睛地盯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她倒好仗着修为寒暑不侵一身清爽,艳烈的阳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仿佛为她渡上了一层金边。
看看她光鲜亮丽,再看看他落魄寒酸,宁无虞顿时一肚子火气,还得憋着不能发。
荀昭突然抬起头:“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是你母亲吧?无虞,太平无事,没有忧虑,也只有母亲才会对孩子报以如此温暖的期许了。”
宁无虞垂下眼帘,摇摇头:“不是,是我姐姐。”
荀昭恍然地“哦”了一声。
提及母亲,宁无虞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虽没见过我母亲,但既然她愿意把我生出来,想来也是疼我爱我的。”
“我师傅也很爱我,还有老鹤、褚云安,整个剑宗上上下下都很爱我。”荀昭炫耀似的抬起下颌。
看她一副生怕被比下去的样子,跟个幼稚的小屁孩儿一样,宁无虞没由来想笑,虽然还是很讨厌她,可有些时候她的确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好奇问道:“三百年前剑宗剧变,据说七绝除褚宗主外,其余六绝皆身死道消,你当真是顾剑仙亲自收徒,而不是褚宗主代师姐收徒?”
“我当然是我师傅自己收的徒弟!”荀昭不开心了,噌地站起来,张开手臂,对着千山万壑放声大喊,“我是剑道第一仙顾明月唯一的徒弟——”
浩荡的声响在重峦叠嶂间萦绕不绝,宁无虞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刻他发自肺腑地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荀昭更意气风发的人了。
荀昭吼完之后神清气爽,低头冲他扬了扬眉。
宁无虞却像被刺了一下,不自觉咬了咬嘴唇,支吾道:“我刚才看到一条鱼,结果被你一吼,吓跑了。”
“呃……是吗?”荀昭咳嗽一声,气势骤降,蔫头耷脑地抱膝蹲好,“行吧,这波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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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之巅。
有个白白胖胖,穿得像个世俗富家瓮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小顾的弟子,有其师必有其徒,一脉相承的天不怕地不怕。”
而离他不远处,一袭青衫飘摇,恍若神仙中人。
褚云安气定神闲,淡然道:“那你是高看她了,小时候经常做噩梦,也幸好我无需睡眠,不然一整晚一整晚地守着她,哪里吃得消?”
那劳烦你把翘上天的鼻孔收一收,胖子不着痕迹地白他一眼,乐呵呵得像一尊弥勒佛:“听你意思,还挺嫌弃这闺女的?有眼光,跟着你画地为牢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我回头就请她脱离剑宗,留在燕然城大展宏图。”
褚云安破天荒笑骂了一句:“死胖子,几年不见胆儿还真肥了不少,要不我这就给你切下来佐酒?”
“没大没小的,也就小顾她们不在了,剑宗无奈之下才把你这旱鸭子赶上了架。画地为牢,诵经礼佛,有意思吗?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胖子毫不客气地絮叨着,多是一针见血,直刺要害。
褚云安笑容不变,认真听他说完,这才缓缓开口:“朝朝早骂过了,缩头乌龟王八蛋,怕这怕那胆小鬼,直截了当地指出我并非诚心礼佛,不过是逃禅罢了。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我终究只是个愚人罢了。”
胖子一听都有些佩服小顾徒弟了,哪家晚辈敢这么嚣张骂长辈的?而且褚云安的离经叛道闻名于世,尚在山上修行时就把剑宗上一位执法长老斩于剑下,出山后也没把那些成名已久的仙门宿老放在眼里,倒是砍瓜切菜似的剁了不少。
老的都没放过,同辈或者晚辈就更别说了,只要敢在他面前瞎蹦跶,左右不过一剑的事,妥妥的狂生做派。
想到这些,胖子就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堆出三层褶子的颈项,他当年闲得蛋疼隐瞒身份,故意去挑衅褚云安,差那么一点就被削掉了脑袋。
褚云安笑意愈发温和:“但她骂得说得,一个脑满肠肥的死胖子,你配吗?”
胖子沉浸在回忆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笼罩在周身的恐怖剑气,顿时欲哭无泪,谁他爹告诉他褚云安脾气变好了的?最好别让他想起名字,想起了准赏他爹的两个大耳巴子!
这脾气明明是更大了好吗?过去褚云安再如何跋扈,至少嘴上还是读书人那套彬彬有礼的说辞。
现在这“你配吗”三个字,一听就杀气腾腾啊!
胖子能屈能伸,瞬间哭丧着脸,期期艾艾地幽怨道:“打住打住,怎地念了好几年的阿弥陀佛,脾气还这么大?你这不白念了吗?”
褚云安无声地笑了笑,怪不得朝朝会选这三个字怼人,怼完之后确实心旷神怡,挥手驱散剑气,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自己念的。我认命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朝朝还年轻。”
这独霸青玄神洲一方的胖子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褚云安却收敛了笑意,神色平静道:“说吧,亲自让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儿子来剑宗送请帖,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几颗造化丹,还有没有别的企图?”
胖子威武不能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你居然有你企图这种词?喂,你再这样信不信我跟你翻脸,打架就打架,我还不信你真会砍死我!”
褚云安面无表情,但那剑气蠢蠢欲动,就像旋绕在他身边的凶悍龙蟒,随时都可能将他一口吞下,胖子都快哭了:“真没有别的企图,我也没故意把我儿子往你家姑娘身边放,都是缘分惹的祸。”
“你先把剑放下,我们好好说话。”胖子臭不要脸地哭嚎起来,比起小命,面子算个屁。
褚云安嫌弃地拂袖后退了两步。
胖子这才闭上嘴,他拍拍肥肉滚滚的脸颊,眺望着远方,十分深沉地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吧?渺渺怀无虞那会儿被仇家暗算,差点生下一个鬼胎。”
褚云安皱眉:“说重点,我没空听你讲废话。”
胖子立马加快语速:“渺渺为了顺利生下无虞陨落了,他是个早夭的命,然后我花了那座山大小的上币跟卜天境买了一个兴许能让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指了指对面那座云遮雾绕的大山,捶胸顿足,痛彻心扉:“只是一个机会啊,就一句话——半年为期,活路在外,我没办法只能把他丢出来混江湖。”
“卜天境他爹的比那财神娘娘会做生意多了!气得老子以前一顿只吃八盆饭,现在吃十八盆都不够,一身的腱子肉都成了肥肉,下巴也能夹死蚊子,老子当年可是燕然地界一等一的俏猛汉。”
胖子的骂骂咧咧戛然而止,他凄凉地笑了笑:“无所谓了,渺渺都不在了,俏给谁看啊?”
这死胖子一惊一乍,听得褚云安心烦,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胖子以前俏不俏他不予评价,但他当真不胖,只是出奇得雄壮魁梧看起来胖,实则体魄强横无比,那会儿叫他一声胖子纯粹是调侃。
此番刚一见面看到一坨软乎乎的肉山,褚云安差点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人。
而燕然城的宁渺城主与丈夫唐珩确实是仙门中极为恩爱的一对神仙眷侣,当年二人大婚轰动五洲,剑道第一仙顾明月携七绝迎亲,卜天境破格送来贺礼……桩桩件件皆是匪夷所思。
彼时谁又能想到,他们到头来会是这样一个孤鸿寡鹄,阴阳相隔的下场?
一时动容,褚云安脱口而出:“你就没想过助她兵解转世?”
仙武两道修士到达第九境,如果无法渡过雷劫可以选择尸解,脱离肉身凡体,以神魂化作谪仙人,或者转世重修。
与尸解相对的还有一个兵解,顾名思义,借兵刃解脱,兵解后,元神离窍,可施展魂魄之力,然元神离躯不能长存,只能重新投胎。
但它有一个不可控的弊端,就是转世之人不一定能开窍——想起前生记忆。
宁渺被算计无法自行兵解褚云安可以理解,这胖子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样,帮宁渺兵解的实力还是有的。
胖子一屁|股坐在山巅,地面碎石嶙峋砰一声让他压成齑粉,他一脸忧郁:“怎么不想?可魂魄都没了呀,鬼胎以母体精魂为食,即便我发现得早,无虞只吃了渺渺一半的魂魄,结果另一半捏在我那仇家手里。”
“他要我磕头我磕了,要我剜肉我也剜了,你也知道渺渺的脾气,发起火来什么都敢做,所以她一怒之下啪一声魂飞魄散了。”唐胖子背对着褚云安,说得唾沫星子到处乱飞,白面馒头似的双手比划着重重一拍。
突然间,他转过头,却是泪流满面。
“褚云安,你念了那么多佛经,说说看,渺渺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选了我这么个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