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 ...
-
木车轮“吱呀吱呀”地呻吟着碾过山间石砌的狭道，缓缓向前，车身歪歪倒倒地勉强行着。
而车上的架夫却毫无怯怕之意，裹起粗布衣的襟口，一手持着缰绳，一手拉住车上的木头横杆，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游。马儿倒是聪慧，一步一步迈得十二分的精准坚实。
山道两旁一簇簇灿金的秋菊开得正艳，仿佛拥着一条通入仙境的道途。
“咔咔，”马车缓慢地停驻在山台上的一块大石上。透过远处迷茫飘渺的雾气，隐隐看见夕阳落下淡橘的金辉，纱透一般掩映了拥在一起的群峰。面对的却是一座青灰的陡崖，崖面冰冷的巨石上，稀拉地染着几片绿意。
车夫恍如猛然回过神，头向前一点，忙稳住身子，打量一遍景色，便蹦下车来，赞许般笑着拍拍马背，牵着马口缰绳将车向平地上拉了拉，又转向车厢叫了起来。
“官人——别睡了，上山了。”
语音在这幽幽的山景中似乎凝成了漫绕浮动的山雾，渗透进了紧掩的车帘。帘内忽地传出了些碎响，车夫上前卷起了挂帘。
车内人接过帘卷，轻轻抬手，俯身钻了出来，一头如水的黛色长发披散，顺着动作由肩上滑下，遮住了他的侧脸。那一头及身的长发下，露出一件素净儒雅的长袍，白底青花，领边、袖口描着绚目的金线紫边。他轻巧一跳，便下了车落地，本在飘飞的长发也慢慢安静下来，只在山中若有若无的丝缕微风中轻轻招摇着，他抬起头，竟是一张少年容颜。流畅的线条描起了美伦的脸廓，精致的嘴唇半开半合着，张大着的一对漂亮清澈的凤眼正流露出淡淡的惊喜和赞叹。这少年竟如此自然秀丽，仿佛融进了这一片山景之中，如同一副细绘的宣纸墨画一般的雅致。
“小官人，琴。”车夫从车厢内抱出一筒长长的绸缎紧抱的古琴，少年回神，忙伸手接下。双手从宽大袖筒中伸出，皮肤细嫩白皙，宛如玉雕，纤长手指轻巧划开包琴缎袋的束口，拿出深褐色琴身，细细查看一番，又张指拨了拨弦，幽深如泣的音节从指中泻出，少年高兴地笑开。
“这琴果真是一丝未损，谢过先生了。
少年一边叹着，一边拉上缎袋，将琴系上背。对马车车夫躬身施礼道谢。车夫一见他有礼，忙也回礼，又道：“上山路窄，车不便向上。小官人顺着这路上山，不久便有人家了。小官人莫要贪景，天黑之前一定要寻好住地，夜晚路黑，免得失道”。
“是是，我记下了，您大可安心下山去吧。”少年一边挥手，一边转回身，迫不及待地拾级而上，脚下冰冷湿滑的石阶在他看来都无比地有意韵。
“小官人好走，后会有期~”车夫对之背影长呼一句。少年未回头，只是背对着再挥了挥手。
“有期、有期”。
语声未落，少年翩翩青花长袍便隐入曲回山路之后。车夫一甩长鞭，勒紧缰绳，又悠悠下山去了。
~~~~~~~~~
少年沿山道而上，群山环拥，危崖陡壁，道旁金菊渐稀，而入山却是翠意更浓。少年不由感叹，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然而这山中却似时节凝滞了一般，越往上，越有寒意透骨，却又不比秋意凄寒，更如冬初去，春乍归。
慢慢，山中都安静下来，只剩少年轻灵脚步踩上石级的细响，酥软撩心。少年眼望这一山清景，不由心中也安静闲舒下来。他如入仙山孤境，独身一人拥有这绝景，耳不入杂韵，心不进琐念，兴致竟更浓。倏得少年驻了步，静听一脉疏疏风声。
他痴痴地转过身，离了上山石级，拨开翠色，循声过去。走不多远，天色微暗下来，眼前却豁然开阔。碧色山峰，秀竹翠松，脚边是层次不齐的断石，远望去，隐隐一潭清池安眠于乱石掩衬之中，细密的声响从各处回荡开来。空灵、幽静、渺雅、闲致，如此佳景，人间哪得多见？少年呆呆立于断石峰上，注目脚下这美不胜收的景色，一时竟忘记了车夫天色已晚的嘱咐。
他顿了许久，便斜坐下身来，解开琴带，盘起双腿架住古琴，纤弱白净的双手一抚古琴精致光亮的琴面，最后落在粗细不一的七根韧长琴弦上。
落晚空山，万径无人踪的幽静石阶，道旁秋菊，上山一路的美景在心中一点点晕开，如流动的墨画，在这微浓的夜色中从琴声里飘散开来。少年的眼开始浮散，心神也渐渐凝在琴上。
一曲而终，再续一曲。少年全然将时间天色抛于脑后。
忽然脚下乱石之中，一团黑影在视野中闪现出来，少年猛的回过神，心中一惊，手指力道一紧，“砰”地，一根琴弦断于指下，顾不得疼痛，少年大声斥问一句：“谁？！”清冽的声音在山中回荡开来，难掩一丝惊惧似的颤抖。
那抹影子似乎也被那一声弦断之音惊慑，默了半晌，轻咳一声，从暗色中走了出来。那是个樵夫打扮的人，短布衫，腰间系着一条深色粗布带，脚上是一双黑布鞋，裤管紧裹。他高挑身材，身于黑暗中，看不清长相表情。只辨得出他此时抬手鞠身的动作。
“取薪深山上，临晚欲归还。忽闻瑶琴响，天籁出石间。难奈心所向，循声致潭边。无意惊仙架，佳人能海涵？”
安沉恬静的声音在一片寂寥的深山里晃荡开来，安稳人心式报清来龙去脉，句尾询问地将音扬起，逗得少年一阵清笑。“先生多礼了，我随意弄了两下，不想这深山中还有人识得律音。更何况是我扰了先生回家的路，理当是我赔罪。”
“呵，在下一芥憔夫，哪得‘先生’美称。鄙姓钟，名子期。小官肯赏脸，便唤我一声子期吧。”
“钟子期……钟子期……”少年慢吟细品，许久击掌欢叫起来，“好名字，平仄相谐，字字珠玑，好一个钟子期，妙极，妙极！”
山下樵夫朗声大笑起来，拱手半让：“小官人过奖。不知官人尊姓大名，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少年收了收笑，裹起断弦琴走下山崖，黑色的光线变了一变，他已站到潭边。
“我叫俞伯牙，我若唤你子期，你叫我伯牙便是。
“我从山外来，要往山内去。子期若能给我指条入山之路，留宿之馆，便万分感激了。”
闻言，钟子期仰头大笑了起来：“伯牙讲话好不客气，寻个住处有何难，若不嫌寒舍粗陋，住一段时日便是，不要房钱。”
少年闻言，谈谈笑了笑，又道：“那哪里能行，白吃白住的……”
“今日听琴，已是给在下吃足了便宜，留待伯牙几天又如何？莫辞了，随我去便是。”正语间，忽闻山外空中一声闷雷，伯牙有些惊诧地定了定神，才发觉这山中空气早已湿稠得腻人，看来一场大雨已迫在眉睫。
“再推托下去，这一场大雨是逃不过了。”钟子期见已占天时，便借水推舟说了下来。
伯牙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语毕，又一扫客气之意，笑着拽住钟子期衣袖，催促道：“快些带我去吧，子期莫不是真要淋雨吧。”
钟子期笑着回身担起柴火，见伯牙已系好了琴，便一把拉住他飞奔起来。
似乎只是眨眼之际，夜色中群山退开，一间小宅呈于眼前。到了屋外篱门处，钟子期放开伯牙，一边推开门放下柴，一边叫道：“婆婆我回来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一身布衣，梳着单髻老婆婆走出了门，看见伯牙，愣了愣，便向他招手，满脸慈色，十分亲切。几点冷雨打下来，寒意渗入身子，伯牙不由地打了个哆嗦，钟子期随后一拍少年肩膀，把他推进了屋，老婆婆笑着帮他把琴放好，带他坐定。
“婆婆不能说话。”钟子期摘了帽，进屋合上门。正此时，只听屋外一声炸雷，紧接大雨倾盆，整座山回响着空明的雨声，如诉如泣，伯牙仿佛看见了一绝色美人狂舞之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