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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章:誓言 ...

  •   给尼罗河带来最后一波潮汛的大雨在午夜时分从天而降。远远的平原上隐约有雷声滚动。偶尔闪现的电光勾勒出底比斯惨白的轮廓,却没有惊扰到已经熟睡的人们。雨点密集而有力地敲打在街道与屋檐上,轰隆隆的水声席卷天地,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响。他从床上坐起来,四周的灯火已经熄灭,华丽的房间全部隐没在幽暗之中,只有闪电划过天际时才能看见周围被风吹乱的薄纱,透明、清晰,在漆黑的背景上呈现出一抹与天空相同的惨白,转瞬即逝。他从枕下抽出一套夜服抖开,披着衣服下了床,光着脚走到窗边。外面雨水如注。他系紧腰带,慢慢扣上护腕的纽扣,最后把口中衔着的细绳拿下来,用它把披散的长发末端扎成一束。他靠在窗边朝下面望,因为雨太大,卫兵们都退了回来,院子里见不到人影。他右手扶住窗台一撑,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出窗口,消失在重重雨幕之后。

      现在离婚礼还有十五天,但他连一次接近埃及王的机会都没有。他开始着急,毕竟他所剩的时间不多,而且他必须成功。他轻车熟路地绕过自己的寝殿,穿过花园,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他原本就细微的脚步,只在淌着浅水的地面留下一串很快融化的水花。他来到埃及王寝宫一侧的墙根,当拐角处的卫兵背转身朝反方向踱步时,一条绳索射上了墙头,他紧跟着窜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殿的屋檐边。他没有在这里停留,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一眼埃及王寝殿的窗口,而是沿着连闪电也照不到的阴影迅速往南,几起几落之后,来到了埃及王寝殿右侧的太阳神殿上方。自从他住进王宫以来他就一直在寻找,而这里就是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才最后确定的地点。

      屋檐下有两个卫兵在来回地巡逻。他摸出两根细长的银针夹在指缝中,沙漠玫瑰的花瓣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当两个卫兵之间的距离达到最远的一瞬间,他手腕轻挥,银针混在凌乱的雨线中飞向目标。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不吭一声地倒了下去,一个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另一个背靠着旁边的石柱滑到地面,大雨里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就在这时,在寝殿中央的纱帏里面,鼬极缓极缓地睁开了眼睛,血红的瞳色在睫毛下涌动,即使是黑暗也无力掩饰。他刚一睁眼,就听见枕在他颈弯里的卡卡西悄声耳语:
      “……鼬……他来了……”

      鼬伸手放在他唇上,自他颈弯下穿过的那只手反掌握住了枕边的剑柄,让短剑慢慢从鞘中滑了出来。现在他能感觉到卡卡西略微急促的心跳。墙上的灯火在潮湿的风中摇动着。他把他搂紧了些,握剑的掌心迅速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卡卡西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但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紧绷着,仿佛在努力抑制因恐惧而引起的颤抖,又像在小心控制一触即发的力量。他们的呼吸都渐渐变得缓慢,缓慢,直到最后一刻,那黑色的身影像鸽子栖落在枝头一般轻踏在窗台上,周围的空气和他们的气息瞬间冻结了,纯粹的雨声中鼬突然完全睁开眼睛,猛地揽住卡卡西和他一起翻下床沿,漆黑的针头全部扎入空白的床单,被割裂的帷幕像正在退去的潮水,自床榻四面滑落下来,他们与那人之间的薄弱的阻隔也终于消失了。当卡卡西的脸出现在飘落的帷幕之后时,窗台上的人跃进了房间,空中不断射来的长针将卡卡西逼离鼬的身旁,使卡卡西不得不单手撑在床沿,勉强荡起整个身子以躲避密集的攻击。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鼬的短剑擦过他的脸颊扎进旁边的墙里替他挡下了最后一根,与此同时鼬拔出床上的长针反掷,那人连忙退后用手上的针拨开,卡卡西不等他喘息就抽出墙上的短剑直刺过去,他侧身一闪,剑锋穿透夜服将他衣袖的一角钉在了背后的柱子上。

      “来人!”鼬扭头大喊,一队卫兵破门而入。但那刺客抬手将针刺向卡卡西,并趁卡卡西放开剑柄躲避之际用小刀割断了被钉住的衣袖。卡卡西正要去追,鼬上前两步将他拉了回来,紧捉他手腕的指尖仿佛快陷进他的肌肤。卡卡西看着那人跃进雨中,随即转身轻轻扶在鼬的手臂上,对周围的卫兵说:“你们朝塞奎拉公主寝殿的方向追他。快去。”

      卫兵们立刻去了。卡卡西想了想又说:“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必须回去。鼬你替我——”“我去捉他。”鼬很干脆地答应了,原本握着他手腕的手往下一滑,在他的手背上用力地摁了摁:“但在我办完之前,你都好好的在主殿等我。”卡卡西微一点头:“如果可能的话……先别杀他。”

      *

      雷声越来越近。他冲出雨幕落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迅速退下湿淋淋的夜服。埃及王正如他想象中一样不好对付。但他仍赶在追踪的卫兵之前逃了回来。他放下床榻四周最外层的不透光的帷幕,慢慢擦起头发。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一个熟悉的侍女声音试探地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过了一会,用略微慵懒的语调说:“……什么事?”

      “神殿那边的侍卫长有要事禀告。”

      “……让他进来吧。”他披上原来的衣服,将几枚长针藏在手中。门开了。隔着厚厚的帷幕他能看见门外模糊的火光与门口隐约晃动的人影。侍卫长并没走进来,而是很礼貌地停在了门口:“打扰到您休息真是万分抱歉,公主殿下……”

      “没关系。”他温和地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刚才在王的寝殿附近发现了刺客——”“啊……”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王他没受伤吧?”

      “公主殿下请放心,王上他平安无事。但那刺客似乎朝这边来了。公主殿下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异常的……声音?……”他顿了顿回答,“……没有呢……外面的雨太大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雨声……”

      “那是最好。”侍卫长说。“我们已经加强了警戒。请公主殿下放心休息。如果有事——”他刚说到这就停了下来。透过层层雨幕传入寂静房间的,是远处卫兵们的喊叫:“刺客!!!刺客在这里!!!”

      侍卫长立刻赶了出去。他坐在床上静静地倾听——

      一个……
      两个……
      ……好快!

      随之而来的卫兵们的喊叫声也越来越清晰,证明他的耳朵没有听错:那刺客正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靠拢。

      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无论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目标一定是自己。可是——
      可是为什么?会有谁?他仅仅是来完成刺杀埃及王的任务而已,他从来不知道还有别人——

      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披好衣服,来到窗边向瓢泼大雨深处张望。到处都有忽明忽灭的火把,听声音那人应该很近了,但外面太黑——

      一道闪电划过惊起更多人的尖叫,照亮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和那个他只用一眼便能认得的背影,正陷在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埃及兵中无法脱身。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准备,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地射出了窗子,将手中的银针毫无保留地挥开,在落地的一瞬抓住两支正要刺向那人的长剑强行夺过,但第三支刺进他的右腿令他险些跌倒。他调转剑锋抵挡攻击,同时后退几步与那人背对背站到一起。这时周围的埃及兵似乎有些害怕,暂时停止了围攻。他捂着腿上的伤口喘息着,感觉冰凉的雨水顺着脊背流下,脑后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了白?在这种地方还这么天真的话,是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的。”

      “抱歉……”他直起身来笑笑。但不远处高高的台阶上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哦……?竟然还有同伙么?”

      他寻声望去,恰好看见神官大人拔出剑来,雨水顺着倾斜的剑锋依依不舍地滑下,宛如粘稠的血。

      *

      卡卡西从密道中钻出来,立刻觉得异样。现在房间里的摆设与他去太阳神殿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帷幕低垂,一些书信散乱地堆放在床边,武器好好地挂在墙上,只有四面的灯火比他离开时微弱,还有几张纸被风吹到了地下。但就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仍然有什么地方……仍然有什么地方错了。他慢慢朝前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是包裹自己的气息……平日熟悉的暖香混入了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微皱起眉,因为这不是……这不是埃及的香。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脑中就一阵恍惚。感受到危险的信号他急忙屏住呼吸冲向门口,但从三面隐蔽处跳出来的人影却切断了他的退路。其中两个抬剑迎面刺来,他朝后一仰,彼此交错的剑尖几乎贴着他的下巴擦过。颠倒的视线中他看见第三人自背后逼近,不得已单手撑地翻到一旁,趁那人扑空时,另一手拔出剑直起身顺势削掉了他的胳膊。

      一声惨叫穿透外面的雨声,那人捂着断臂倒下,但卡卡西也终于忍不住吸了口气。瞬间伴随而来的是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觉,剩下的两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举剑再刺。他一边喊着“来人!”一边伸手推门,可门栅被什么卡住了他拔不开。两柄剑刺向他时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躲闪,翻身靠在门边,背上已大汗淋漓。趁两人抽剑的空隙他撞开门冲了出去,凉爽的湿气混着血腥气令稍微清醒的他心中一片恐慌——走廊里遍地是卫兵们的尸体,难怪从刚才起卫兵就一直没有反应,原来这些刺客早已阻断了他与其他人的一切联系。自看到鼬在神官选拔时险些被杀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害怕。虽然脱离了在那香气中迷失神智的危险,但此时的他手脚都已经使不出力气,只能抢在那两人追过来以前跌跌撞撞地向外逃去。

      *

      鼬看着眼前被围得毫无退路的两人,突然莫名地感到心慌。现在刺客已经抓住了,卡卡西需要他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但他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好像他不该站在这里,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

      “为什么不杀我们。”黑发少年静静地问。

      “这是王的意思。”他说。提到王令他心头一震。卡卡西应该已经回到寝殿……应该正好好地在那里等他……
      “王还有话要问你们。”

      “……有话问我们?”少年旁边的男子说,“那要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了。”

      “你什么意思……”莫名的恐慌急剧地膨胀,鼬冲上前揪住他,“你再说一遍!”

      那男子哼了一声:“你以为凭独自杀出塞奎拉王宫的本事,本大爷会这么轻易地被卫兵发现吗。我从塞奎拉的地牢逃出来,千里迢迢赶到底比斯,不是为了刺杀埃及王而是为了救白。真正要杀王的,是那些塞奎拉人。”

      鼬怀疑地眯起眼睛:“难道你们不是塞奎拉王派来的刺客?”

      “一开始是的。”那男子说。“但条件之一是他必须派人保护白活着出来。可惜他太心急了,白刚一走就把我关进地牢。既然他妄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利用我们,那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我不知道我逃离地牢的消息是否比我先到达底比斯,但我在这边的行踪被他派来‘保护’白的人发现了。就是他们把我的位置暴露给了卫兵,否则你们根本抓不到我们。”

      鼬缓慢地放开他。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
      原来白是因为不知道同伴被关才继续行刺。
      从一开始真正危险的就不是白而是那些人。
      他们当然不会让白知道真相。他们跟踪眼前这人潜入王宫,把他巧妙地暴露给王宫的卫兵,再由此引出白。
      然后……
      然后他们会趁着大部分卫兵将注意力集中到这里的空隙……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王的寝殿奔去。
      谁都没想到。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甚至卡卡西。

      他沿着熟悉的捷径奔向那个人。偌大的世界没有了雨声与身后卫兵们的叫喊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

      如果卡卡西死了……

      如果卡卡西受哪怕一点点伤……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指甲陷进了肉里。
      他在想刚才,就在不久以前,卡卡西还安稳地躺在他怀里。他怎么能够——他怎么没有想到——他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让他独自离开了呢!!!

      ……他太大意了。
      这种时候他应该寸步不离的。
      他应该……

      寝殿完整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既没有骚动也没有灯火。
      他的心猛然下沉。

      *

      卡卡西将剑扎进对方的胸口再拔出来,附在剑刃上的鲜血溅了他一身。现在他就站在寝殿右侧的台阶边缘,当仅剩的一人抬剑刺来时他本能地后退,可脚下突然踩空连人带剑顺着长长的石阶滚进了雨里。
      他刚落地就有一柄短匕飞来。仿佛浑身的骨骼快要散架似的,只有这一次他来不及闪避。匕首擦过他的小腿射入草丛,腿上立刻传来一种异于刀伤的刺痛,低头一看那道细细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黑色的血珠。

      求生的欲望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他知道无论这种毒是什么,对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但他还不想死。
      他还要好好活下去。
      和那个人一起,一直一直活下去。
      他不想让他伤心。

      他撑起半个身子抓住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将剑尖刺进受伤的小腿,顺着原本细小的伤口割出了一道更长更深的伤,鲜红的血顿时朝外喷涌,将黑血冲淡了一些。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那人从台阶上奔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体力和毅力都已到达极限。虽然血流延缓了毒药的扩散,可麻木的感觉仍开始向上攀爬,先是小腿,然后是整条右腿,以致他刚站起来就又沉重地跌到地上。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如果是公平的决斗,哪怕一对三他也能应付,但现在,雨水汇成的涓流夹带着粘稠的血线在他眼前摇晃,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名字——那个在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令他整个人整个心毫无保留地信任与依赖的人——他用最后的力气喊出他的名字:

      “鼬————————————————!!!”

      几乎同时另一柄剑护在他头顶上方强行将砍向他的长剑架开。
      他知道他安全了。

      *

      鼬赶到时刚好看见卡卡西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一瞬间宛如从头到脚的血脉都炸裂了,不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剩下突然被刷成血红的视线与耳鼓中血液沸腾的咆哮声引导他做出反应。
      当刺客举剑砍向卡卡西时他冲过去替他架开了几乎要碰到他银发的剑刃。即使在角斗场上面对止水也不曾让他如此愤怒。他推开那人一剑砍下他的双腕,第二剑在他倒下时将他拦腰断成两截。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在地上汇成粘稠的、不断扩大的一滩。他扔掉剑回身抱起卡卡西。感觉到他的拥抱卡卡西立刻伸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不住地颤抖着说:“鼬……鼬你来了……你来了……”

      “对我来了卡卡西,没事了……没事了别怕……”他手忙脚乱地将他搂好。怀里颤抖的躯体令鼬的血液急速冷却下来。卡卡西额角的血迷糊了他的眼睛,鼬想替他擦干净,结果一抬手发现自己也满手是血,只好抓起披风的一角慌忙擦了几下,然后将整个披风扯下来裹住他,尽管披风早已被大雨湿透。

      现在他怀里搂着的不是上下埃及的王。卡卡西在他面前从来都只是卡卡西而已。他会把他的全部情感都倾泄出来——只为鼬一个人。
      但在神官选拔时鼬不知道,因此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卡卡西如此害怕。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搂住他不松手,似乎仍然在拼命向他寻求保护:
      “我以为我会死……鼬,我以为我会死……”

      “别想了卡卡西,你不会死,现在已经没事了,不怕……别怕……”
      这时后面的卫兵都追了上来,他立刻命令道:“快去找纲手!!!快!!!”然后横抱起卡卡西朝寝殿走去。

      他一路上跨过卫兵们的尸体。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现在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跟随在他身后的卫兵立刻开始清理。他将卡卡西抱进一个安静的侧殿,当他把他放到床上时卡卡西突然惊慌地抓住他的手臂:“……鼬我……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一瞬间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但还是说:“没事的卡卡西……你不会有事的……你只是太虚弱而已……你要冷静……冷静……”他边说边把他的手臂摁回床上。听了他的话卡卡西似乎真的冷静了一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问他:“……鼬……你看我腿上的伤口……我腿上的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

      鼬低头一看,伤口虽然青肿但血已经凝固,就说:“没事了……血已经止住了你别担心——”“不!!!……”卡卡西刚刚恢复的镇静立刻瓦解,“鼬你的剑呢……你的剑呢……”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令鼬一时不知所措。“那伤口里有毒……快把你的剑给我……快给我……”卡卡西几乎在央求,鼬立刻明白过来。他一手把他轻轻推回枕头上,另一手抽出一柄还没用过的匕首:“你躺好……让我来……我帮你……”然后他固定住卡卡西的右腿,将匕首划入刚刚凝结的伤口里。卡卡西绷紧身体发出一声惨叫,另一条腿本能地想把鼬蹬开。鼬丢开匕首摁住他的左腿,同时用力一握伤口周围的肌肉,新的血液又从伤口里挤出来,流过他的手背,灼烧着他手臂的每一根神经,令他的忍耐也快要到极限。

      熬过了最疼痛的一瞬间,卡卡西再度清醒了一些并停止了挣扎。但现在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因为虚脱而渗出的冷汗一滴滴浸入床单。鼬伸手抹了抹他的额头,看见他艰难地睁开失神的眼睛,颤动双唇吐出几个字:
      “……水……”
      “鼬我要……喝水……”

      鼬连忙抓起床头的水壶揭开盖子。但他刚要把它送到卡卡西唇边时又突然停住。

      也许,也许寝殿里的泉水——甚至所有的容器——都已经被下了毒……

      一股不可抑制的焦躁席卷而来。他完全崩溃地把水壶摔到地上。卡卡西回过头来:

      “……鼬……”

      “你忍耐一下卡卡西……忍耐一下……”他把他搂起来,用颤抖的手来回揉他的头发,“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但卡卡西就像听不见他似的,两手松松地抓着他的衣服,口中只不断地重复那一句:“鼬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虽然知道这很残酷但鼬还是狠下心来冲他大吼:“你冷静点卡卡西!你是……你是……你是王啊卡卡西!你是全埃及的王你必须忍耐!!”

      然而就连这个也不管用了。卡卡西似乎已完全丧失了理智,丝毫也不理解——或者说是下意识地拒绝理解鼬所说的话。鼬感到他的体温正在迅速地上升,毒显然已扩散到全身。鼬很清楚卡卡西的毅力极限,如果只是普通的痛苦他绝不会变成这样。但此时他除了守在他身边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喂……喂卡卡西……”绝望中他抓住他的肩膀说,“为了我……为了我你要忍耐……你必须忍耐……为了我……”

      卡卡西紧闭双眼,向后仰着脸急剧地喘息着。虽然仍抓住鼬的衣襟不放,但从那时起直至纲手赶到,他咬得出血的唇中就再没说过一个字。

      *

      当清晨的阳光再度降临底比斯时,经过一夜折磨的王宫显得疲惫而安宁。
      神官与宰相对外宣称王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很快就能康复。而知道内情的无关下人们都已被集中监禁起来,等待整个事态的平息。

      尽管如此,埃及王遇刺的消息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底比斯城。王宫外面的人不清楚究竟有几批刺客,但王的新娘也是刺客这个事实却让普通百姓非常愤怒。有关婚礼的一切准备都中断了。人们开始谈论战争。毕竟塞奎拉的这种做法,无疑是要与埃及为敌了。

      鼬一夜没有合眼。
      纲手不愧是全埃及独一无二的医师,第二天上午卡卡西就醒过来了。当时鼬正在他床边茫然地来回踱步——自他昏过去起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紧张状态,根本无法安坐片刻。
      他看见他先是睁开眼睛有些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然后目光慢慢下移,停在了鼬的脸上。从他迅速变得明晰的眼神中鼬知道,不管昨夜的痛楚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卡卡西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理智与敏捷的思维,因为他刚一发现鼬在身边就微笑起来,然后费劲地动了动还没恢复知觉的指头,由于太虚弱发不出声音而只做了个模糊的口型,但鼬知道那是“抱……”

      鼬承认自己拿这个样子的王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俯下身轻轻搂住他。卡卡西把头偏过来一点点蹭上他的脸。然后又(默默地)说:“……水……”

      鼬倒了杯水,把他搂起来喂他喝了,卡卡西满足地咕哝了一声。

      “……你觉得怎样。”虽然知道病人此刻最好不要说话,但鼬还是忍不住问他。

      卡卡西眯起眼睛靠在他怀里想了一会,这次是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

      “……唔……我还活着。”

      鼬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人啊……

      他把他重新放到床上。在这个过程中他很恼火地发现卡卡西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知道只有当他在飞快地考虑什么事情的时候,卡卡西的脸上才会不经意地露出这种表情。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把手伸到那颗银脑袋里面去止住他的全部思维,因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忧虑而是睡眠。

      “鼬……”
      果然,还没等他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卡卡西就先开口了。
      “那个孩子呢,鼬?……”

      “他们在牢里。”鼬立刻回答,希望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他们?”卡卡西皱了皱眉头。

      “他还有个同伙,企图潜进宫来找他。”鼬用最简练的语言把前后经过叙述了一遍。卡卡西沉默了一会,轻叹口气说:“那么就放了他们吧……毕竟他们——”“好了。”鼬伸手放在他唇上。“我现在就让鹿丸去办。你快睡觉。”

      “鼬等一下……”卡卡西看见鼬站起身,有些着急地挪了挪胳膊。

      “……快睡觉。”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鼬还是坐了回来。

      “鼬你顺便告诉鹿丸,从今天起可以开始准备出征的——”“不行。”他刚说到一半就被鼬不容商量地打断。
      “不行卡卡西。这次不行。”

      “鼬……”

      “不行。”鼬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不看他。

      “我们的计划……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么。”卡卡西轻声说。“一旦对方行刺失败就立即出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争取时间——”“不行!!”鼬转过身来。卡卡西望着他的脸,不说话了。

      “不行。不行。不行!只这一次,哪怕你以王的身份命令我,我的回答还是‘不行’!”他重新坐到床边握住卡卡西的肩膀。“你要我说多少次?唔?”现在他是真的生气。经过一夜的消耗他的耐性已经所剩无几。他已经没有心思来听他讲什么出征什么胜利了,他只希望他平平安安躺在这里哪都不要去。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卡卡西的神情非常温柔。他试着抬起一只手碰碰鼬的脸,然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说:“……吻我……鼬,吻我……”

      鼬模糊地想自己竟然就这么坠下去了。
      他闭上眼吻他。卡卡西的唇有些凉。
      再放开他时鼬不知道自己是更清醒还是更糊涂。他看了他一会,然后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好了。我让鹿丸去办就是。你快睡觉。”

      在他肩膀后面,卡卡西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

      大半天很快过去。当鼬处理完一切回来已是下午。卡卡西刚睡醒一会,正歪着头看窗外渐渐下沉的夕阳。

      鼬坐下来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感觉正常。然后他们遣退了周围的侍女,开始说些关于军队的事。

      可是他们没聊多久,就有侍女来禀报说宇智波大人请求见王。卡卡西有些惊讶地望向鼬:

      “……佐助?”

      鼬摁住他肩膀不让他起来,说:“你好好休息。我去问他有什么事。”然后就起身出了大门。

      佐助显然不对鼬在这里感到惊讶,但鼬从他的神色判断,他似乎还不知道昨晚真正发生了什么,因为自己刚一出去他就走过来问:“王呢?他在里面么?”

      鼬微一点头。佐助立刻又说:“我要见他!”

      “你现在不能见他。”鼬没有让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吧。我会转告他的。”

      “这件事你管不了。”佐助干脆地说。“这是只有王才能决定的事情。总之我必须见他!”

      鼬眉毛一挑,仍然没让开。

      “……还是说,”佐助突然盯着他问,“还是说,王真的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伤得很重?”

      鼬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但随即镇定下来:
      “……是父亲让你来的吧?……来确认卡卡西的死活?”

      “不止这样!”佐助略微焦躁地皱起眉头。

      “那还有什么。”鼬平静地问着,但脑中却飞快地揣测着各种可能。

      “他们……”佐助犹豫了一下,终于抬头看他。“……他们要我做月亮神官。”
      “但我不想做什么神官。”他随即又冷冷地补上一句。“我要跟你们出征。”

      鼬没有立刻回答。
      原本准备在婚礼之前举行的月亮神官的选拔,现在因为卡卡西的情况还暂时没定。
      但父亲逼佐助参加神官选拔的目的只有一个……
      作为权力和地位都仅次于太阳的月亮,他可以……

      “你知道他们的目的么。”他问。

      “当然知道。”佐助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就是——”“监视我?”鼬替他把话说完。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嘛。”佐助浅笑道。

      鼬再次沉默。

      父亲究竟在考虑什么?
      族人们究竟在计划什么?
      想到卡卡西现在的状况,他不禁皱起眉头。

      “我必须告诉王。”佐助接着说。“不管他们耍什么手段,只要王不任命我,他们就没有办法,而且——”“这个神官你必须做,佐助。”鼬打断他。
      “什么?”佐助似乎不相信他会站在族人一边,毕竟这是针对他的决定。

      “就是这样。”鼬淡淡地说。“你去参加选拔,然后做这个神官。”

      “可是之后呢?”佐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要我天天回家向他们报告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是要我一字不提地忍受他们的盘问?唔?”

      鼬正要开口,一个侍女走过来:“王上请二位进里面说话。”

      佐助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进去了。鼬跟在他后面,只希望这件事不致于失控到令卡卡西更加焦虑的地步。

      他们进去的时候卡卡西已经让侍女把他的枕头垫高了些,以便他能毫不费劲地看清他们的脸。佐助完全没有料到王已经虚弱成这个样子。虽然那双眼睛还和平常一样敏锐得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但现在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显然连最基本的反击都无力做到,更不用说率领整个埃及军队穿越沙漠与塞奎拉交战。他想起父亲阴沉着脸要求他“去确认王的状况”时的情景,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尽管直觉上反感,但他并不清楚父亲究竟想做什么。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越来越感到棘手。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佐助。”倒是王看见他心事重重的神情,温和地先开口了。

      “……族人们瞒着我替我报名参加月亮神官的选拔。”佐助略一犹豫,决定先不说父亲的事。虽然他无法确定哥哥是否会将他们在外面的谈话全部转告给王,但父亲要他来打探王的状况绝不是出于对王的关心,这他很清楚。因此面对眼前的王,他说不出口,哪怕是为了提醒他多加小心。

      他说完这句话正想继续,但王突然朝后靠上枕头,微微仰起脸来,咬了咬嘴唇显得很不舒服。他于是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回头看看哥哥。
      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似乎随时都会冲过去。

      这时佐助听见王说:“……月亮……吗。”声音虚弱却不飘渺。“……是为了……监视鼬么。”

      他惊讶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那个王——尽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在这个国度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洞察。
      他开始觉得刚才的担心有些多余,于是不再说下去。
      王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终于再看向他:

      “……佐助……这个神官,你必须去做。”

      “……为什么?”佐助很节制地问道。

      “因为,如果你公然反抗你父亲的意思,无论是……通过我,还是通过……”说到这里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还是通过别的方式……你父亲就不再信任你……而我和你哥哥在这件事情上也就……也就彻底失去援手了。你明白了么……?”

      佐助愣在原地。
      一瞬间,头一次,他发现自己清晰地触摸到了哥哥与家族之间那根紧绷的弦线。但为什么王也卷入其中,迄今为止他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王在这件事中插手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哥。

      他看见王回过头来望着自己,连忙定了定神说:“我明白了。那我就去做这个神官吧。但出征的事——”“我需要你帮助鹿丸守住底比斯。”王仍然很温和地打断他。“塞奎拉会趁我出兵时攻打上埃及。我需要一部分人留守。”

      “……好。”佐助点点头。

      “那么,你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佐助彻底打消了告诉他父亲想要“确认”的念头。现在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家族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我先回去了。”说完他微鞠一躬,转身朝外走去。但就在他刚走出几步时,后面突然又传来王的声音,这次比刚才显得轻松:

      “哦对了佐助……我还要麻烦你回去转告你父亲……就说王只受了点轻伤……请他不要担心。”

      “……知道了。”
      佐助没有回头。但内心深处他开始隐约感到,无论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较量,父亲与族人们的胜算都是微乎其微的……

      *

      佐助离开以后,鼬再次坐到床边。经过刚才的谈话卡卡西明显已经很疲惫了。鼬替他拿开一个枕头将他放平。卡卡西动了动嘴唇,但起初没发出声来。

      “够了。”鼬止住他。“你现在需要休息,卡卡西。”

      “……不是的……”卡卡西伸手握住他的指头。“……我在想……有一件事……我必须尽早告诉你——”“你先睡一觉。”鼬试图说服他。“我坐在这等你。”

      “……不行。”可卡卡西语气坚决,同时抬手示意他俯下身来。

      鼬把他搂进怀里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说吧。”

      “鼬你要记住……”卡卡西用掌心贴着他的脸,“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活下去……一直……一直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就算是……战争……我也会活下去,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会想念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想念你……你会感觉到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忘记……”然后他抬起头来吻了吻鼬的唇,“……千万不要忘记……别忘记……别忘记我今天说过的话……”

      鼬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以为自己完全懂得了他这些话的含义。他伸手轻轻遮住卡卡西的眼睛,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忘记的。你快睡吧。”卡卡西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当过一会他把手拿开时,卡卡西就已经睡着了。

      他站起身,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的是那个人用尽全部心血凝聚的誓言。但他会像珍藏他的每一句话一样珍藏这些话。而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如何迎接即将到来的征战,如何帮助卡卡西坚持过去,如何保护他不受伤害。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噩梦追随着他,那些只有死亡才能抹除的画面仍然灼烧着他的眼睛。他抚摩了一下卡卡西那已经变得温暖的手背,转身走到窗前。尼罗河对岸宽广的天空中,飘荡着黑夜来临前最后一缕晚霞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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