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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天雪 ...

  •   (一)
      冬儿是小姐的奴,七岁起服侍她的小姐,或许要如此一生。她的死契握在主母,也就是小姐亲娘手中,小姐及笄后转到了她手下。她命里刻下奴字,眼里只容有她的主子。

      冬儿原不叫冬儿,她六岁前的记忆几乎没有名字这类奢侈的物事,只有那些无从见得天光的破陋屋舍,呛人的烟味和陈腐气息弥漫不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应当叫男人和女人爹娘,只不过从未在她嘴里冒出来这些词语。男人不许她多吱声,若觉得烦了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女人觉得她懒笨不干活,就扭她胳膊,留下一片淤青,嘴里气势汹汹地说些她早先听不大懂的话。
      小丫头懵懵懂懂学说话的时候,曾觉得自己名字叫“赔钱货”,后来逐渐对话语更明白些,更多她不懂得含义的称呼便接踵而至。她不再思索自己的名字,只偶尔有些同样不懂得的难过冒出来。

      六岁时,男人和女人有了另一个小娃娃,那个娃娃好像与她不一样,又确确实实是从女人肚子里落下来的,她发现男人开始在女人身边转得多了,女人抱着襁褓,会露出她几乎不曾见过的笑容。

      (二)
      再然后,大概是嫌她碍眼吧,有一天,男人请了个婆子来到他们破旧的小屋,又呵斥她过来,让婆子对她上下一阵摸索,又用泛着精光的眼神打量了她很久,才点点头,在小袋子里掏了什么东西给男人。
      女人喜笑颜开着,任由婆子拉走了还在挣扎的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小娃娃。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确是一点儿也不受他们喜欢的,在这之前,她从未发现过男人和女人对小孩会喜欢得那样多,喜欢得巴不得她不曾出现过。

      婆子说,她值五十两,是个大数目,因为她模样生得秀气,往后还不止这个数呢。

      婆子领着她到了个更大些的屋舍,里头有不少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只是婆子不喜欢她们间窃窃私语,于是她也就没和旁的女孩说上什么话。那个婆子不像原本的女人动辄打骂她,而是教了她许多事,说话,走路,端茶倒水。这都是你们的价值所在。她当时得意地说。
      她偶尔觉得在这里能松下一口气,却依然提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学着,因为婆子要打手心。
      婆子也教她漂亮自然地弯下膝,还有伏在地上,那是给主子行的礼。
      或许是她把婆子的训诫记得格外牢,柳府的人来挑奴婢时,对垂眸静立的她颇为满意,当即捡了她与另两个姑娘送进府里。
      那时她七岁,价值翻了一番,是一百两。

      一个管事婆考校过她们的礼数,仪态,端茶倒水,领着去见主母。那是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从未见过有人能有这般贵气,眼睛一扫就叫她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个丫头,送去服侍小姐罢。”在细细问过出身来历后,主母这样发了话。

      那时管事婆说她好福气,小姐是最为人和善的,到时可得付出十二分精心,才不算违了夫人的抬举。她一一记下,随人走过长廊,拐到一处小院中,里头走出来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子。
      “快些见过小姐!”她闻言跪下磕了个头,嘴里说“奴婢给小姐请安”,那女孩忙扶她起来。
      靠近了细看,才知道是那样好看而温柔的一个人,声音软软糯糯的。
      “还请小姐为这丫头赐个名儿。”她听着,心一颤。
      小姐抬眼,目光扫过院里一点未扫的雪,原来那时是在冬日里:“就叫冬儿吧,这漫天的雪,煞是好看。”

      (三)
      小姐爱雪,因而把这名字赐给了冬儿。每每想到这点,她就愈发喜欢自己的新称呼。
      小姐不喜欢太多人贴身侍候,先前就有了奶娘,再多一个,便也足够。
      于是从此以后,冬儿成了院里唯一近身服侍小姐的丫鬟。能有这等际遇,实在亏她有一段好极了的运道。也是由于主母看她老实,出身干净。

      而服侍小姐的日子,也早与那些破败农舍中,那个“赔钱货”丫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婆子教的端茶倒水顶用,却还不够,小姐的奶娘看她年纪小,心思敏捷,念着往后冬儿大概是要做了院里心腹的,便也用心教导着她办事。
      不过挨打挨骂依然是寻常,有时犯了迷糊,做错了点什么,奶娘一顿训斥,半点情面也不留,偶尔小姐为她求情,却被奶娘语重心长地拉到一旁劝了些什么话,慢慢地,奶娘就开始背着小姐来罚冬儿,冬儿也识趣地不在小姐面前提一个字。

      看着小姐绣花扑蝶,随女先生学着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物事,琴棋书画,女德闺训。她的日子是养尊处优的,从容的,而冬儿则为了她的那份闲适日日劳碌。
      有时她在想,人与人的命数还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小姐与自己先前所见的那些女孩子一般的年纪,却又自出生起就与她们不同。
      可以有这么好的衣裳穿,这么宁静无忧的日子,由自己照料着她度过。

      可是冬儿也很感激这位柳小姐,小姐心善,不许她太过劳碌,平日对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如若没有柳府的人,没有这位小姐供她侍奉,冬儿就不叫冬儿,也不知道今日该在哪里呢。
      能从农舍中逃脱出来,有个对她好的主子,每月还能拿一点点银子,这都是她以前没想过的事情。

      (四)
      但她这样无凭无依,签下死契的小丫鬟,又近身服侍着个好主子,其余下人的嘲弄与嫉恨必然不会少。
      开始冬儿还不觉有些什么,农舍中的那六年,她早对于恶意习以为常。

      可当她终于有一回来不及收拾好某个丫鬟“不小心”洒在她面庞与衣上的,主儿吃剩的羹汤,就匆匆赶去为小姐服侍就寝时,柳小姐皱着眉,看了她许久。
      “小姐……冬儿不小心,自己,自己翻在身上的。”
      “哎哟,冬儿你这怎么搞的,快些让开,别沾了小姐头发!”奶娘走了过来,接着她的手开始侍弄小姐的发髻,待小姐上榻斜卧下去了,那束目光还是没从冬儿身上挪开。
      奶娘意识到了什么,狠狠瞪她一眼。
      “奶娘,你先出去,我睡不着,和冬儿说说话。”
      “小姐——”“奶娘您出去罢,无妨的。”

      “冬儿,你去取我的帕子来。”小姐轻声说着。
      她闻言,急忙问道,“可是方才冬儿不小心弄脏您衣裳了?冬儿,冬儿该死!”一面还是转身去拿,小心翼翼捏着,呈到她的小姐眼前。
      小姐一言不发,接过了便伸手去抹她的脸,把汤水生涩而温柔地擦去大半。
      冬儿愣住了,连主仆之分都忘记提醒她的小姐。

      “往后她们欺负你,作弄你,尽管来与我讲!不必和奶娘说,我也是个小姐,我的话那些人还是该听一听的。”冬儿心里有跳声传来,帕子经过的地方颤颤地发热。小姐对她是好,这点她一清二楚,只是往日里从未有人这样细心待她,一身贱骨的奴才仿佛不配零星怜惜才是。

      最终,她在心里悄悄放纵了那点战栗背后的感受,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早听惯的“主仆有别”。
      还想说些什么应下,喉间有些涩,伸手一摸脸,早是半面的泪痕,只可惜了小姐的帕子,那样软,那样好看的绣花儿,还难为她要再为自己擦泪。

      冬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从赔钱货到丫鬟冬儿,她学会的伺候手艺越来越多,值的银子也一天天涨上去。她是货物,是奴才,却不配是人。
      她仅是被亲生的父母换成了五十两银子,这条命,大抵也不过一点财物,不必作了谁的珍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漫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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