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85、蝼蚁

　　江霄飞都发话了，葛蘩自然不敢争，便垂头丧气收起剑，神色复杂看了林敛熙一眼。

　　有这一眼在，林敛熙心生一计，右手轻扣在心上几下，缓缓起身，眼神可怜巴巴含着显而易见地安抚，对她摇了摇头。

　　葛蘩顿时驻步，停在她身边，俄顷从怀中取出截红绳，系在林敛熙发端。之后没再说什么，恭敬地退出房中关好门。

　　“你知道你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吗？”江霄飞指尖轻弹，将棋子扔回棋盒中，负手走到林敛熙面前。

　　林敛熙仰头端量着他，淡然说道：“不知道，但我是黎州人，便如何也不能让驱渤余孽称心如意。”

　　话一说完，她咬牙并起五指，直指江霄飞喉间，状似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尔后在指尖离人一寸距离时被擒，叫江霄飞掐住了脖颈抵在墙边博古架上。

　　“咳。”林敛熙喉咙呛住咳嗽几下，感觉江霄飞没使力，便奋力挣扎还想出招。

　　江霄飞自然不会让她得逞，猛一收手逼得她再不乱动，揶揄道：“不自量力。”

　　“哼。”林敛熙抿唇，不服都写在脸上。

　　两人僵持片晌，江霄飞忽然松开了她，又端坐回棋局前。

　　“可会下棋？”他问。

　　赌对了。

　　林敛熙揉揉脖颈，她不了解江霄飞这个人，没听说过他不近女色，便‘胆大妄为’出了莽撞招式。如此一番观察下来，她心里有了底，料想江霄飞心里还是顾及葛蘩的感受，悬心落地。

　　“少时不喜欢下棋，只会些皮毛。”

　　“你若想跟着葛蘩，就让我看见你的价值。”

　　江霄飞隔空向她掷去一黑棋，林敛熙抬手接过，到棋局边细细琢磨。

　　她天生就不喜欢下棋，跟着师父学艺时，别的都能一丝不苟，唯独下棋，瞧见棋子就烦，还是后来跟顾知攘住在一起，陪着他玩得多了，才慢慢减轻了这种厌恶感。

　　所以她的棋艺用一字描述，便是“唉”。

　　“用这个棋子破局便可？”她问。

　　江霄飞道：“嗯。”

　　林敛熙径直坐在江霄飞对面，陷入苦思之中，棋局难解，用正经法子肯定不行，必须剑走偏锋。

　　她把所有棋子都看过一遍，哪个都是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待在棋盘上，不存在任何模棱两可的说法，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正当愁眉不展时，外面传来阵脚步声，林敛熙看着眼前映照出的人影，用棋子敲了敲自己眉心，接着便听见了葛蘩叩门声。

　　“门主，晚膳已送到。”

　　江霄飞道：“进来。”

　　葛蘩推门而入，将食盒放置在外间，取出饭食摆好，林敛熙透过屏风看她的动作，还有一晃一晃的剑影。

　　忽然，她想起腊八节前夜做的那个梦，和顾知攘在家中对弈，棋局为何记忆模糊，但是……

　　“不管用什么手段，破局便可，是不是？”林敛熙目光狡黠，食中二指夹棋子于侧脸，平视江霄飞。

　　江霄飞点头，林敛熙旋即跳下雕花罗汉床，大喊一声：“葛蘩等等。”

　　“怎么了？”葛蘩问。

　　林敛熙快步走向她，行云流水般抽出她的剑，“你的剑借我用用。”然后将棋子向上一抛，挥剑砍成两半。

　　“多谢。”

　　林敛熙攥着两半棋，在江霄飞眼前摊开掌心，“破了。”

　　江霄飞面无波澜只盯着那两半棋子，倒是葛蘩吓得不轻，赶忙跑进里间，和林敛熙并肩而立。

　　“你说话可算话？”林敛熙问。

　　“自然。”江霄飞朝外间一抬下巴，“饭里无毒，去吧。”

　　林敛熙笑比春华，施施然将棋子放回棋盒里，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去了外间，一派心无城府，天真极了。

　　然而她心里明白，江霄飞对她的试探，不可能这样简单地过去。

　　葛蘩忧心忡忡，也是意识到了这点。

　　“门主留属下在此，可有要事交代？”

　　江霄飞双手随意搭在腿上，饶有兴致看着棋盘，低声道：“告诉驱渤首领，他们的条件我答应了，信物三日后送到。”

　　“是，”葛蘩问，“门主，我们还是照计划今日去黎州？”

　　江霄飞‘嗯’了声，“云欢院的事，我已经有头绪了。”

　　葛蘩怒道：“是谁这样大胆！”

　　“能控制云欢院里所有人自相残杀，却不留痕迹，有本事绕开层层防卫，呵，程家的手伸得太长，兴许是忘了他们的老家主是怎么死的。”

　　葛蘩愕然，黎州是块铁板，这些年暗千门派去打探消息的，少有人能原样回来，她自己就差点儿折在那儿，但门主没下令动手，程家也未曾挑衅，便一直相安无事，怎料他们居然玩了出平地惊雷。

　　不管怎样说黎州此行凶险，葛蘩心里空有颗石头落不下，于是小心翼翼问：“门主，我们去黎州，那追追她如何安排？”

　　江霄飞扫了她一眼，“让她待在这儿，三日后你来送信物，届时由你决定。”

　　“谢门主，属下告退！”葛蘩欣喜若狂，到外间将这个消息告诉林敛熙。

　　林敛熙一顿，没想到远影托付的事，轻易就达成了，顺利地她不得不更警惕，“葛蘩，我只愿早日再见你。”

　　“好，我办完事就来接你，等着我。”

　　葛蘩许诺完便去找驱渤首领传话，林敛熙放下碗筷，自顾自倒了杯清茶漱口，再回里间。

　　“为何要让我留在此地，如是觉得带个累赘误事，随意扔在哪个荒郊野岭里便是，左右何处也比这儿安全。”

　　江霄飞踱步往外，“我只答应你跟着葛蘩，未说生死，未说何时。”

　　这才对，林敛熙跟着他走出室内，停在围栏边，“你要杀我？”

　　“不，恰恰相反，”江霄飞望着平地上一堆堆聚集的驱渤人，“直觉告诉我不能杀你，至少不能亲自动手杀你。”

　　林敛熙道：“我以为你不会相信直觉。”

　　“此刻信也无妨，”江霄飞道，“世间蝼蚁遍地，你看他们有什么不同？”

　　林敛熙扯了扯嘴角，“驱渤部落能在此地藏匿数十年，真有异心的怕是早就死了，何来不同。”

　　“你的目的并非葛蘩，也比她聪明，”江霄飞扬眉，“但我还没看到你的价值。”说罢视线转向中心木屋不远处的刀架，提起林敛熙后衣领，一把将她从山壁高处扔了出去。

　　“似是故人来。”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困顿。

　　林敛熙未能捕捉到了这异样，只觉得多年过去，昨日重现，江霄飞还是喜欢用这一招。

　　没关系。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幼子了。

　　此刻，驱渤部落中还没多少人注意到她，林敛熙心思百转，单是望仙裙翩跹下坠，在夜色中并不起眼，藏在哪棵树的枝丫上，天明后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但江霄飞不会让她轻易躲过去，她便不费这力气，干脆抓住藤蔓，稳稳落下，接着片刻不停，直奔刀架前。

　　遭了，上面的兵器竟然都没开刃。

　　林敛熙明白，江霄飞试探她的第二关，今夜最难得一关终于来了。

　　她赶忙拿了把长刀，后退到山崖边，将长刀立在身侧，然后解下葛蘩系在她头上的红绳，将头发束紧，以免碍事。

　　江霄飞从山壁飞身下来，落在中央木屋的屋顶处负手而立。

　　紧接着，山壁房间的门接连打开，里面的人纷纷立在围栏处往下望，平地上的帐篷帘不断掀起，加上本就在平地扎堆的那些，几乎所有驱渤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

　　“等一下，我有个条件。”林敛熙举起刀对着江霄飞。

　　江霄飞抱臂点头。

　　风比刚才小了许多，但更为刺骨，空气湿润润的，天色阴晦。

　　“这座山上冤魂够多，早不缺地缚灵。”林敛熙在山壁上找到葛蘩，手里的刀缓缓放下，“葛蘩，我生于大晋，长在黎州，我的魂魄可以漂泊流转，但请将我的尸身带回家，埋在我们初见的地方。”

　　说完不等葛蘩回应，转身朝远影喊道：“远影，若真到这万不得已时，记得把我的衣衫烧了，随我西去。”

　　远影木头一般动也不动，脸色发青怒视着她。

　　再说更多，江霄飞难保不会有察觉，林敛熙小心递给远影一个眼神，旋即转身再度举刀。

　　江霄飞道：“好了？”

　　“是。”

　　江霄飞视线扫过人群，轻描淡写道：“人我很满意，用你们的方式处置她吧。”

　　话音落定，万籁俱寂。

　　驱渤人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出手。

　　倒是驱渤首领趁了心意，把葛蘩晾到一边，忙不迭下令让手下取来弩与箭，于众目睽睽下射向林敛熙。

　　钟声敲响，水入热油。

　　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喝，三五人声接踵而至，扑向林敛熙。

　　生死局，就此开始。

　　山壁上，葛蘩怒目切齿，一把拽住驱渤首领的衣领，“你！”

　　驱渤首领一脸无赖，狞笑着把手里的兵器轻飘飘丢在地上，“葛小公子恕罪，江门主有命，我们哪儿敢不从啊，哈哈。”

　　葛蘩气极，“你别忘了，你要的东西三日后是我送来，若你们真敢辱她，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会困在这座山上。”

　　“是葛小公子的命令大，还是江门主命令大，我们到底听您的，还是听门主的？”驱渤首领得意洋洋，料定葛蘩不能把他怎么样，“葛小公子还是如约而至，若您回来晚了，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或许连囫囵尸骨都留不下了。”

　　驱渤首领抬手挥开葛蘩，对自己的手下扬声说道：“走，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他刻意加了重音，字字打在葛蘩心上，世间唯三人救过她的命，一个给了她名字，一个给了她前程，还有一个只想离开这污浊地。

　　世间也只有这三人待她好，她不能辜负任何一个。

　　葛蘩转身，弹指间抖落袖中银针。

　　眼下这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