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81、青云

　　林敛熙自觉没什么好遮掩的，便直言道：“是。”

　　程闻记像是负了千斤重，又道：“非他不可。”

　　“未曾更动，始终如此。”

　　近处不知谁家的烟火腾空，银光照无瑕，不管是林敛熙这个人还是她的心。

　　程闻记转身，和林敛熙并肩慢慢往前走，冬院的院门依稀可见，不断提醒着他殷寻醉说过的话。

　　他担忧道：“小姐，顾知攘品性不纯，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不说别的，他自幼孑然一身，却习得身天下间数一数二来去自如的功夫，还有他那个弟弟，身世来历不明，要是哪天……”

　　“程大夫你……”林敛熙微微侧着头，淡笑道，“总给我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

　　程闻记被她的话惊了一瞬，赶忙说道：“小姐，区区郎中怎能与你父相提并论！”

　　“好了程大夫，你对我真的很好，”林敛熙用剑鞘点在自己的心上，“都记在这里。”

　　尔后，她望着天边直往下落的孔明灯道：“我和顾知攘幼时相识，有经年累月的牵扯，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早已不重要，只要他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便万事皆安。所以程大夫，别为我担心啦。”

　　程闻记听罢，紧蹙着的眉稍微舒展了些，像是在慢慢放下心里的重担，“唉，小姐，是我关心则乱了。”

　　“再者说，”林敛熙瞥向轻扣着剑鞘的指腹，“顾知攘在我身边，能翻出什么风浪？”

　　“万一……”

　　林敛熙深深看了程闻记一眼，轻描淡写道：“若真有万一，杀了他就是。”

　　“杀我？不会吧。”

　　冬院里，顾知攘站在堂前寒梅下，似笑非笑看着殷寻醉，“师父，你这眼神可不对。”

　　殷寻醉没搭理他，坐在檐下长凳上，自顾自摆弄火折子，点燃手里的蜡烛。

　　“我跟阿璕在一起这么久，蜀王和程闻记又不避讳，想不猜出阿璕身份都难，”顾知攘背过手，将竹扇收进袖中，“为这点小事，不至于要杀我吧。”

　　“自然，”殷寻醉道，“云欢院付之一炬，听说了吗？”

　　顾知攘冷笑着后退一步，“师父做的？我说谁呢，办的如此干净。”

　　殷寻醉将蜡烛放进厅内，抱着剑回头，眨眼间出现在顾知攘前，用力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按在梅树上。

　　“为师无名，倒是无所谓，可与为师一同办这事儿之人，得有个顶替的，”殷寻醉道，“我看你最合适。”

　　顾知攘有些喘不上气，却还是镇定，“师父，我成日里病歪歪的，哪儿干得了这大事，把我推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

　　殷寻醉发力，掌心收紧，“不用操心，为师自有办法。你是顾府嫡长子，况且青招坊的命案还没破。”

　　“师……”

　　坏了，顾知攘骤然说不出话，方才意识到，殷寻醉是真的想杀了自己，阿璕那般信任此人，如是今日让他得逞，阿璕难保不会有危险。

　　想到这儿，顾知攘飞速甩手将袖中竹扇抖落，右手一捻露出扇中刃直刺向殷寻醉，趁他后退，头也不回使力掷出两枚饴糖，收扇飞身离开冬院，甫一落地，恰好站在眉头紧皱着的林敛熙面前。

　　“顾知攘？”林敛熙视线余光看见追着他出来的殷寻醉，不动声色调换了二人位置，让他与程闻记并排站在一起。

　　“跑什么跑？”殷寻醉一改刚才要了顾知攘命的态势，将饴糖弹回他身上，不耐烦道，“饴糖打偏了就跑，功力退步师父又不会砍你的手。”

　　顾知攘拱了拱手，“那真是谢谢师父了。”

　　两人脸色都不好，摆出来的理由也糊弄的很，林敛熙垂头瞟了眼刚才一阵刺痛的指尖，再看着顾知攘那张惨白的脸，无声叹了口气。

　　“顾知攘，来的路上你不是说病了要找程大夫把脉吗？找你半天不见人影。”林敛熙朝程闻记使了个眼色，“劳烦程大夫了。”

　　程闻记眨眼间与殷寻醉对视一下，进退两难，干脆带顾知攘前去春院，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回过头，竟看见殷寻醉与林敛熙二人眉头紧锁，同时朝他一点头。

　　程闻记：……

　　“程兄和那人相熟？”顾知攘攥紧藏在袖中一截的竹扇，“唉，十面埋伏了。”

　　“见过一面，投缘而已。”程闻记朝他一翻白眼，“放心，只要你不害我家小姐，我就不会对你下手。”

　　顾知攘冷哼道：“放心，我就算杀我亲爹都不会伤阿璕半分，倒是那位，就说不准了。”

　　“管好你自己，”程闻记多少有点无语，“勿要给小姐添乱。”

　　目视两人离开后，林敛熙随殷寻醉往冬院走，到“千秋西岭”牌匾下，顿时驻步在那儿。

　　瞧那字迹，与春院挂着的“羽觞醉月”一般，是同出一脉的任直，远看细观，比颜柳有过之而无不及，都说字如其人，林敛熙凝视着那行字，心里涌出个念头，真是很想见见他。

　　“愣神什么，进来，把门关上。”

　　“是，师父。”

　　林敛熙一脚跨进门，往院中看。满地落梅泛出浅浅的一层白，肖似雪景，不过堂前梅树下凌乱的很突兀，有打斗的痕迹。

　　“师父，顾知攘又挑事儿招您生气了？”林敛熙苦着脸进屋给殷寻醉斟茶，“跟我说我去收拾他就行，您还亲自教导，伤身劳心的。”

　　殷寻醉端方严肃地背着手，示意林敛熙放下茶壶，“你最近在查的那桩案子，师父这儿有个线索。”

　　林敛熙从他口气中听出弦外音，一下坐直身子，“师父有事要我办？”

　　殷寻醉点头，“我有一故人，名唤‘青云’，此番你务必拼尽全力把她活着救出来。”

　　“青云……”林敛熙观察着他的脸色，问，“是男是女？”

　　“女子，年方三十七，样貌……”殷寻醉眼眸低垂，少焉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二十年前，大概她的样貌已经变了，到时你便由她右臂上的九星红痣寻她吧。”

　　三十七年纪不小，林敛熙有句话犹豫了半天才问出口，“可是师父，落入贼手这么多年，青云，她还活着吗？”

　　殷寻醉怅然踱步走出厅堂，遥望天边月亮，背影中尽是隐忍，声音却很平静。

　　“昨夜我梦见她，她说她还活着，在你即将要去的地方。”

　　林敛熙以为自己听错了，“梦见？”

　　殷寻醉不容置喙道：“是。”停了片刻，他又说：“青云说我救不了她，唯你一人可以。”

　　换别人说这番话，林敛熙也许半信半疑听听而已，但师父这么说，纵使半信半疑，她也必须做到。

　　林敛熙握紧长剑，起身朝殷寻醉一拜，“是，师父。”

　　殷寻醉侧着身子点点头，把怀中火折子扔给她，“用这个，把你随身带着的烬麻草药丸点燃，这是我给你的线索。”

　　说完便于弹指间离开冬院。

　　“师父——”

　　林敛熙追过去，夜色只有夜色，全然不见殷寻醉踪影。

　　她低头看着火折子，不解为何要用这个点燃烬麻草，接着回身走到堂中那将要燃尽的蜡烛旁，把烬麻草药丸倒进铜炉里。

　　“不对，”她抬眼望着烛焰，凑近闻了闻，“刚才怎么没发现，这蜡烛有股香气，还挺熟悉，是……”

　　应该是不久前闻过，是在哪儿？

　　林敛熙屏气凝神，恍然想起这股熟悉感由何而来——

　　是关崖！

　　他思念岑娘，点了岑娘生前喜欢的蜡烛，就是这个气味。

　　院中迎面吹来一阵凉风，蜡烛顷刻熄灭，使得堂中一片漆黑。林敛熙按捺着心跳擦亮火折子，点燃铜炉里的烬麻草，一缕青烟直上。

　　刹那间，她再顾不得别的，抄近路行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春院里，一进院便喊道：“顾知攘！程大夫！”

　　片时，顾知攘、程闻记、程三薄、姚襄与碧笙一齐涌出，从堂中疾步到她面前。

　　“顾知攘，你跟姚襄先将碧笙送回王府，然后去找关崖，这会儿他应该在刑部值守，”林敛熙拉住顾知攘手臂，踮脚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告诉关崖，去查岑娘生前喜爱的蜡烛从何而来，抓人审讯他最在行，务必尽快找到源头。”

　　交代完，林敛熙退开半步，朝碧笙说：“碧笙，这几日好生待在王府，我们下次见面前，不要乱跑，出门记得多带些侍卫。”

　　“姐姐，发生何事了？”碧笙问。

　　林敛熙摇摇头，松开顾知攘手臂，“快去。”

　　顾知攘反握住她的手，急声说：“此事让姚襄去办，阿璕你更为……”

　　“不用管我，你找得到我。”林敛熙语气笃定，伸手将那细小的伤口及长剑摊开在他眼下，“还有，这把剑先替我保管，切记不可离身，想来师父不会再难为你。”

　　顾知攘停顿一刹，“……好。”

　　眼前只剩程家二人，林敛熙抿唇平复心绪，随后对程三薄道：“叶儿她，怨我无能，到此时也只能求你再护佑些时日，事后必有重谢。”

　　程三薄轻笑了声，反问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妻我自会好好照顾，不劳你费心。”

　　“……”林敛熙没多言，朝他一拜，“多谢。”

　　本是凭空没着落的事，有了殷寻醉一番话，仿佛箭在弦上般，转瞬便是万箭齐发。

　　林敛熙紧锁着眉头看向程闻记道：“程大夫，我们边走边说。”

　　“我去拿药箱。”

　　“暂且不必。”

　　林敛熙回身出春院，程闻记忙跟上，待二人走到前院，方才说道：“程大夫长话短说，顺着叶儿这条线索，查清现下烬麻草生长何处，关键时刻也许能救我一命。”

　　程闻记侃然正色道：“定不辱使命。”

　　“保重。”

　　林敛熙于深深夜色中拜别，当夜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