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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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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潮气无孔不入,风是刺骨的冷。苏文谦四处走了走,停在了前甲板侧,巨大的铁锚就挂在脚下不远处,漆黑的海水后退着,偶尔翻起暗白色的泡沫,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
星斗缓缓转动,月亮西斜。
他记起自己从前是很怕冷的,一到冬天,家里的姆妈就燃起壁炉,滚烫的烟气在空心的墙里转一圈,把整个屋子都烧得暖融融的,自己就再也不愿意出门。
除非……
除非池铁城来敲窗子。
如果他不出去,池铁城就会把窗玻璃打破,害得他挨骂。
他因为这个跟池铁城打了不少的架,但每次都平手,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就不打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记不太清楚了,这些事情他后来很少去回忆了,因为池铁城说总是回忆小时候会让自己软弱。
池铁城啊池铁城,后来我不再回忆,是因为怎么哪里都是你?
耳朵捕捉到脚步声,他警惕地回头,陈迟裹着大衣,畏畏缩缩地挪着步子。
“不休息会儿?”他温和地问。
看到苏科长恢复了熟悉的样子,陈迟心里放松下来,说实话,从部队到公安局,他接触的都是正面战场,从来没有亲身参与暗杀,今天虽然只是瞥见了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苏科长。”陈迟舔舔嘴,“那个尉迟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么久了,他也没给介绍过。苏文谦知道自己绕不掉,想了想,含糊地回答,“从前的朋友。”
这算什么回答。
陈迟有点接不上话。没想到苏文谦自己说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说话,而且不在意听的是人还是块木头。
“小时候父亲对我很严格,很小就让我练习绘画,还请了先生教我读书和写字,但是我不喜欢这些,经常趁父亲不在溜出去。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骄纵掼了,我要出去野,没人敢管的。”他说。
“那时候不懂什么贫富,小孩子在一起打架谁赢谁就是老大,我和他打着打着就熟了。”
“到了冬天,我们那群小孩就一起上山用弹弓打山雀,再拢一团树枝点燃烤着吃,我打的山雀最多,他很不服气但总超不过我,后来我就稍微少打一点,被他发现了,又跑来骂我,让我认真点。”
“他这个人呐……”苏文谦微微摇头,“从小就想管着我。”
陈迟不说话,他想苏科长的心情一定不太好,才会低声地自说自话。
“十岁那年,日本人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家人。母亲拼死把我摁进院子里的池塘里面,我知道那里有个排水暗道连接外河就不要命的游,那时候没学过潜泳,一口气憋不了多远,差点就淹死在河里面,是他把我拖上的岸。”
“那年的冬天真是彻骨的冷,日本人到处烧杀,他就拉着我躲进山里,守着一个火堆活命。那火一次次的灭,他就一次次地点燃,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裹在身上,挤在一起,就这么一夜一夜的熬。”
“那时我不太想活,不说话也不做事,整日整日的昏睡,他想了很多办法,劝我吃喝,劝我振作,后来说带我去学杀日本人的本领。”
“其实老爹只想收一个关门弟子,但是他跪了两天两夜,老爹最后答应看看我的天赋,来接我的时候他膝盖都是肿的,一瘸一拐地却笑得很开心。”
“我很久都没见过他那种笑了。”
苏文谦此时很想来根烟,很久之前他是抽过的,结果被池铁城一顿凶,说什么杀手不能有烟草气之类的话,硬生生逼他戒掉了,可现在是他自己也抽上了。
人是会变的吧?
陈迟等了很久,见苏文谦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后来呢?”
“后来……”脑海里一幕幕画面重叠起来,苏文谦低下了眼皮,喉咙发紧。
“没有后来了,我们走散了。”他说。
天空发白,海鸥从天际飞来高声叫着,风掀起了苏文谦的额发。他盯着层云渐红,太阳升起,眼睛被盛放的阳光刺得生疼,一回首,看见池铁城正在高台栏杆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目光短暂相接后,又转身退入黑暗中。
这之后一直很平静,每到一个港口,他们就重点关注新上的旅客,所幸再无杀手。
陈迟奇怪的是苏科长除了工作以外几乎不再和翻译官说话,翻译官也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西贡之后,到新加坡,过科伦坡,经吉布提,再到苏伊士,走运河的时候,整船人都出来看。
胡老板也不例外。
与漆黑的大海不同,运河的水是深蓝带绿的,仿佛一条狭长的绸带系在棕黄的大地上。在一成不变的大海上航行久了,任何不值一提的变化都值得庆祝,所以只要对面过一艘船,两船的乘客就欢呼致敬。
苏文谦他们围着胡老板,把热闹的人群跟他隔离开来。
“跟原来一样。”池铁城叉着腰心情不错。
“尉迟先生走过很多次了吧?”陈迟这段时间舔着脸跟池铁城讨教招式,两人混得熟了点。
“是啊。”池铁城含糊答道,“去德国也走这过,对吧苏科长?”
很多年前那艘开往德国的邮轮也从同样的水道经过上,两个少年意气风发,怀抱着雄心壮志。
学本领回来,杀日本人。
池铁城是这么说的。
自己无比赞同。
然而时过境迁,从前的少年如今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陈迟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劲,他夹着两个人中间莫名感觉如芒在背。
后来胡老板看烦了,要回去,陈迟和红梅就赶紧跟着他走了。池铁城也要走,被苏文谦叫住了。
“你的报酬是多少?”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池铁城笑了,“事情解决完想卸货杀驴了?”
苏文谦看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生气了,但是他不怕他。
“说个数字吧。”他冷着脸,“我不想欠你人情。”
池铁城脸上的笑更胜了,“苏少爷,你欠我的人情可多了,你是不是忘了?”
一声苏少爷,苏文谦哽了一下,虽然池铁城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想提醒自己什么。
“你也欠我的,那么多条人命。”
池铁城转过来正对着他,“你死了四个,我也赔进去四个徒弟。”
“不是这样算的。”苏文谦瞪回去。
“想掰扯我们之间的烂账是吧?”池铁城突然就气得笑容都保持不住了,“保密局我经营了十几年,你八天就给我废了,老爹那身老骨头你居然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坐牢。”
“还有。”他不让苏文谦有说话的机会,“你居然真的开枪了!还说什么,从来没有人在乎我?我不重要?
是,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老爹是我的老爹,是我,带着你去见他求他收留你,结果他帮你来对付我!
小雪是我的女儿,他不认我,他叫你爸爸!为了抢她你跟我不择手段,还拿刀扎我?”
“苏文谦啊苏文谦.”他抽出根烟点上缓了缓情绪,语气放缓了点,“你总觉得你善良我狠心,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苏文谦不说话,低头去看粼粼的水面,他知道池铁城说的没错,某种程度上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也会为了任务不择手段,比如之前对池铁城服软。
但他有跨不过去的坎。
“别说这么多,还是谈报酬吧。”这笔烂账没办法算清。
“报酬?”池铁城偏过头来认真地,仔细地看苏文谦,“我要的报酬你给不了。”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那么深,仿佛藏着一个世界。
苏文谦觉得自己看得清,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