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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居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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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兴未落,又有这样一番迹遇,而此时坐听房外混澄的雨声,一声声如碎玉落盘,更如击打在胸腔之中,一击便是一段袅袅动人的音节回响。少年不由再次心痒起来,手指忍不住要拨弦和雨。
只是琴弦已断,手边又无铜弦可续,甚是为难。
忽得,子期起身抱琴,解开缎带,将琴平放在案上。那一根断弦松松地搭在古琴棕深光亮的琴面上。婆婆为子期和伯牙端上两盏茶,挑了挑烛芯,又悄声退了下去。钟子期用指绕起断弦,叹口气。
“伯牙这把琴是上好的梧桐木瑶,断弦又是贵铜丝制成,怕是一时没有材料,难接了。”
闻言,伯牙一惊,忙追问一句:“子期竟这么懂琴?”钟子期只是一笑,并未作答。伯牙这才想起细细打量他一番。烛火晃动的光芒之中,钟子期脸上的光影交错重叠开,明明灭灭,更使他的廓线明晰起来。他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像普通渔樵之人一般高束在头顶,辨不出长度,坚实硬朗的脸线,星目剑眉。虽是一身布衣,仍掩不住几分气度不凡。再加上正细看琴瑟,又蒙一层难言的风雅。
半晌,他抬起头,对伯牙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后日我下山,便寻些来。”
“甚好,这几日要子期多费心了。”伯牙也笑了笑,却带着十足的淘气。到底是个孩子。钟子期并不介意,却顺着他性子应到:“伯牙有事,我定当帮到底。”
语间,婆婆端上了一盘小炒,两碗粥汤,将菜盘搁置烛灯旁,分好粥,便递上食具,笑容一直在眉宇间绽着。伯牙忙起身接过竹筷,道了句:“有劳婆婆了。”
老婆婆脸一横,有些嗔怪的撇他一眼,反而不高兴起来。见状,钟子期忙接着说:“婆婆最不喜欢这些礼节之语,拿了饭碗,你吃得越多越欢,婆婆才高兴。”
“哦……”伯牙傻笑两声,忙低头喝起粥来。原以为这山上人家食物定是要不得挑剔,哪知道这粥看上去平凡无奇,白米淡味,入口竟是唇齿流香,久久不散。纵是清炒一盘,白粥一碗,也使伯牙似着迷般地越吃越快。
钟子期不由失笑,看着狼吞虎咽的少年,向老婆婆挤了挤眼,便也动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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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清晨,太阳一扫往日羞涩劲,早早地将脸探出山头,把轻纱一般的光辉铺在这座略显寂静孤独的小宅上。单色瓦片,单色竹篱,不过也有一方菜田添了几分情调,婆婆手稳木桶,卷着裤管,另一手持瓢浇注,动作缓慢而不滞怠,更带悠闲。
“钟子期,打柴去了~”门外忽传来一声高呼,钟子期忙从屋中探头而出,对来人做个“噤声”的手势,老婆婆也冷了脸,斜瞪那人一眼。见状,来人夸张地忙悟了嘴,逗得钟子期默声笑弯了腰。他指一指屋内,压低了声音用气息一样的口气说了句:“来了位客人,是个文雅之士,现在还没醒,吵了人家美梦怕是要遭报应的。”
语毕,拾起竹帽压于头上,随那汉子出了门,此时,猛然惊醒的伯牙正悄悄地扒着小窗,不快地努了努樱唇,转会身去更衣洗漱去了。不一会儿,他便盘了长发走出了屋门。听见响声,婆婆忙转身看了看。
“婆婆早啊。”伯牙一边拂了拂未绾住的长发,一边用安恬清冽的声音打着招呼,“子期已走了?”老婆婆点点头,又放下手中的活,转而走上前替伯牙束住了那几缕乱发。这一打扮,本就相貌娇好又正值年少的伯牙更显清秀俊俏。
老婆婆失笑,发不出笑声,只把眼眯着,更显慈爱。伯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扭头道:“婆婆!不许笑我似女子!”老婆婆赶拍拍他后背,睁大双眼,指指自己,摆摆手,又竖起大拇指。
[伯牙相貌比女子还好看。]
这哪是夸他?!伯牙羞得涨红的脸活似个熟透的柿子般。他不悦地跺着脚大叫:“婆婆你欺负我,我不理你了!”老婆婆掩上嘴偷笑起来。
而孩子毕竟仍是孩子。一会,伯牙便乖乖地吃了早饭,坐在园边一块小石上看婆婆浇园,一边说话。讲到山外事,老婆婆看了看他,默默地笑了笑。伯牙忽得问:“婆婆你从没去过山外吗?”
老婆婆不怒也不厌,只兴致勃勃地一直慈朗着笑脸,轻轻摇了摇头。伯牙对顿了顿,又说了起来:“婆婆,你不知道。山外有好多好多人,有各种各样的事,好热闹,好繁华。商铺上能买到自己喜欢的很多东西。以前我就同一个小贩买下了本琴谱,上面音律很多都是外世失传的……
“山外还有庙,庙里住着大和尚,每天修身打坐,素食简斋,生活得自在清静。
“山外有歌姬,身倚红楼,怃琴而唱,唱些俗世的小调,声音倒也动听……”
说着说着,伯牙沉下声,眼目也垂下来。老婆婆微笑着,仍然一边烧菜,一边弄着圆中娇嫩的菜叶。许久,见伯牙不再说话,才掉过头来。这少年正看着一只毛虫发呆,双目中的神采却有些异样。婆婆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温和地抚了抚,便拎着水桶起身了。
“婆婆,再过两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一过,师傅便要我回去习琴了。”伯牙对着她说,叹了口气,“可是……外面怎样,我都觉得无人相拌。身处歌楼、宫庭,甚至君王也对我的琴技礼加赞许,只是……再懂得称赞我的人中也无人解得我的心意。婆婆你说为什么呢?”
婆婆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又提着水桶转回后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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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一过,钟子期便扛着大捆柴木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大踏步进门,一边照例高唤:“婆婆,子期回了。”他推开篱门,先跑出来的却是伯牙。
“快些,快些,肚子饿瘪了……婆婆烧了好些菜,就等你回来。”伯牙仍是束着黛色长发,钟子期竟看得愣住了。
“伯牙……吗?”
“什么吗不吗的,不是我还是谁,你别傻站着了,再不吃我可不客气了”。伯牙气咻咻地一转头又奔回屋,重重地用筷子敲了敲碗,“快快快!!!”
“知道了!”回过神,钟子期大笑,走进屋内,“早上待厌了吗?”
“厌极厌极!我的琴弦什么时候能弄来呀?!”伯牙满嘴塞饭,含混地问了句。钟子期到不紧不慢:“下午不去打柴了,带你去看瀑布如何”。
“瀑布?”伯牙的手顿了顿,“有这等尤物当然要去!”语罢,又一边塞饭,一边笑成了朵花。老婆婆不禁也笑了起来。
吃完午饭,钟子期挑了根直硬的木柴递予伯牙,又找了件小的布衫换下他那身飘飘似仙的长袍,将他长发换了长绳扎起,紧紧系住。婆婆一旁一直笑着,最后帮他理理衣角,戴上草帽。
钟子期细细端详一番,忽得抬手做捋须状,哈哈笑了笑,吟道:“老夫未甲子,有女初长成。仙山着美玉,清水出芙蓉。”语落,被伯牙拉起手背咬了下去,他吃疼得倒抽口气。
“纵是颜容好,身着男儿装。老翁怎眼花,认作女儿郎。”说完,看钟子期疼得咧嘴还要对自己赔笑,不由一阵得意,一甩头,大大咧咧地踏出了屋。
看着少年出门的背影,再抬手一看,手背上竟已有两排深深的齿印,疼意久久不去,一会又火辣地烧起来一样,钟子期撇了撇唇角:“还真是惹不得。”
瀑布位于山中,入山仅有一条窄道。子期的宅子坐在群山环拥的一块谷地上,周围有绿树护卫,自是清雅。而这入山之后,气温忽降,四周寂寥下来,只有山中树丛草间传出的沙沙声响,似乎有什末不知名的东西尾随过路之人。寒意不由又涌上来,伯牙猛地打了个颤。
钟子期看了看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笑了笑:“走快点会好些。”
他由着钟子期拽着,恍惚地爬上去。不久,那沙沙声响越发清晰而大了起来,山道三转两折,忽然闯进一片全新的世界里,瀑布的水声豁然拥进耳朵,再脑海中回荡开来。那条瀑布足有十尺宽,如一条巨大的白练搭挂在两峰之间。有丝丝冰凉的水烟飘到身边,仿拂整个人都被那缠绵的水意裹了起来,少许衣衫便有了潮感。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一样,伯牙和他聊了起来。
“子期,婆婆多少年岁了?”
“很老了吧,自我来时已有十年,婆婆的容颜就如此,这十年竟未变过……”
“真的?婆婆为何不会变呢?”
“大概……是她早已无所求了吧。”
“无所求?”
“嗯。不在记挂谁,纵是尘世再美,也不再贪恋,无所求……”
“子期,能做到如此,真令人惊讶。”
他和钟子期携手立于一块山石峰台上,竟一时都没有语言。
回去的路上伯牙一直闷闷不乐,冷着一张脸,话也少得可怜。晚饭头次食欲不振。天色微暗便早早睡了。于是婆婆拉住钟子期,用眼神责问了两句。
钟子期顿了顿,笑了一声,摇摇头,嘱托婆婆第二天要看护好他,便也早睡下了。
次日清晨,天刚亮,子期便携帽出门去了。伯牙起身时,阳光普照的小院只有婆婆一人倚在一张木椅上晒着朝日。听见伯牙出门,便递给他一张便笺。
便笺上字迹清秀飘洒,如钟子期本人一般气宇轩昂。
[余寻修琴之材去也。——钟子期书]
默了良久,久已怏怏的脸上,刹时绽开灿烂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