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72、活契

　　一个时辰前，长停巷宅。

　　程闻记操持府中洒扫，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有工夫休息一会儿，怎知刚一坐下，袖中忽的掉出个小指长短的细竹管来。

　　打开里面的纸条一看，上无墨迹，他心生疑虑，用指尖摩挲，才发现边角处有个黄豆大小的“冬”字。

　　整一下午身边都有人在侧，是谁干的难说，但能悄无声息将纸片塞入他的袖中，应该是有些道行。

　　程闻记提起戒备，将带有毒粉的药丸夹在指尖，向下人交代，让他们在前院待着，便独自去往宅子最深处的冬院中。

　　冬院院门上挂有‘千秋西岭’的牌匾，这院子一如其名，平日里似是大雪漫过时的空洞幽寂，是整个宅子最清净的地方。可因常年无人居住，又有大雨加持，夜幕拉开便格外阴森。

　　程闻记小心谨慎，走到门前时，收起伞，用伞尖将门轻轻推出能够一人通行的缝隙，不声不响挤了进去。

　　廊下站着的人感觉到了他，提着灯笼缓缓回过身，将手臂抬起，照亮自己的脸，与他的视线对上。

　　程闻记如魂魄散去般停在院门口，血液逆流，动弹不得，但嘴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对着眼前经年未见的身影，万般滋味在他心中来回打转，末了才想起什么，双膝跪地行一大礼道：“殿下。”

　　“可别，”殷寻醉瞬息出现在他面前，一把将他提溜了起来，“程大夫，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程闻记仰着脸呆看着他，岁月仿佛没在上面留下印记，他还是如最后一次相见时的那般模样。

　　过往涌上心头，他恍然明白，岁月不饶人，最不饶的就是留在过去的人。

　　“劳殿下挂念，黎州，蜀王府，程家皆安。”

　　殷寻醉松开他，“殿下早已死于东宫，往事莫提，敝姓殷，殷寻醉。雨下的大，进去再说。”

　　程闻记随他进入堂中，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来，放在主座边。

　　“我去看过九弟，跟你一比他老了不少。”殷寻醉笑道，“程大夫怎么还如二十年前，刚看见你时，还以为来的是你儿子。”

　　“先生说笑，”程闻记恭声坦言，“主人离世后，在下守墓十年，得主人怜悯，自当时起身形相貌一直未有改变。”

　　“原是如此。”提起程闻记口中的主人，殷寻醉脸上的玩笑淡下去，在烛光下五官比平日深邃许多，他凝视半空中的虚影，换了副神色道，“我徒儿在黎州过得怎样？”

　　程闻记问：“先生爱徒是……？”

　　“你最近一直跟着的那个，天天瞎忙。”

　　“……小姐的师父是先生！”程闻记如醍醐灌顶般张大眼，猜测林敛熙是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一直对此避而不谈，尔后他心头一紧，脑中闪过个念头：小姐女扮男装进刑部，难道是眼前人刻意为之？！

　　殷寻醉不咸不淡道：“嗯。”

　　程闻记回过神，“小姐聪慧机敏，文武双全，身先士卒，无半分娇纵，可独当一面，往后定然……”

　　“停停停，够了够了，”殷寻醉打断他，“这些话我九弟已经说过，直接说她在刑部如何。”

　　“小姐初入城时救了小郡主，刑部的人有眼色，未曾刁难过小姐。”程闻记说道，“只是现在小姐查的案子有些棘手。”

　　殷寻醉说：“她是如何判断，如何解决？”

　　程闻记将案情简明叙来，因不愿林敛熙犯险，言谈间多有偏颇。他边说边观察殷寻醉神色，半天不见有异，便心急道：“小姐的解决办法，是以身做饵。”

　　“好。”殷寻醉抚掌，对她采取的举措甚为满意，得意笑道，“不愧我徒。”

　　“先生不担心小姐安危？”程闻记问。

　　“熙儿身上流着皇室的血，天生就该心狠果决，且怀揣悲悯，只要活就便不能后退。”殷寻醉说，“她亲父，我六弟，即便不会舞刀弄剑，上战场照样是义无反顾。”

　　程闻记早该想到他会这么说，低起眉眼，弯腰拱手道：“先生说的是。”

　　殷寻醉心里有谱，背过手问：“顾知攘可还赖在她身旁？”

　　“是。”程闻记回道，“小姐未给过他好脸色，但不知为何一直默认他跟随。”

　　殷寻醉点头谑笑了声，“几年前，熙儿少不经事，只打个平手就敢与葛勤决一生死，差分毫一命换一命。”

　　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闻记一眼，后续尽在不言中，程闻记愣了愣，惊诧万分地问：“是顾知攘救了小姐？”

　　殷寻醉点头，“是。”

　　想起之前对顾知攘的偏见，程闻记颇为后悔，心想得赶紧找个机会向他斟酒道歉，却在看见殷寻醉眼神的那刻，冷却下来。

　　“程大夫，帮我办件事。”

　　殷寻醉缓缓踱步到他面前，程闻记浑身绷紧，仿佛看到他的影子迅速膨胀，挤满整间屋子，最后裹挟住自己。

　　“先生有命，在所不辞。”他说道。

　　殷寻醉说：“顾知攘若挡了熙儿的路，劳程大夫除之。”

　　话说早了，程闻记恨不得咬在自己舌头上。尽管他曾看顾知攘不顺眼，但最多也只是想把他赶出黎州，从未想过斩草除根。再者现在知道他与林敛熙的渊源，更不可能下手去以德报怨了，便犹疑着问：“先生，一定要取他性命？”

　　殷寻醉虽说了“若”，但语气口吻都是不容置喙的“杀”，答案不言自明。

　　正当程闻记想着如何回话时，院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人高喊“二爷？二爷在吗？”，大步朝冬院跑过来。

　　二人同时看向院门，殷寻醉手一挥将蜡烛熄灭，说话声夹着大雨敲击屋檐的声响，传入程闻记耳中，“程大夫，冬院不必派人来打扫，熙儿查案陷入瓶颈时，带她来此。另则，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再一眨眼，堂中只剩程闻记一人，阴寒的感觉经久不退，雨确是越下越大了。

　　直到在程家药铺看见林敛熙，他的指尖才触到一丝暖意，那股被扣在笼子里的束手无策渐渐淡去，头顶上方重新明朗起来。

　　他挥退下人，自己倒了一碗姜茶坐在林敛熙身边，问：“小姐来找我有急事？”

　　“不算急事。”林敛熙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擦擦脸上的雨水，“你的脸色很难看。”

　　“有吗。”程闻记用拿着帕子的手背贴在脸上，“许是天凉的缘故。”

　　林敛熙没追问，偏头看向窗外雨帘，重复道：“天凉了……程大夫，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程闻记一口姜茶咳了出来，连忙把茶碗放在桌案上，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说：“小姐直说便是。”

　　“程大夫你真的没事儿？”

　　程闻记朝她摆摆手。

　　“是这一回事。”林敛熙忐忑道，“前几日那活契蛊虫，我想多了解些。”

　　程闻记知无不言：“那对活契一为主虫，一为子虫。主虫对子虫有无条件的生杀约束，子虫对主虫有不容置喙的忠诚。当有一人吞了子虫，另一人与主虫定血契，后者死，前者殉，故此活契又名‘共死’。”

　　“程大夫说的是真的？那东西能不能取出来！”林敛熙瞬间起身，她简直不敢想象，程闻记当时毫不犹豫将主虫交给她时，心里在想什么，这东西要是取不出来，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共死’在《西域药典》中有记载，是真的。”程闻记感受到她的关怀，温柔安抚道：“但小姐别急，能取出来，一副药的事儿。”

　　“那就行。”林敛熙拍了拍心脏，坐回原位，“对了，血契是什么？”

　　“持主虫的人有两种选择，或是将其随身带着，像装进金属镂空圆球里一样，不入自体，这样子虫意外死亡，主虫不会受到影响。或是用手指滋养……即在指尖割开个小口，让主虫钻进去，但若如此，子虫死了，这手怕是要废了。”

　　“若是后者，想取出来也是一副药的事儿吗？”

　　程闻记的脸色比进门时还差，“是。”

　　林敛熙仍是过意不去，可这会儿不是说愧疚的时候，她凝神想了想，接着问道，“假使一人与主虫定了血契，他有危险，子虫能否感觉到？”

　　程闻记摇摇头，“蛊虫与人非同类，只论生死。但是主虫与子虫距离近时，可互相感应。”

　　林敛熙不指望它能救命，蛊虫有追踪的作用，能让她多一条后路就行，“程大夫，蛊虫可还有第二对，能否借我一用？”

　　程闻记顿住，活契只有一对，他上次一口吞了还未来得及取出来，林敛熙需要，倒是可以给她，不过她要这个干什么？

　　“有。”他有前车之鉴，只答了半句话。

　　林敛熙似有所查，“程大夫放心，我拿来追踪，用完之后定会完好无损的交还回来，并且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用。”

　　多说多忧心，程闻记生出股优柔寡断，踌躇了许久后答应了，“小姐稍等，我去拿。”

　　他心事重重的走下楼，交代掌柜准备一盆清水，然后进入后院厢房中，吞下两粒活血的药丸，点起蜡烛，取出匕首在火焰上灼烧。

　　等水送来，他交代掌柜在门口守着，随后举起匕首，使力往腕上一划，鲜血顿时涌进盆中，接着从怀里取出装着主虫的金属镂空圆球打开，倒在伤处。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掌柜在门口闻见浓烈的血气，觉出不对，敲了敲门喊道：“二爷？”

　　房中没有回音，掌柜又敲了几下，仍是如此，于是壮着胆子将门推开，一眼就看见倒在桌前的程闻记，还有满盆满桌的血红。

　　“二爷——”

　　掌柜飞奔到程闻记身旁，探他鼻息，又手忙脚乱拿出药瓶，往掌心倒了两粒止血的药。

　　“不用。”程闻记声音细如蚊蝇，有气无力地把手心握着的金属镂空球给掌柜，“清理干净血迹，交给段大人。莫伤到里面的蛊虫，我累了，你先出去。”

　　掌柜将他扶到榻上，“二爷伤成这样，小的还是先给二爷包扎吧。”

　　“我说了不用。”程闻记闭着眼靠在床框上，脸色几近透明，与身上的血迹互相映照，打眼看过去寂寥惨烈，别是另一番刺人心肠。

　　“段大人要是问，就说我有急事走了，管好你的嘴。”

　　掌柜望着他一叹，咬牙应道：“是，是……”

---

作者有话要说：　　程闻记：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