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5、相见

　　段璕将碗中蛋羹吃了一半后就再也吃不下了，她放下羹匙，拿过顾知攘手里的水煮蛋，贴在眼睛上说：“谢谢哥哥，已经不疼了。”

　　“吃饱了？”顾知攘问。

　　“嗯。”段璕刚说完，就听到碗与桌面摩擦的声音，她将水煮蛋拿下，便看见顾知攘埋头，几口就把碗里剩下的蛋羹扫荡干净。

　　“那个，我没吃早饭。”顾知攘笑了笑，把碗放在桌上，“走吧。”

　　段璕呆望着他，小脸迅速变红，跟在他身后道：“去哪？”

　　顾知攘问：“你是何时被他们绑来的？”

　　“昨日辰时。”段璕说。

　　“那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你睡醒，我带着你在这里转转，不过好多地方我也没去过，要是迷路了，你可别怪我……”

　　“我会记路的。”段璕盯着他，认真的说，“要是迷路，我带你回来。”

　　顾知攘展笑，“好。”

　　段璕问：“哥哥，你知道鹭羽去哪儿了吗？”

　　顾知攘并未听江霄飞提及过此事，绞尽脑汁一番后，他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江霄飞还想要个女儿，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若真是如此，他不可能会问自己中意哪个。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应该不用担心鹭羽。”顾知攘推开自己的房门说，“刚在殿上你也看到了，有人照料她。”

　　段璕嗯了声后，又听顾知攘问：“阿璕，你可怪我选了你？”

　　“不。”段璕停在书案前问，“哥哥，你名字里的’知’怎么写？”

　　顾知攘倒了杯茶水递给段璕，“知道的知。”

　　段璕踮起脚指着书案上未写完的诗句，“这个知吗？”

　　“对。”顾知攘将垫在镇纸下的宣纸抽出，上面是他闲暇时抄写的诗句：相思相见知何日。

　　段璕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顾知攘将那张纸叠好扔进案边二橱里，“你不困？”

　　被他这么一说，段璕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看着二橱懵懵懂懂的晃了晃脑袋，“明白了。”接着似是灵魂抽出般爬上床，平躺在上，不消片刻后入梦。

　　你明白什么了？顾知攘寻思段璕多半是在说梦话，走上前往她身上盖了层薄被后，重回书案前铺下张新纸，又将那首《秋风词》默写了一遍。

　　陇初山下，陇川城内。

　　青招坊大门紧闭，掌柜林缎青站在一楼与二楼楼梯间的转弯处看向聚集在一楼的众人，眉宇之间全无往日淡愁，而是换上了一副正颜厉色。

　　坊内肃然无声，唯有林缎青身侧一个倒在侍女怀里的娇人，泣如雨下。

　　“言薇，”林缎青看着楼下站成一列的护院问她，“你最后一次见鹭羽是在哪？”

　　同样的话林缎青已经问过言薇多次，此时在大庭广众下重复，意义不在于自己，而是想凭借众人脸色，找出可疑的人来。

　　言薇道：“昨日清早……我以为她要去早点铺子买糖糕，就放任她去了……可谁知……”

　　林缎青：“她当时是如何与你说的？”

　　言薇：“什么都没说……”

　　“好。”林缎青抬手，清脆干净的一巴掌打在扶着言薇的侍女脸上，“鹭羽出去，为何不跟着她？”

　　侍女跪地，嘴角淌下血丝，“我……我睡得太沉，并未听见。”

　　“在哪儿睡得沉？”林缎青的视线落在藏于人堆里的一个护院身上，“坊中不做皮肉生意，这帐往后我再给你算。”

　　侍女跪在一旁，额头点地，缩成了个煮熟的虾仁状，不住发抖。

　　林缎青扬声问：“昨日清早当值的是谁？”

　　人群中四名护院低着头，惶惶不安地从人群中走到林缎青眼皮下。

　　她寒声道：“鹭羽出门时，你们在哪儿？”

　　“……后院。”

　　“……后院。”

　　“……后……”

　　三人皆是如此回答，林缎青打断他们的话，“都在后院？”

　　最后一人举起手：“我……我在前门……”

　　“好，”林缎青问：“你们谁见过鹭羽？”

　　四护院旋即跪倒在地，髌骨磕出一声脆响。

　　“拖到后院，打。”林缎青毫不理会几人求饶，终于问到最为关键的一点，“可有人见过熙儿。”

　　惨叫传来，众人悚然。

　　人群中一小厮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说：“我见过大小姐。”

　　小厮挤出人群，站在最前方护院跪过的位置高，高抬起下巴。他当自己是林缎青的救星，话音里是无遮无拦的邀功，“昨日辰时前，我看见大小姐与转街处一行人说话。”

　　林缎青问：“行人？”

　　小厮答：“那人面生，背着行囊，像是在问路。”

　　林缎青倏然变了脸色，“然后呢？”

　　“啊？”小厮背后起了一身冷汗，“然后……我有急事要忙，就回了坊中。”

　　小厮说完，四下无声，林缎青胸腔中似有铁块在燃烧，良晌后，随手拿起挂在木梯扶手上的铃兰，兜头盖脸砸在他头上，不过分秒，血从他头顶涌出，滴答在地上，随即人也一头栽下，晕了过去。

　　林缎青缓缓拍着手上灰尘，又道：“昨日派去寻熙儿和鹭羽的人，可有发现。”

　　侍女上前，踩着木底板上的血色，“回掌柜的话，城门守将说并未见过可疑之人出入。街边泼皮乞丐，也说没看见。”

　　林缎青：“城内勾栏院可有消息？”

　　侍女答：“都说没见过。”

　　林缎青深吸一口气，拍在栏杆上，已然压抑不住心中慌张，“都给我出去找，就算将陇川城翻个底儿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两个半大孩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听见她的话，屋内未被训斥的仆从暂时松了一口气，迅速涌出大门，四散开来。

　　少顷，言薇见人走远，放声哭嚎道：“妹妹，你可得救救鹭羽啊……我……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若是出什么事，我怎么活啊……”

　　“你只有鹭羽，我也只有熙儿，你活不了，我难道就活的成吗？”林缎青心乱如麻，越过言薇，往楼上走，“若是帮不上忙，就回房待着别出来添乱。”

　　四层阶梯不长，她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虚浮，在心里将能说得出名字的神仙通通拜了一遍，飘摇不定般走回自己房中。

　　门阖上的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

　　求佛无门，束手无策，此般情状多年前也曾出现过，于林缎青来说不是第一次，而那种摧心剖肝，悲痛欲绝，她却再也不能承受第二次。

　　她望着虚空处，像世间千千万万的母亲那样自心中发愿，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换女儿平安回来。

　　甚至，甚至。

　　若神佛无心施救，宁愿亡夫不要转世入轮回，就孤寂地留在荒渺的星宫中，保护她们的孩子。

　　林缎青将手掌贴在胸口，无声地淌着眼泪，口中默默念道：“寻哥，别让熙儿再离开我……”

　　然而此时此刻，她没有注意到屏风后还立着一个人。

　　那人没听见林缎青细语，单是被断断续续的哭声，吵得头痛，便从屏风后踱步出来，立在阴影里问：“可是要帮忙？”

　　林缎青被房内突然冒出的大活人吓了一跳，后背撞在雕花木门上，惊慌失措地将泪水拭去，低声问：“你刚才听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殷寻醉懒懒散散地靠在柱子上说，“问你话，要不要帮忙？”

　　林缎青警惕心起，没对这根尚不知真假的救命稻草动心，站起身问：“有什么条件？”

　　殷寻醉：“你告诉我，你女儿的爹是谁，我就去帮你找她。”

　　听上去很有诱惑力，但林缎青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不必，我已派人挨家挨户找，陇川就这么大，迟早找到。”

　　殷寻醉转动手中软剑，“陇川城是不大，万一她被宫里的人带走了呢。”

　　“不可能！”林缎青坚决地说，“宫里为何要抓她进去？”

　　殷寻醉轻笑道：“昨日你已派人找了一天一夜，想来是没有收获，时间拖得越长，生还的几率越渺茫，你手下那帮废物，不用我多说。林缎青，你可想好，要不要我出手。”

　　林缎青与他隔空将视线交错在一起，内中锋芒相撞，于无声处闪着星火。片刻后，她别过脸看向一旁，无力的叹了口气说：“你心中有答案。”

　　殷寻醉收笑，直起身一派严正，“证据。”

　　“没有证据。若你不信，大可放任熙儿自生自灭，”林缎青威胁道，“我已使尽浑身解数，如果最后熙儿出事，那只能证明她命薄，我福浅，大不了我随她一同去了……”

　　说罢，林缎青向殷寻醉的方向逼近几步，伸手拔剑对准他的胸口，悲不自胜道：“只是，你别后悔。”

　　两人僵持倾然，殷寻醉收起眼中质疑，拿回自己的剑，“你放心，不管是皇宫还是天涯，上天还是入地，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也会留到将她带回来后再咽下。”

　　说罢，推开窗子纵身跳了下去。

　　陇初山上。

　　段璕醒时，太阳刚收起落在房内的最后一束光。顾知攘听见动静，放下笔杆从书案前起身，倒了杯茶水。

　　“饿了没？”顾知攘将茶杯递给她，“先喝些清茶，我去叫他们将晚饭送过来。”

　　段璕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听他走出房间掩上门，靠在床头耷拉着小脑袋，直觉得阵阵难受，于是后背前倾，接连撞了几下床柱。

　　顾知攘在门外听见异动，赶忙交代完跑回房内，只见她睁着泪汪汪的双眼，跳下床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阿璕别哭。”顾知攘揉揉段璕后脑，“想家了？”

　　段璕闷在他胸口嗯了声，“哥哥，你有没有办法告诉我阿娘，我现在没事。”

　　这要求不过分，可是难。

　　晌午过后顾知攘悄悄出门去找过葛勤，想旁敲侧击出江霄飞今日所作所为的含义，但葛勤未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说：“照做。”就将他轰了回来。

　　“别怕，我会想办法的。”顾知攘安抚道，“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看星星，过两日月圆，今夜星空特别好看。”

　　段璕愣一心回家，对观星其实没多大兴趣，但还是答应了。

　　顾知攘看出她心不在焉，摸了摸她的头，“阿璕，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带下山，到时回了家，可别忘了我。”

　　段璕擦干眼泪，郑重地看向他眼眸。

　　“哥哥，相思相见知何日，不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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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相思相见知何日。出自李白的秋风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