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35、蛋羹

　　“人在哪儿呢。”

　　模糊不清的念叨传来，随后好像撞到了什么瓷器摆件，引得一阵叮咣响，和不干不净的叫骂。

　　“……出来接！客。”

　　“谁这么不知好歹。”林敛叶将怀中毒粉收于手心，朝林敛熙说，“姐姐，你先更衣，我去去就来。”

　　林敛叶住的这间显眼，照常理来说，若有醉汉走错门，意欲撒疯，刚一踹门就会被眼尖的小厮发现并且拦下，根本不会叫他问出“人在哪儿呢”这种话。

　　“等等。”林敛熙看着药箱，拧眉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先把药箱藏起来。”

　　片刻后，药箱和血衣具已被藏好，林敛熙在腰间系上个模样质朴的香包，用以掩饰身上的血腥味。

　　林敛叶目不转睛看着她，见她点头后推开了房门，但却被房中诡异的令人发笑的一幕，生生逼停了脚步。

　　先前被踹开的卧房门此时紧闭，叫人撞倒的瓷瓶碎片则悉数收拢于一人膝下，那人满脸通红，眼神浑浊，隔着三尺远都能闻见酒气，好笑的是，他虽醉的不轻，腰板却挺得直愣愣。

　　而在他身旁的圆桌边，一约莫二十四五岁，做文人打扮的男人，正提着茶壶冲洗桌上茶具。

　　“敛叶姑娘。”他把茶壶放下，面朝林敛叶微微一拱手，“在下黎州程氏子程三薄，仰慕姑娘许久，特从黎州赶来，欲与姑娘相交。”

　　程三薄收手抬眸，看向林敛叶，然后一手五指虚虚并起朝向身旁圆凳说道：“姑娘，请。”

　　林敛熙站在林敛叶身侧打量他，此人虽是文人打扮，但活生生长了张颇为俊俏桀骜不驯的脸，看林敛叶的目光也不似“相交”，倒像是深山老林里准备过冬的熊瞧见自己万分满意的储备粮。

　　“何意？”林敛叶坐定后，瞥了跪在地上那人一眼。

　　程三薄替她斟茶，满不在乎的说道：“在下原是在房中等姑娘出来，谁料此人突然闯入，还大放厥词，故而替姑娘草草教训了他一下。”

　　在房中等？林敛熙心中一惊，她受了伤警觉性降低，竟未发现有人悄没声进来。还有，真是太奇怪了，今夜怎得陇川的高手扎堆出现，一股脑冒头，往常可没见过。

　　“看着碍眼，把他弄出去。”林敛叶端起杯茶泼在跪地的醉汉脸上。

　　醉汉犹如被人按了定身穴，毫无反应，程三薄斜着眼眸瞟了他一眼，饮下半杯茶后悠悠说道：“还不快滚。”

　　见他发话，醉汉如木偶一般，朝林敛叶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由跪变成蹲，捡起地上碎瓷片塞入怀中后离开。

　　有趣，林敛叶问：“如何做到的？”

　　“程氏善毒，天下闻名，此乃家学，”程三薄将茶杯抵在唇边，眯了眯眼重复道，“家学。”

　　“哦。”林敛叶点点头，“本事不错，没听说过。今夜不开张，若公子无事，请离开。”

　　程三薄笑问：“敛叶姑娘不想学吗？”

　　“公子说的真是莫名其妙，”林敛叶拧眉，“且不说我资质如何，学不学的会，单论一点，学它作甚？”

　　“是我思虑不周，”程三薄拱手，“刚见姑娘往那人脸上泼水试探，又听姑娘问起，还以为姑娘有意。”

　　林敛叶端着茶杯的手往门处一挥：“想多了，出去。”

　　程三薄没多做纠缠，见林敛叶面色不虞就起身告辞，然而行到门处，他忽然停步，回头看向林敛熙，朝她丢出了一个香包。

　　“敛叶姑娘医术惊人，用药上乘，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你身上挂着的香包气味儿太重，虽掩盖了血腥味儿，但香气亦会引人瞩目。换成这个会好些，告辞。”

　　林敛熙目瞪口呆，在门关上后，抓着那小布包递给林敛叶，她接过闻了闻，将里面的药草倒在桌案上一一查验，认同了程三薄说的话。

　　不多时，打雷闪电哭嚎了半天的中元夜总算落起了雨，狂风搅乱夜色，晃得窗扇摇摆，林敛熙拿出铜盆，将血衣扔进去付之一炬，倚在窗边，看向夜色深重的陇川城。

　　中元节百鬼夜行，今宵怪事多。

　　尔后程三薄一连来了半月，与林敛叶日日喝茶谈天熟络不少，但多数是他在讲，林敛叶在听，等到林敛叶乏了让他走，他便不纠缠不逗留，干干脆脆离开。

　　如此倒是省心，程三薄钱给的足，替林敛叶挡掉不少麻烦的公子哥，叫她清净很多，但鸨母知道后不干了，她生怕哪天恩客疲乏，一撒手不来了，这还怎么赚钱。

　　左思右想后，鸨母认定是因为林敛熙在侧，搅了恩客的好兴致，才让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于是等程三薄再来时，鸨母借故挑刺，找了林敛熙一堆麻烦，将她关进了洗衣房中。

　　洗衣房内衣物堆了几大盆，鸨母贴心叫人挑满三大缸水，省得她院中房内两头跑，随后告诉她洗不完不准出来碍人眼，将大门一锁了事。

　　这种事儿以前也发生过，林敛熙还记得头次发生时，自己尚且年幼，焦急万分地走房顶从洗衣房跳到卧房，掀开瓦片，看见叶儿动完手冷眼旁观榻下之人丑态的画面。

　　叶儿有自保的能力，倒是无需担心。

　　林敛熙坐在小木凳上，对着几大盆衣物叹了口气，好在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影响干活，便挽起袖子，提起水桶将水倒入盆中。

　　头顶上方的瓦片在水花四溅时发出声细微的响动，她猛地抬头，凝神看了几眼，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遂放缓手上的动作，把水桶木盆往墙边挪了挪，将后背贴在墙上。

　　过了一会儿，房顶上无事发生，她心道或许是自己想的太多，没准是只猫经过，于是卸了肩膀的力，将双手浸入水中。

　　“需要帮忙吗？”

　　头顶上方忽然响起声温和清脆的少年声，林敛熙被他忽的一吓，条件反射从木盆里抓起件糙麻布衣裳，兜头盖脸朝那少年身上招呼过去。

　　少年：“……”

　　他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惹了半身的水不说，还生生叫林敛熙手中的衣裳抽出满身狼狈。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少年转身后退，抽出腰上别着的折扇挡住脸，“只是看见你一个人被关在这儿，想过来帮忙，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林敛熙重复他的话，抬眼便看见折扇上面的一行熟悉的诗句，这才恍然发现他就是中元节时那个看似命不久矣的少年。

　　不过，看表情他好像并没认出自己，林敛熙有点不解地问道：“你我认识？”说着用手背挡住脸上的伤疤，因为嫌妨碍干活，上面的遮挡的白纱一早就被取了下来。

　　少年收起折扇，朝她一歪头，额前一缕头发恰好挂在眼尾处，欢快说道：“我叫顾知攘，我们大概是不认识，实不相瞒我是第一次来这儿。”

　　林敛熙下巴朝门一点，“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知攘握着扇柄指了指二人头顶的瓦片，“从这儿进来的。”

　　“你，你学过武？”

　　顾知攘挠挠头，直言道：“就会点走飞檐的功夫。”

　　听他这么一说，林敛熙又气又笑，敢情那日他一个人也跑得了，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另则他说的走飞檐，倒也解释了他为何知道茶摊上那群人的阴私事。

　　“还没问姑娘你怎么称呼？”

　　“林敛熙，敛迹的敛，熙熙攘攘的熙。”

　　“巧了，顾知攘，故知的知，熙熙攘攘的攘。”

　　林敛熙面无表情凝视着他，好像在看什么新鲜玩意儿，许是无话可说，没多一会儿就坐回小木凳上，继续洗那小山高的衣裳。

　　顾知攘抿住嘴唇，自己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个沾着灰的小木凳坐在林敛熙对面。

　　她要浣衣，他把装着清水的木盆放到她手边，她要皂角，他把盛着皂角的瓷瓶递到她手上，她要拧干衣裳里的水，他马上攥住一边，与她一同使力。原本要洗个通宵才能弄好的衣裳，最后只花了一半的工夫。

　　“多谢。”林敛熙把洗干净的衣裳堆在盆里，擦了擦手上的水问，“饿了吗？”

　　顾知攘被她这么一说是觉得有点饿，指了指头顶瓦片，然后朝她伸出手说：“我知道有家馄饨不错，去尝尝？”

　　一炷香的工夫后，两人坐在城中陋巷里开着的馄饨摊上。

　　林敛熙满眼放光，开始因疲倦皱起的眉头，渐渐被一碗馄饨抚平，等见了底，还瞄了眼热气蒸腾的大铁锅，犹豫要不要再来一碗。

　　顾知攘窥见她的神色，擦了擦嘴说道：“这家的蛋羹也很好吃。”

　　“真的吗，”林敛熙朝卖馄饨的老妇招手，“婆婆，再来两碗蛋羹。”

　　顾知攘单手撑着下巴，笑眼凝视着，“现在我们算认识了吗？”

　　林敛熙不答反问，“为何今夜你会从天而降？”

　　“说实话，”顾知攘挠挠头，“你听了可别生气。”

　　林敛熙偏头看着他道：“你先说。”

　　“中元节那日，我提着药路过茶摊，见有人在背后议论你，于是上前教训了他们几句，谁料他们恼羞成怒，追了我二里路要打我，还扔了我的扇子和药。”

　　“后来，就在我跑的没力气，差点被追上时，有个一身夜行衣的姑娘救了我，也正是她捡到了我的扇子。”

　　林敛熙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该生什么气，便猜测道：“今夜你帮我，是觉得我和那姑娘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