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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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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1952年12月17日,冬至。
下船的时候,陈松已经等在港口,货物的过关手续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们留了红梅跟进后续,其他人在港外寻了家茶餐厅休息。
陈松对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翻译官格外警惕,苏文谦耐心解释他是自己从前认识的好友,曾经的军统官员,如今一颗红心向着党自愿来帮忙什么,言辞恳切句句确凿,听得陈松一愣一愣的。
池铁城端起咖啡,嘴角微翘,心想苏文谦扯谎的技术果然不在自己之下。
他们不在的将近三个月里,陈松也没有闲着,先是联系了地下党安顿好张林的骨灰,而后又找到途径跟松江秘密汇报了情况,如此才得知,同等的设备,上头一共找了三条完全不同的线路,但是前两条已经失败了,目前只有苏文谦他们这边还进展顺利,因此为了保证成功率,又从公安局调了两个人过来。
苏文谦心下突然就沉了,“曹必达来了?”
曹必达见过池铁城,是公安局里少数认识他的人,如果真来了,自己就得想想怎么处置这个人。
眨眼间闪过很多想法,好在陈松摇头,说曹副局眼下忙着新案子顾不上这里,来的是隔壁科的,你认识,屈风雷和冯二狗。
苏文谦暗暗松了下来,又听他继续汇报:卡车已经备好了,司机也都是自己人,口岸的守备已经被买通,今天晚上10点之后过去不会有人阻拦。
他把地图铺开给苏文谦指路线,池铁城端着咖啡在旁边看着看着,添了一句,“加一辆探路车。”
“什么?”陈松诧异地看他。
“是得提防着路上偷袭。”苏文谦皱着眉头,“听他的,多准备一辆,小车,灵活点那种。”
时间紧迫,陈松赶忙小跑着出去联系车的事情。
剩下他们三人无所事事。
池铁城看陈迟走得远了点,过来挨着苏文谦坐下,偏头问他,“还有半天时间,想不想看老爹?”
苏文谦当然同意,他俩于是找了个借口支开陈迟自己跑了。
老爹的店就在港口不远,不多时就到了,苏文谦这才明白池铁城为什么会让他来,也是运气。
店在香港常见的唐楼底层,阴暗狭小,推开铁栏杆的小门,挂着的门铃叮咚一声响。
一张大桌占据了大半空间,老爹坐在后面,戴着目镜,头也不抬,眼角的刀刻一样,比三年前更深了。
苏文谦喉头哽咽,
“老爹……”他轻轻地叫出了声。
老人浑身一震,失手打翻了一盘零件。
“阿谦?”
他惊讶于苏文谦找到这里,更惊讶于池铁城也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想说什么快说吧,时间很紧。”池铁城似笑非笑地靠在门口,对他们仰了仰下巴,苏文谦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陈迟办完事情,等了很久才看到苏文谦和池铁城,他俩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神情如常,只是苏科长的眼睛有点肿,他不太懂。
下午四点,海关手续办理完毕。
五点,货物装车完毕。
五点一刻,寂静的道路上,一辆吉普车呼啸而来。陈松坐在副驾驶带路,他不时朝后望去。昏暗的光线中,三台重型卡车跟在身后。
卡车货箱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两侧挂着英国香港运输公司的牌子。
苏文谦和池铁城在第一辆车,陈迟和红梅分别负责后面两辆,所有都在颠簸里尽力保持着警惕,一路上只有发动机低沉有力的轰鸣。
三个小时之后,吉普车带头转过一个大弯开进条泥土小路。步话机传来陈松的声音,“前面大路上设有检查站,我们要走小路避开。”
池铁城突然就坐直了,冷声道,“之前为什么没说小路的事情?”
苏文谦咔擦一声把枪上了膛。
几乎在同时,前方轰地炸响,一团橙黄的火焰腾起,吉普车被热浪掀飞出去。两侧枪声大作,挡风玻璃碎裂,苏文谦一把将司机的脑袋摁下了,旁边的池铁城立马抬枪还击,一时之间子弹在夜空中划出道道流星。
没人欣赏这些流星,苏文谦冲步话机大喊:“冲回大路!大路!”
他们的卡车距离前车吉普还有五百多米,刚刚进入小路,完全可以退回去。
两辆后车的发动机轰鸣起来飞快后退。
来不及了!
苏文谦大吼,“转弯!转弯!冲过路堤!”
司机一脚油门到底,猛打方向盘,轮胎卷起大片泥土。卡车一下子冲下小路,俄而一跃而起飞上了大路,子弹在车厢后“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是机枪的点射。
“还真下血本!”池铁城咬牙啐了一口。
“两台,一左一右。”苏文谦将枪口伸出去,“你左我右!”
他俩分别开了几枪,觉得这样不行。
“车开稳点。”池铁城拍了拍司机,翻出几个手雷挂在腰上,用枪托把已经碎裂的后窗彻底砸开,翻身钻了进去。
苏文谦心领神会,朝后一梭子打了出去。
“我掩护。”他喊道。
池铁城抓住车厢边缘,就着捆绑货物的绳结,灵猴一般朝上攀去。他爬到车顶,整个人趴在上面,看见了追兵枪口的火光。
判断了一下距离,池铁城扒卡插销,扬手将第一个手雷扔了出去,后车“啪”地撞上,一下子被爆炸掀下了路堤。
另一辆追车也发现了车顶的人,子弹朝这边倾斜而来。然而从下往上射是有死角的,他算准了他们拿他没办法,嗤笑一声,再次将手雷抛了出去。
轰!轰!
火光撕开了夜色,冲上了半空。
随后世界安静了。
他趴在上面观察了一阵,原路回到驾驶室。
挡风玻璃全碎了,风呼呼地往里灌,冬季的香港虽然没有松江冷,但凉气也逼人的寒。
头上的汗渐渐冷下来。
池铁城拍拍苏文谦的肩膀,把嘴贴到他耳边,“安排路线的人有问题,你回去得查。”
“我知道。”从枪声炸响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了,苏文谦叹了口气,“可惜了陈松。”
“成大事难免有牺牲。”池铁城道。
苏文谦嘴角扯起一点笑,“铁城,我什么时候想成过大事?从前……”他看了一眼驾驶员,“从前是,现在也是。”
“所谓在其位谋其职不得不做嘛。”池铁城把子弹退掉,检查起枪膛,淡淡地说,“现在理解我了吧。”
“有点。”苏文谦侧身回头去望。夜色似墨,重重地压灭了远方,之前的一切都仿如虚幻,只有尾灯下的柏油马路在真真切切地后退。
三辆卡车风驰电掣,十点一刻终于抵达了口岸。
深圳河在这里拐过一个弯往海的方向淌去,岸边的铁丝网也跟着延展进看不见的夜里。
大陆与香港的界线并不是什么宽阔的河流,河水上架着小桥,桥的这头有两个简陋的小屋,中间本来横着拦车杆,但现在所有的路障都被人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旁边,拦车杆也高高抬起,守卫坐在小屋里面,抱着枪看天看地看山看河,就是不去看这三辆明晃晃的重卡。
桥的那头,冷冷的黑暗里,有一些形状不明的阴影默默伫立。
前两车油门不减直接冲了过去,它们像一点火星扎入干柴,那头立刻被点亮,更多的车灯亮了起来,照出抱枪挺立的军人。
苏文谦看池铁城,池铁城说,“停车。”
一个急刹,车停在桥的这头。
他拧开门,利落地跳下了车,苏文谦紧跟着也跳了下来,“铁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池铁城笑了。
他永远都是最清醒最理智的那个,在船上的时候,面对苏文谦的邀请,他动摇了,真的动摇了,甚至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投G之后的事情,最后他发现,不可能的,如自己所说,苏文谦是干净的,从前的所有罪恶都是自己一人扛,他无法也不能去面对审判。他相信苏文谦,但不相信他旁边的人。
这几个月朝夕相处仿佛一场醉梦。
他低低地笑。
这场酣畅淋漓的醉,也到了醒来的时候,再见吧牧鱼,再见吧苏文谦,这三年的漫长时光里,他早已经想明白了,三年前,六年前,不,十年前杨之亮对苏文谦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们的轨道就已经分开,逐渐驶入了光与暗。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并轨行驶过。是自己一直拉着他,侵染着培养着,然而终于还是无法抵挡他心中日渐盛放的光。
苏文谦本就诞生于光明的,注定不会和阴影里苟活的自己有什么交集。
就这样吧。
池铁城让自己笑得无所谓,“再见吧阿谦,不要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苏文谦站着不动,池铁城又说。
“走吧,你还有小雪要照顾。”
小雪二字砸醒了苏文谦。
我在干什么?
他愣愣地,眼睁睁地看着池铁城对他摆摆手,然后转身大步地走进夜色中去。
卡车重又启动,他在驾驶员的催促中翻身上车。
尘土飞扬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卡车的电路似乎被打坏了,收音机沙沙作响,不知道接通了哪里的电台,一首苏联歌时断时续。
……再见吧,再见吧……
我的朋友…
我的家人…
你看晚风轻轻吹……
……再见吧,再见吧…
我的海港…
我的爱人…
今夜月色多么美
……而我将启程远航……远航……
心里什么东西突然就绷断了,那一刻苏文谦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恨他的爱都是什么,然而不管是恨还是爱,他们纠缠半生,早已将彼此镌刻进了骨血。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之中,企图堵住决堤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