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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豆蔻误 ...

  •   (五)
      柳小姐的父亲是个官,品阶几等冬儿不晓得,但身处偌大的柳府,便能晓得他与妻儿姨娘享的是何等荣华富贵。
      小姐身为府里唯一一个正经女儿——那是与庶妹们截然不同的出身,合该有一众交际来往的各府女眷,所谓手帕交。那都是夫人为小姐铺好的路,往后出嫁了,也会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好作人脉的。

      小姐十岁那年开始,冬儿所见的人事来往多了起来。她也从一介整日端茶倒水服侍起居的丫鬟,正式升为小姐的“心腹”。
      奶娘常骂她笨,不会来事,不如别家府里丫鬟机灵,夫人却当面提点过,说她这份老实就是最好不过的,心定,不浮躁,这样才是长久服侍小姐的正道。
      对这位柳夫人,冬儿且敬且怕,怕是无来由的,许是有时会叫她罚跪,这是婆子不甚有的训诫方式。而每回夫人传她到跟前训话,则条条规矩都奉为圭臬。
      毕竟那是小姐的亲娘,不会害她。冬儿如此想。

      “芸乔妹妹——我爹要与柳大人谈事,我便又来啦。”陈小姐笑得很甜,进了闺房就拉过小姐的手晃一晃,亲昵而活泼。
      “陈姐姐。”小姐听了自己闺名,有些腼腆,抿着嘴点点头,也向她笑笑。“上回你教我打的缨络我早学会了,今日倒可以再做点旁的样式——”
      “啊呀,咱们今日不玩这个,我早厌了,昨儿叫我府上的丫鬟买了点话本来,我们一道看看解乏便是了。”陈小姐朝一旁垂首的冬儿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
      “母亲不大让我看这些……陈姐姐,把冬儿留下罢,她不是外人,陪我们玩玩也没什么的。”柳小姐犹豫着,叫其余侍候的婆子丫鬟都出去,房里余下她三人。
      陈小姐的爹是柳大人的顶头上司,故而柳小姐平日相处也不自觉矮她一头,若一道聊些什么,大多是不动声色逢迎些许,主动寻话题的那个。
      冬儿暗暗朝陈小姐后退远离一步——她不喜欢这位笑得很甜的姑娘,柳小姐暗地里提及她,皱着眉令冬儿小心侍奉,眼神里有些怪异的疏离,如今却依然要强打精神与她一道相谈。

      “也罢——只是妹妹,丫鬟终究是侍奉人的呀,和你我不一样,整日当着个玩伴似的,叫旁人拿来嚼舌根可就不好了。”陈小姐意有所指,再瞥一眼冬儿,也深知柳小姐温柔表象下近乎执拗的一面,收了嘴。
      丫鬟退下前拿了话本子,握在她手里,只露出小小的半页留给柳小姐窥探。冬儿盯着鞋尖,只当自己是房里的烛台,窗上的雕花,一声不吭。

      翻页声不时响起,陈小姐与身边人轻声咬耳朵。冬儿想起抬头望向她的小姐,却看见从未在她脸上浮现的一种神色。

      “冬儿!”柳小姐压低声音,她茫然走上前,示意小姐发话。
      “你——你且出去!”

      凑近了才看清,陈小姐的一只手正扶在她肩上,亲昵地依着,还紧捏着那薄薄小册。只是冬儿没来得及留意那上面是何等图样,就被柳小姐从未有过的,近乎慌乱的低声催促赶了出去。
      “妹妹这屋子可算好了,有个外人,看些话本子也怪不自在的……”陈小姐拿她软软的声音嘟哝一声。
      房门在她眼前合拢,小姐不安的神色也阻隔在了后头。

      噤声侯着,主子需要你的时候自会唤你进去。这是奶娘教她的。纵使冬儿莫名地忧心起来,也仍然牢记,继续盯着鞋尖看。
      这是她遵循了许多年的准则。也是她学习的不多的物事之一,极其单调,却同样极为复杂。冬儿不甚聪明,但明白顺从与沉默是自己多数时候应当做到的。

      (六)
      小姐再传她进房已是日薄西山,陈小姐的身影正于院门处远去。从晌午到此刻陈小姐生生拉着她看了一两个时辰的画本子,谁晓得陈小姐是带了多少本物事而来的,亦或是那薄薄的玩意儿便够她们琢磨半日。

      冬儿推门而入,小姐那时的惶然又撞回脑海里。快步上前,那些不安的东西在小姐脸上转变成了红红的眼圈,还有被咬得落下印子的唇。
      “小姐,您怎么了?”她到榻旁去扶,只是小姐的领衽歪了——冬儿被勒令时刻留意小姐的仪态衣衫,于是就先伸手为她理一理。

      哪知手刚触及小姐的颈,她就颤抖着,打落了往日为她这样整理衣衫无数次的一双手。柳小姐瞪着眼睛,犹豫了很久的泪珠在倒映着冬儿错愕神色的地方猛然落下来。

      冬儿错愕地望向她的小姐。

      该轮到服侍主子的时候了。奶娘在门口唤了一声,便步入房内。
      “哎哟,小姐这是怎的了?若哭得眼睛肿了,那可了不得!冬儿你怎生办事的?快去取了热水与帕子来给小姐擦脸!”

      她这才反应过来,几乎跑着出去打热水来。
      “小姐,怎的哭了?快与我说说……”奶娘嘘寒问暖的声音抛在后头,冬儿无心去想。

      再回来时,奶娘听见她合门,竟是大惊失色,旋即反应过来,便劈头盖脸一顿:
      “你往常做事最稳重了,怎么今天像失了魂似的,半分轻重都不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小姐这的丫头多大气性呢!你个笨东西!还愣着哪?快些把热水呈上来——我去为小姐拿点膏子敷脸……”

      奶娘跌撞着将门一开,出去了。冬儿把帕子在水里浸上些许,又拧去多余湿意,趁其温热,试探着上前去碰小姐脸颊。只是方才小姐打了一回手,她不敢如往日习以为常,确定小姐不再有什么反应了才凑近帕子。
      柳小姐的眼睛空空地前看着,好像不觉冬儿动作一般。
      “小姐……”冬儿愈发觉得不对,低低唤一声,却不敢出言相问。
      她的小姐回过神来,目光落到她身上,像是茫然了许久后终于找到了实处,忽然间,刚被擦去的泪滴滴答答再流下来。

      小姐看了冬儿许久,最终却未有一言,拉着她的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只是冬儿想起来,那时闺房里有一声自己的名字,如今细想,还是带着些许哭音的,她要进去,记得先叩门,陈小姐却道“不必进来”。
      之后小姐没出声,她便也不再多想了。

      (七)
      小姐那日以后就病了,先前温软明媚的面孔折作一身病骨,天又一度冷下来,病在那时显得更为险恶。

      “冬儿,你看,下雪了。”
      小姐等到稍稍能坐起来,倚在窗前,正好是冬儿入她院子的时节。
      大概只有雪落下来了,冬才完整。
      而她眼里渐渐堆积起的,像是一捧不化的雾与霜,未曾见霁。
      冬儿想试着擦去一点其中的雾气,便轻声说:“奴婢看见了,当年奴婢的名字,就是小姐见着落雪才起的。”
      她看见小姐明显地愣了一瞬,眼神闪烁几下:“啊,是的……”
      窗外有风灌进来,吹得小姐掩嘴咳起来,冬儿把那儿的天色用纸窗挡住,她眼里那点光也随之再度黯淡下去了。

      这一病病到小姐十四岁的开春光景,拢共两年。
      冬儿从来不知背后真正的缘由,只是在看见女孩往日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许红润后,开心地为她的小姐领鲜艳轻薄的春装去。

      (八)
      奶娘说,小姐这一病,可误了大事。

      冬儿掰着指头算,一年,两年……小姐同她说过自己的生辰在四月末,暖融融的时分。

      她还记得小姐病中找了些诗集,扯了她一道来看,这是她为数不多显得健谈的时刻了,冬儿便也尽力做出很认真的样子,跟她慢慢念“豆蔻梢头二月初”。
      那时小姐捧着书卷,将那句诗翻来覆去地读,末了近乎是喃喃自语。

      奶娘也怕小姐魔怔了,在离她们不远处立着,频频与她对视——这是小姐养病时不时有的事,浅则沉默少语,深则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整整一天,冬儿去唤也恍若未闻,眼神如同那日的惶然。

      “豆蔻梢头”仿佛引出了蛰居在小姐体内的魔怔。冬儿看见奶娘候在门口表情不安,也下意识绷紧了心思。
      每每遇到此种情况,唯有连哄带唬地将心神拉回小姐身上,才得安稳。不然少了那点神魂,小姐这病定然更加的凶险。这是奶娘私下叮嘱她的。

      可小姐最终归为不语,悄悄搁了书卷。
      “冬儿,我困了。”
      提心吊胆的小丫头当即将她扶上榻去。

      她大抵是忘记了,冬儿不识字,读不懂“娉娉袅袅十三余”正是她与小姐的年纪。该归于无忧春色的光景。
      却困在一片新雪勾勒的笼子里,寸步不行。

      冬儿回过神,还要问是什么大事,奶娘讳莫如深,摆摆手,令她去为小姐沏茶。
      一路送过去,小姐兴许是听见奶娘敞亮的嗓门,低头抿茶,刚温润起来的眼神又蒙上一点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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