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46、下雪

　　陇川四面环山，一到春寒料峭时，就格外阴冷，夜间尤甚。

　　青招坊众人取暖惯用火炉，如此暖和是暖和，但必须隔几个时辰就得起来倒一次炉灰，通一会儿风，以免发生意外。

　　往常，程三薄在此过夜时，这两件事儿是由他的跟班儿程宽来做，但他不在时，此项重任就落到林敛熙身上。不是林敛叶不心疼她，而是她更心疼妹妹。

　　是夜，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林敛熙盘腿坐在床上点灯看书，不觉丑时过半，算算时间，该去开窗通风，遂轻手蹑脚起床，推门去到林敛叶卧房中。

　　她先走到林敛叶床边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将窗户拉开一小条缝，再把火炉炉灰倒在不远处的杂物间中，拿些新炭填在炉上。

　　然而，就在她回到窗边，想将窗户重新关好时，窗前忽然多了一个黑衣人倒吊在房檐上，那人双腿紧紧夹着披风，正朝窗户伸出跃跃欲试的小手。

　　黑衣人来不及说话，就见她神色冷淡地一手抓在窗框上，速度飞快朝外一推，差点儿撞上自己的鼻梁。

　　幸好那双挂在房檐上的腿反应快，犹如秋千绳一般，朝后躲开窗框，又荡到林敛熙面前。

　　“师姐，是我。”他扯下脸上的面巾，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看清来人是顾知攘后，林敛熙脸上十足的不屑转瞬收敛起来，变成了探究的目光。

　　“嘘。”她踩着窗框，抓着顾知攘手臂回身将窗户关好，和他一同飞身到了房顶上。

　　“干什么？”林敛熙抱臂，任由微雨落在她发间凝成细密的水珠。

　　顾知攘无奈笑笑，迅速脱下暖和柔软的披风给她穿上，“没事儿，我去找师父，但他睡了，准备离开时见你们房间的窗子开着，就来关上，省的着凉是不。”

　　“窗子是我刚开的，屋里烧着炭炉，须得通风。”林敛熙蹲在房檐上，裹紧披风，停顿一会儿，然后斜眼看他，“等一下，你哪次来找师父不带酒的，难道这次是有急事？”

　　她倏地一下站起来，紧跟着被顾知攘按回去，听他说：“没事，就是闲的。”

　　“哦。”林敛熙点点头，见他脸冻得发白，嘴唇朱红，朝他摇晃了下肩膀，“手凉就放在帽兜下面。”

　　顾知攘脸蹭的一热，不好意思地把手揣在怀中，“不冷。”

　　“行吧。”林敛熙的嘴无意识发出个‘啵’的声音，像是往灶膛里填了把柴一样，又将顾知攘的脸蒸透几分。

　　看他低着头，闭着眼，林敛熙颇为纳闷儿地追问：“真没事儿？”

　　“嗯。”顾知攘用半条手臂挡住脸，朝她点点头。

　　尚不到惊蛰，夜间没有虫鸣鸟叫，两人不说话，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谁也不知道大半夜蹲在屋顶要做什么，但却默契到都不提离开。

　　“许久没看见你了。”林敛熙闷着头说。

　　顾知攘回道：“我常来师父这儿，可能是不凑巧，没碰见过吧。”

　　“喔。”林敛熙抬眼看着半空，目光未落到实处，忽然她伸出一只手，脸上挂起个雀跃的笑，将手心摊开在他面前，“好像下雪了。”

　　“下雪了。”顾知攘伸手，挨在她的手边，“真的下雪了。”

　　林敛熙不见他展笑，反而有些怅然，便问：“你不喜欢雪？”

　　“没有，很喜欢。”

　　雨雪交替，天气又阴冷几分，顾知攘的脸被冻的白里透红，林敛熙于心不忍，站起来解下披风，给他系上，“快回去吧，我也去睡了。”

　　“嗯。”顾知攘起身和她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先走。”

　　随后又齐声说：“你走了，我再走。”

　　“快走吧。”林敛熙本觉得有些尴尬，但见他一脸窘态，蓦然笑了起来，“虽说这样也很好看，但天寒露重，还是要多添些衣裳。”

　　“师姐才是。”顾知攘望着落在她眉间的雪，后退到檐边，“明日再见。”

　　“好。”林敛熙背着手，看他走远，搓搓手臂心想，怎么天气突然又变冷许多。

　　她抱紧双臂走到顾知攘离开的位置，正要往下跳，忽然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接着便看见辆马车朝青招坊驶来。

　　马车是东家的，林敛熙识得。可是东家来青招坊的时候少，她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还一次也没见过他半夜来过。

　　莫非是坊里出大事了！

　　趁马车还远，她赶忙翻进自己房间内，在窗边拉开个小缝，直直盯着马车上的人下来。

　　那人行色匆匆，做贼一般快行入坊内，确定是东家本人无疑。

　　这般模样，一定是有事，林敛熙毫不犹豫，束起头发蒙上面，随便披了件衣裳，再次蹑手蹑脚从卧房中溜了出来。

　　此时坊内众人都已歇下，唯有二楼雅间的一个房间亮着光。林敛熙立在柱子后，看东家着急忙慌进了那扇门，一个飞身从四楼跳下，直接到了门口。

　　她将耳朵贴在门缝处，甫一来就听见东家低声反抗：“……这恐怕不行。”

　　另一个说话的人声音粗哑，“有何不可？”

　　东家愁声：“您这不是让我砍了自家摇钱树吗，我下不去手啊。”

　　“下不去手？这对你来说不就是故技重施吗？”

　　“当年那件事不是我干的！”东家慌忙撇清，“我也是事发后才知道的。”

　　“你我各退一步。”声音粗哑者很不耐烦，“若你答应，她值多少钱，我们府上翻倍给你。若你不答应……”

　　“你们想干什么！”

　　“林缎青死了，死无对证。但你别忘了，蜀王的独女还活着。你说，他要是知道，害他女儿眼盲的人就藏在青招坊，会怎么样？”

　　东家急的声音都颤抖许多，“小郡主？这里面怎么还有小郡主的事！”

　　“当年蜀王一行人受诏入陇川，小郡主趴在马车窗上向外张望时，恰好遇上凶手销赃，那剩余的毒粉顺着风向飘到小郡主眼中，致使她瞎了三年有余。”

　　东家站不稳，跌坐在扶手椅里仍不死心地追问：“你有何证据？”

　　“证据？呵，蜀王入陇川的时间、所走路线不难查，你再去问问凶手销赃的时间，自己对一对不就知道了。”

　　屋内静默良晌，东家无力挣扎，缓缓开口：“好，我答应你。”

　　“识相。”声音粗哑者替他出谋划策，“你下不去手，不如让有经验的来，她那一份钱，可以另算。”

　　“……我知道了。”

　　“半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茶杯“嗑”的一声，落在桌上，惊醒了门外如坠雾中的林敛熙，她快速躲于隔间的屏风后，双手交叠捂住眼睛以下，紧紧贴在墙边。

　　额间汗水凝成水珠落到眼里，骤然变成世间最为催人泪下的药水，勾的林敛熙泪如雨下，将蒙脸的面纱沾湿了一大半。

　　两人在房间里说的都是真的？不一定。

　　也许是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三言两语，横加猜测拼凑出来的一段对话。

　　也许是声音粗哑者知道外面有人偷听，故意说给她听的。

　　也许……

　　林敛熙想要冷静，但无法冷静，林缎青离世的前因后果，对于她来说，就像一块拥有绝对吸引力的鱼饵，无论她如何告诫自己不能轻易上钩，都没有用。

　　她无声淌着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东家所在的那个雅间，不久后，里面烛火熄灭，紧接着是窗子开合的声音。

　　人从窗户走了。

　　林敛熙意识到这点，急忙跑到窗边，可二人早就钻进了马车里，到了她连面都没见着。

　　是有防备心，还是察觉门外有人偷听……

　　不得而知。

　　林敛熙过了失魂落魄的一夜。

　　到破晓时分，雪停了，薄薄的积雪覆盖在陇川城上，将所有一切都变为雪白，干净的很。

　　殷寻醉家陈旧的院子，小巷里栽种的槐树，长街青石板上的灰尘，餐馆后巷的泔水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律伏在雪下。

　　林敛熙对着寒风吹了半晌，心想若天道也如这般公平就好了，能让善恶有报，没有早晚一说。

　　这夜她给了自己沉湎于悲哀中的时间，到天亮适可而止，清算的时候来了。

　　她坐回床上，闭起眼，在心中铺下张白纸，细细回想几个时辰前东家他们说过的话，将那寥寥数语一一研碎，犹如入定一般。

　　所谓“砍了自家摇钱树”，“摇钱树”无疑是指叶儿，坊内除了她没人担得起这个名头，那“砍”是什么意思？她没得罪过人，不一定是杀，也有可能是从青招坊把人弄走。

　　“故技重施”，这点意思明了，他们想用害阿娘的方法，再在叶儿身上重来一次。

　　东家说“我也是事发后才知道的”，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他一定知道杀害阿娘的人是谁，且一直为凶手隐瞒。

　　还有，若阿娘是中了和碧笙一样的毒，那死法应该是在半空中忽然失明，致使失足坠落，毒出自程家，当年坊内谁和程家有联系？

　　这些暂且放在一边，林敛熙忆起声音粗哑者说的，“害蜀王女儿眼盲的人就藏在青招坊”，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杀母仇人不就在触手可及处！

　　面上浮现出怒气过头的平静，她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