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61、验尸

　　“君臣上下，自古都是手握权柄的人才当的是‘主’，且其中皆无例外，非蝇营狗苟者一旦由心俯首，除死不得自由。程大夫，你尚且年少，有大把时间俯仰天地，切勿将自己困囿一方。”

　　林敛熙说完，朝他一俯身，“殓尸房在前，请程大夫随我来。”

　　“是。”

　　程闻记恭恭敬敬跟在她身侧，表面上答应了不称“主人”，实则神态言语，一眼就能让长了脑子的人看出他们的关系。要不是林敛熙有急是要办，这前尘往事，断是要即刻解清的。

　　少焉，两人走到殓尸房外，守在门口的小吏是昨夜林敛熙见过那个，姓陈，家中行五，不但年纪小手脚麻利，脑子也很灵光，尤其会看人。他打眼看见林敛熙来，立刻小跑到她面前，听候吩咐。

　　林敛熙简单问了几句尸体可有异常，昨夜运到这儿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陈五答，尸身到此后，风平浪静，但今早进殓尸房查看时，感觉其中一具尸身，尸臭浓烈，似是死了好几天的模样。

　　她点点头，示意程闻记前去验尸，自己留在门外，询问昨夜交代陈五办的事。

　　“大人，这是三天内百姓出入四城门的抄录本。”陈五翻至接亲队伍进城那页，呈递给林敛熙，“这七个人，一顶轿，是四日前酉时一刻自西城门入，停在城中三日，兵马司巡街的兄弟们辨认后称，抛开出城入城，无人在这三日内见过那名死者男子。”

　　“安排人去西城门附近商户、百姓家中打听，查清这几人最后出现在何处。”

　　“是。”

　　林敛熙翻阅四城门的抄录本，目不斜视，“入城时，可有掀开轿帘仔细搜查？”

　　“轿中空无一物。”陈五怕她不信，“大人有所不知，”他压低了声音，“曾经黎州城破，与敌军细作混入城中脱不了干系。战乱平息后，蜀王坐镇在此，明令城门看守严进宽出，需对入城车、马、人细致查验，有分毫不妥都不能放入城中。时至今日，守城兄弟们安不忘虞，未曾懈怠。”

　　“进城七人，出城时匪徒多了一个。若非分开入城，那便是城中有同伙了。”林敛熙放下手中卷册，朝他一伸手，“地图。”

　　陈五呈上，一一解释图上标记。

　　“大人请看，从西城门入城后有三条路可走，若往东直行，穿闹市，过重黎江，再往前便可由东城门出。若是往南走，几步路后经过香烛店，可见义庄，义庄右侧依次卖的是元宝、纸钱、寿衣、棺材、纸扎，总之是办身后事的地方。而往北要复杂的多，城中贫苦人家大多聚集在此。”

　　林敛熙蹙眉，指尖点在图中一处，“西城门外这一片是？”

　　“早年是乱葬岗，现今为荒地，有人说那方风水不好，会闹鬼。”陈五说完觉得不妥，“这都是些三人成虎编造出来的谣言，大人别往心里去。其实是那地方背阴，不好种庄稼，还时常积水，所以成了荒地。”

　　“嗯。”林敛熙凝神细看黎州地图，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问，“凶器，旧案？”

　　“大人恕罪，凶器、旧案还未来得及查。”

　　殓尸房门开，林敛熙拿上地图与卷册起身，“有消息及时派人找我，还有关崖醒了也是。”

　　吩咐完，她负手走向程闻记，等他清理干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

　　“银针无毒，两人皆是一击毙命，女子尸身无异，生前康健，嘱咐家人好生安葬吧。”

　　程闻记话锋一转，“但是那男子，眼珠青紫，五脏泛白，尸身腐化明显，却验不出因由，中毒或是罕见病症都有可能。任脉穴萎靡，是为隐疾。以及，他双手粗糙，周身遍布刀伤，四肢有力，手脚聚集老茧，手臂上有铜钱大小的疤，不出我所料的话，他应当从军过。”

　　一个中毒或有疑难杂症，绝了后的老兵丁，躲开官府视线，从西到东绕半个黎州城，去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案子绝不可小视。

　　“程大夫辛苦。”林敛熙道谢，引他往刑部大门走，“今日若非程大夫帮忙，我估摸着真要费一大番功夫。”

　　“小姐万不可与我客气，”趁身旁无人，他踧踖不安道，“程闻记愿侍奉左右，无论何时何地，听候小姐差遣。”

　　“……”林敛熙扶额，显得有些无奈，“程大夫你别这样，要不你我都自然点儿，如初见一般好不好？”

　　“是。”程闻记点头。

　　林敛熙轻叹了声，“对了，叶儿在程府过得如何？”

　　“很好，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望楼读书炼药，她脾性沉静，家中长辈都很喜欢。”

　　“那程三薄与叶儿成亲了没？”

　　“这，现今还没有。”程闻记道，“家中长辈、族人都曾提及过，薄儿亦多次求娶，但每每此时，小林姑娘都避之不谈，躲进望楼几天几夜。或许，是在等大人来。”

　　“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做得不够。”林敛熙颇为黯然，在陇川时鞭长莫及，来黎州后诸事缠身，连给叶儿做的衣裳都未能交到她手上，实在不称职。

　　“小林姑娘知道大人这般惦念，必不会生气，反而会开心的。”

　　几句话间，两人到了刑部大门口。林敛熙朝他一笑，“劳程大夫转告叶儿，我今时的境况，等过几日忙完这案子就去看她。另外，程大夫辛苦了，改日定登门道谢。”

　　程闻记没动地儿，“改日是何日？小林姑娘很是思念大人。”

　　“案子有了结果，或者，有眉目之后。”林敛熙眨着剔透的双眼，“时不我待，程大夫再会。”

　　她要去岑娘家周遭打探情况，便转身往东城门的方向走，程闻记抬声，一个箭步迈上来，走在她身边，“大人要去哪儿？我随大人同去。城中大夫皆不及我，万一再生事端，也省得一桩麻烦。小林姑娘那里，我自会安排府中人告知，大人不必担心。”

　　林敛熙纠结片刻，程闻记说的对，她没理由拒绝。

　　“如若遇上案情相关，还望程大夫回避。”

　　“自会如此。”程闻记得偿所愿，“大人，我自幼长在黎州，对此地风土民情，大多通晓，大人要是感兴趣，可听我诉来，就当解闷儿了。”

　　“还真有一事困扰。”林敛熙抱剑入怀，随意将视线落在街上，“新嫁娘晨昏交替时出嫁，有讲究吗？”

　　程闻记想了想，“旧时有过，大概十几年前，黎州城郊的穷苦村子里曾流传过一种说法，日出时新娘子离家，很快就能有孕生子。”

　　“现在还有没有哪儿有这种习俗？”

　　“大概没有，”程闻记说，“遵从之人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日久天长不攻自破，也就没人相信了。”

　　林敛熙不言，她相信世间种种，发生过就会有痕迹，十几年前的谣言或许当时被人弃之不顾，但经年累月的风一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灰复燃。于此，人活着便不可彻底放松，正如师父曾说的话，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师父。

　　林敛熙脑海中划过殷寻醉的身影，也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什么时候现身。

　　约莫一炷香后，天色忽而阴沉，贴地吹来的风卷起灰尘，由着潮湿的空气帮衬，沾在行人身上。

　　有几粒细小的石子吹向林敛熙眸中，她眯起眼看了看天色，雨滴顺势落在她的指尖，稀疏了不多一会儿，变得细密。

　　“大人，去茶坊坐坐吧。”程闻记抬袖挡在她身上，护她入楼中。

　　她低着头将眼睛里的石子弄出，跟程闻记走到个清净的地方，悻悻不乐，“雨吹愁人苦，不管浮尘身。要是一会儿下起大雨，就只能回刑部看卷宗了。”

　　程闻记宽慰道：“回去也好，万一关兄弟醒来，小姐便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是。”

　　茶坊里闹哄哄的，聚集了许多和她们一样，被雨从半路截下的人，抱怨声此起彼伏，大多是怪罪这雨挡人办事儿，没个眼色。

　　而窗外，大雨仿若偷听了给她的话，亦或是给她指引，竟愈下愈大。偶有几道惊雷夹在乌云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两杯清茶端上，林敛熙抿了一口，茶香醒神，味道半点不带苦涩，细品还有股甘甜，着实是杯好茶。她刚要夸一句，却见程闻记眉头紧皱，便问：“怎么了？”

　　“小姐别喝了，这茶坊黑心，茶水像是潲水沏的。”程闻记一掌拍在桌上，“小二过来。”

　　“爷有何吩咐？”

　　林敛熙端起程闻记的茶往鼻尖一过，好家伙，说是潲水沏茶都客气了，简直是茶叶沫子掉到潲水桶，撇了桶上面清亮点儿汤端上来了。

　　“你家茶是怎么沏的？”她并起指尖，弹了下自己面前这杯，“为何截然不同？”

　　小二挠头，俯身闻了闻，“对啊，没上错。本店向来对人不对事，不是……本店向来对事不对人。若是带着污浊心事来本店，喝的就是这平心静气的苦叶茶，但像这位小公子般，狭带春风，螓首蛾眉，如朝霞映雪的翩翩少年，喝的就是我们镇店之宝正山小种。当然，这两杯茶本店都只收一个铜板。”

　　“你……”

　　程闻记怒起，小二见状，往桌下一扑，刻意将苦叶茶打翻在地，哀嚎着抱住程闻记大腿喊：“打人嘞！爷，都是小的的错，您千万别计较。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您若不满意，换一杯就是了，犯不着动气，再说我们开在宁安大街边，王爷、王妃和小郡主都是常客，都爱喝我们家茶的很，我们犯不着砸自家招牌啊。”

　　程闻记：“……”

　　林敛熙：“……”

　　茶坊无一人不再往他们这方看，林敛熙头疼，将将两个铜板拍在桌上，拉住程三薄，“算了，走吧。”

　　程三薄一把提起药箱，听命道：“是。”

　　“爷请等等。”小二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茶坊后院取来两把伞，“扫了您的兴致，这两把伞，就当赔罪。”

　　“往后记得问一嘴，不然你这店被砸了，都没法找衙门说理。”

　　林敛熙接过伞，递给程闻记一把，与他并肩出茶坊。

　　二楼雅间，姚襄立在屏风后，目视着他们出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