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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在雨乾塘以前后呆了21天。头八天,那个叫做浮竹十四郎的男人跟京乐刚来时一般,日日起早贪黑,白天照旧人群满院,开心的酿酒,夜幕来时,他便遣散众人亲自下厨,或弄些小菜,或煮些佳肴,煮了茶,端了酒,邀京乐一同来吃。时不时,就聊天到了夜半,然后互相道别,随月归去。

      京乐没记错,一切的转变是从第九天开始的。那一日,他没有在以往的欢笑声中醒来,而是睡到了自然醒,进了院落,那硕大的酒缸早已不见,没了袅袅炊烟,没了清香醉人。只有浮竹一个,坐在院中的石桌之上,手中握着一把鱼食,一颗颗井然有序的仍向池中。

      京乐走过去,自然的坐到他身旁,男人脸庞在朝阳下被映的发红,再加之桃花吹落,偶有几片覆盖在头顶,像是画中景色,赏心悦目。

      “你要找的人回来了。”浮竹没有去看京乐,口气仍是平静无比,“他叫我代为传话,从今日起数十三日,约你去村口的桃花溪一较高下。”

      “啊,这么快便回来了、、、、、、”有些惋惜的看向池塘,京乐无意间叹了口气。“那又何须等十三日?”

      “他还有些未了的事情,故而让你等了。”

      “无妨。”京乐轻轻瞄了浮竹一眼,“我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浮竹深深笑出:“他非怕死之人,这些年也早已将此处当做了故里,怎会不回来呢。”

      京乐没有回话,清风吹起,他看到水面上起了淡淡的鳞波。

      “京乐兄,恕我多虑,若是你没能要了他的命,今后打算如何?”

      “没想过。”京乐轻声笑出,“就算我杀不了他,那他也会杀我的。何去何从,到也简单。”

      “他已经十三年没杀过人了。”浮竹看着京乐,眼底一片诚恳,“或许会伤到你,但我保证,他绝不会取你性命。”

      “是这样吗?”京乐深邃的眼眸里折射出一道猜疑的光芒,“我对这个人更加好奇了。不过,以你之见,觉得我会输吗?”

      “呵呵,武者之道,往往靠的不是经验,有时候一招之差就在冥冥之中定了胜负。结果怎样很难断定,我也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而已。”

      “啊,依我拙见,这一生,尽人事以听天命。”

      浮竹再次将目光落定,这一次,京乐却没有看他。男人抓起酒壶,头仰起,面朝天际,豪放不羁的往口中倒着酒,酒水如瀑,点点水花打湿了那张苍劲刚毅的脸。

      那天夜里,浮竹没有去到院子里陪京乐。回想这些天的相处,那个突然闯进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看透。

      京乐春水,有着刺客的心狠手辣,却永远不会体现在表面。这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直觉。

      可他又有着仁慈的一面。记得某日,一个来帮忙酿酒的大婶,突然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就要摔倒,若不是京乐出手相救,恐怕脸就要扎进柴火堆里了。

      浮竹去致谢,他却说道只是恰好碰见,举手之劳而已。想他的身份,能做到如此,也算宅心仁厚,本性向善了。

      可是,每每说到其从前,他向来是闭口不谈的。好像他的从前连他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会岔开话题,一个劲说喜欢这个地方。

      浮竹叹口气,他吹灭了烛光。轻轻打开窗户,院子里,一盏明月一盏茶。忽然心中一震,一种淡淡的悸动与心口擦了个边。那个人,居然喝起了茶。

      合上窗,不可思议的看着屋内矮桌上的酒壶,若是那人看见此时自己喝的是酒,心中又会事怎样一种感觉呢?

      那一夜,院里院外,无人入眠。

      时光逝去,不过眨眼间。第十三个夜晚,明月依旧在天。似乎是约定好的一样,两人居然同一时间坐去了石桌旁。

      久久无言,寂静中,只听得到鸦雀嘶鸣。

      “我以为今夜你还是躲在屋中闭门不见。”京乐先开了口,然后就是笑。从第九天浮竹转达了双鱼理的邀约之后,几乎很少露面。可是,每到吃饭时间,就会看见这石桌之上,酒菜样样齐全。

      真是个有心人。

      记得曾经问过浮竹,怎么会甘心做个山村野夫。他并未回答,似是在躲避什么。这样的人,怎会不叫人起疑呢?但是,京乐又不确定,如果是他,明知自己来杀他,他真是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先下手为强了。

      所以,京乐宁肯相信,双鱼理另有其人。

      “明日一别,恕我不能出门相送。”浮竹看着京乐,眼里闪过悲凉。“不送就不是别离。”

      “呵呵,那岂不是掩耳盗铃。”

      浮竹淡淡笑着,环顾过四周:“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注定要失去一个朋友。”

      “这倒是,没有什么事是十全十美的。”京乐玩世不恭的笑道,“别说,我还真是舍不得这里。”

      又是一片沉默。

      看向浮竹,京乐收起了笑容用不大的声音说了句:“也舍不得你。”

      搭在石桌上的手掌,突然纂的很紧。

      “我还欠你一个问题,今日我便回答你。”京乐将浮竹的情绪尽收眼底,忽然有些得意。“若是那人真能赢我,而我又有幸不死,说不定会再回来这里。”

      浮竹深深笑出:“那你岂不是也成了静灵门的叛徒,难道想跟我那朋友做伴不成?”

      “得看你朋友,有没有那个本事让我当叛徒了。”

      轻轻举起酒盅,随意的碰了一下浮竹手边的茶杯:“至少认识你,我没白来一趟。”

      说完,仰头将酒喝下,杯子倒挂,滴酒不余。

      就像来时那样,次日醒来,京乐身上依然披着浮竹的衣衫。而院落中,却早已不见那人的影子。

      提了刀,京乐直奔桃花溪。身为刺客,他头一次没有穿夜行衣去杀人,头一次那么坦然的将真实面目暴露在对手面前。他想,既然那个双鱼理是叛徒,那么,今日,也终是能够见上真颜。

      可惜,他想错了。他去到桃花溪时,那里,只有一个身着黑衣,面掩黑纱的人。桃花溪,名不虚传。一抹流水从山而过,带着花瓣,不曾停留。溪水边,桃花成林,比雨乾塘的还要壮观。

      黑衣人双手各持一把刀。双刀形状对等,样子却很特别。就像一条鱼,背上有鱼鳍。两把刀是拴在一起的,链接刀把之间的是一条红色的胶皮绳,绳子上带着五块分布均匀的铜牌,被风吹的撞在一起会发出铜铃般的响声。

      京乐终于明白双鱼理的代号从何而来。正如自己的花天狂骨,根本就是刀名。

      “不愧是静灵门的刺客,这么多年都没忘了规矩。”京乐调侃着,还未拉开架势,“只是今日应该叫做比武,而不是刺杀,又何必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呢。”

      来人根本无心与之交谈,在京乐话音刚落之时,便一刀挥过,京乐迅速躲闪,抬手出刀,将人挡下。

      四目相对,却不见杀气。京乐笑了笑:“好啊,在下只好凭真本事,摘下这碍事的面罩了。”

      说着,另一把刀也凑了上来,男人眼疾手快,轻功一展,跃去了京乐身后。

      这轻功,好熟悉。脑海中就想起一个人,京乐赶忙转身,一把刀又准确无误的砍来。双刀架起挡在眼前,又是近距离的观望,风迎面而来,吹过一缕白丝。

      京乐瞪大眼睛,那人却已闪开。再次确定了心中所想,京乐退后几步,将手中的双刀扔了出去。

      如此举动,匪夷所思。

      “信不信,不用利刃,我一样可以看到你的脸。”

      蒙着面的男人没回答。

      京乐继续道:“我曾经跟一个人说过,但凡碰过我的刀的人,都是死人。在我看见你的脸之前,我不会让你的身体碰到我的刀。”

      那双眼中,有着明显的波动。

      继而,京乐看见,那个人也将刀扔到了地上。

      未等他收回动作,京乐疾步向前,探手过去,直指其面。黑衣人赤手空拳的功夫也不弱,将京乐抓过来的手,一根根指头怎样伸出来的,就怎样给他按了回去。

      京乐自不服气,又是一拳挥过,男人松手,后退一步,借力使力,拉过京乐的胳膊,将其拽了出去。

      止步转头,飞身踢过,男人又是一闪,快速去到了京乐身后。像是猜到他会这样做似的,京乐机警收功,变成回头一拳,正中那人脸颊,顺势扯下了他面巾。男人随手拈来几片花瓣,化作利器飞出指尖,京乐只能低身躲闪,待抬首,人已施了轻功,渐行渐远。

      “想走,没那么容易。”踏花而行,脚下点过几树桃花,京乐追着那人不放。

      尽管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可是,那一头发色早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浮竹十四郎!”眼看就要把人追上,京乐还是沉不住气的喊出了那个名字。他却没想到,那人在听见这一声之后,突然带着笑容回头,这个温和的笑容让京乐分了神,完全没留意到男人手中随笑容一起发出的暗器。

      还是数片桃花,利如刀刃,划破了京乐的衣裳,几滴血,染红了布线。

      看着追着自己的人,彷佛中箭的大雁从空中坠落,浮竹并没有去拉上一把,而是眼睁睁的看着京乐从眼前落下,跌坐在树下。

      收了轻功,随之落地。京乐的身上被花瓣划破的伤口,零零散散。每一道都不深,却都在往外渗血。

      “真卑鄙啊。”京乐玩味的抬头,浮竹挡在他眼前,遮住了阳光。

      “你忘了,刺客最看重的是速度和偷袭,而不是兵刃。”

      “是啊。所以,我输了。”京乐笑笑,“只是,你明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要等待今天?”

      “酿酒。”浮竹看着京乐,表情甚是难懂。“你一定想知道,为何十三年前我会突然背叛静灵门吧。”

      “本来不想,既然你这样说了,倒是有些好奇。”

      浮竹笑笑,静静的坐到了京乐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袋,打开,塞到了京乐手中。

      红尘过往,随着溪水,缓缓而来。

      十三年前,浮竹来到这里刺杀县令。那个县令叫做志波海燕。他本是前朝皇帝远亲,也算没落贵族。只因为人正直,得罪了京里高官。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在暗中调查此地前任县令贪污一事,而前任县令又是当朝宰相的学生,究查下去自然会牵连很多朝中重臣,所以,朝野之众,人心惶惶。曾有人劝说过,可志波海燕铁了心要将事情追查到底,这样一来,就将自己逼上了思路。

      作为静灵门的刺客,浮竹多少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山本曾说过,他天生就是一副热心肠,当刺客真是命运弄人。每次接任务之时,他总要查清楚被刺杀的对象的为人,否则绝不动手。所以,浮竹可以肯定,自他杀人以来,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即便是接到灭门的命令,他也只杀该死之人。

      可是,唯独志波海燕。初来乍到,这雨乾塘本不叫雨乾塘,而是志波家的府邸。那一日,浮竹也是寻着酒香而去,才得以看到一个县令如此深得人心的场面,正如京乐头次在石桌前醒来看到的那一幕,人群聚满,官民同乐。

      两人初识,跟与京乐初识时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候,那酒是不卖钱的,而是免费送的。也是每天只有三缸,送完为止。

      平日里,都是志波海燕的妻子酿酒,只有志波海燕忙里偷闲时,才会亲自帮忙。

      那次,志波海燕也说酒没有了,让浮竹明日请早。而浮竹则笑着回绝,只是闻了酒香而来,不是专程讨酒。

      而后,志波海燕就回去了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坛醇酿。

      风突然变的大了,花瓣如雨,翩然而下,铺满了京乐和浮竹的头顶。

      “你可知,他手上拿的那坛酒便是我最初拿给你的那坛。”

      “哦?”有些嘲讽的笑笑,京乐挑眉道,“这算什么?”

      “当时,他捧了酒,只闻味道,就知道酒的年份不短,他让我喝,说是美酒自有英雄识。可我不喝酒,所以,我绝非那识酒的英雄。”浮竹继续回忆,“他还是执意相送,说尽管我不喝酒,单凭靠嗅觉就能嗅出酒的年份,也算与这酒有缘,让我有朝一日可以转送给赏识的知己。我只好收下,他才作罢。”

      说到这,浮竹看了京乐一眼,正好他也往这看来,清楚的看清了彼此眼里的感动。

      “他有一弟一妹,妹妹嫁了人,远走他乡,弟弟不放心姐姐,非跟着去了姐夫家,很少回来。所以,家里暂时只有他们夫妇二人。他是个好官,家中没有任何仆人。后来,他就留我住了下来。平日里无事便教我酿酒,总是彻夜长谈,说他的治理之道。那时的这里,夜不闭户,官民一家。”

      “因此,你才决定不杀他?”京乐插言,“从而选择了背叛?”

      “不,不是背叛,是归隐。”浮竹纠正道,“京乐,说实话,作为刺客的你,从来没有过厌倦的时候吗?每当看着一个个人死在你的面前时,你的心没有一丝纠结吗?”

      京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呢?”

      “然后,我保他一家进京面圣。途中,只是打水的功夫,他们夫妇死在了另一个刺客的刀下。到死,他都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不知道其实最初我才是要取他性命之人。”浮竹仰起头,看着桃花继续飘落,“在海燕死前,我还抱有一丝回静灵门请辞的希望,他死后,我才幡然醒悟,如果我这样回去了,师父可能不会怪我,也不会要我以死谢罪,只会派给我其他杀人的任务而已。”

      “于是,你便不告而别。将海燕的府邸改成了现在的雨乾塘,以卖酒为生?”

      “其实不然,是这里的乡民知道我和海燕是知交,同时为了纪念海燕,才要求这酒以后要用银子买,这样才会更珍惜。如此,也照顾了我的生活。他们每天来,也是这个道理了。可我酿的酒始终没有海燕的纯正,之所以一直不对你坦诚身份,只因我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想把这酒酿出如他在时一般的味道。”

      “那,可成功了?”京乐笑问。浮竹摇头:“不知,这酒至少存放一年才能喝,成与不成也是一年以后才能知道。”

      “那为何不干脆拖上个一年半载,说不定,我也会如你一般,就此作罢了。”

      “你不会。”浮竹淡然笑之,“这世间,恐是很难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会触动你的心。”

      “才几日,就这样看透别人,不好哦。”

      浮竹侧头,微微一笑:“你不让我看透,我终是看不透。”

      “哈哈!”举起酒袋喝上一口,京乐皱起眉头。“居然没发酵好?”

      “都说要一年了。”浮竹的口气有些顽劣。

      “真可惜,恐怕没机会喝到了。”将酒袋扣好,塞进怀中,京乐慢慢起身,背对着浮竹,往前走去。 “总之,我没能杀的了你,该回去复命了。”

      “留步!”浮竹唤住他,急速站起,双眉深锁,“那日,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京乐一顿,随即笑出:“你蒙面而来,就是为了那句话?为了那句只是假设的话?”

      原来是假设,浮竹失落的弯了弯嘴角,不再应声。

      而那个背影也不再停留,随着溪水渐行渐远。他知道,京乐这样回去,静灵门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那一日,三月春风花飞尽,黄昏日暮物方歇。

      那一日,浮竹觉得又失去了一个朋友,却增添了一份惦念。

      那一日,双鱼理和花天狂骨就此埋在了花瓣之下,再也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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