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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柳暗花明,桃山医仙 ...

  •   黑猫儿是衔蝉奴,嘴角有一撮醒目的白毛,伶俐的尖耳,圆头圆脑,尾巴颤颤地一卷,兀自躲进内堂桌底下,偷偷观察进出的人们的足履。
      夜明岑为它起名“酒换”,平常总叫它“小酒”,猫儿性子胆小,济心堂人多眼杂,它总爱躲在角落里不出来见人。
      那老掌柜的碍于面子,家里又总有偷食的老鼠,才勉强没有夜明岑带回这么个蠢物。
      可是酒换到底是偷腥熟手,在钓鱼老叟家总爱偷鱼吃,到了济心堂更是仗着夜明岑的偏心,愈发放肆——夜明岑与六儿吃着大锅饭,偶有两片肉都被夜明岑悄悄带回去喂猫了。
      六儿虽不解:“塞牙缝都不够还拿去喂牲畜?对人却不见得这么好,真是怪人!怪猫!”却也未敢流露半点忤逆,生怕夜明岑歹心肆起就计将自己毒死。
      熟料那酒换压根不满意偶尔的一丁点儿肉沫的打发,竟偷吃到主人家厨房里,某次被烧锅大婶抓了个现行,酒换嘴里正叼了一只刚煮好的鸡腿。
      老掌柜一贯厌恶夜明岑,见他还为着蠢物牲畜开脱,终于装不下善人,连人带猫一同赶出了济心堂……
      那六儿抓着掌柜衣摆苦苦哀求,撒泼打滚不让夜明岑走。
      夜明岑秉承着做戏做全套的作风,塞给了他一粒红药丸子,煞有介事说:“一粒可保全性命无忧矣!”说罢,提上杉木猫笼扬长而去。

      春风扬起少年的面纱,借风随意将它取下,来去三重衣,春寒料峭也抖擞。
      一路上,夜明岑几乎喋喋不休,对着笼中猫儿苦口婆心:“小酒换听我一言!我少时原有一只雪貂儿,姨妈送我的,可惜被一个狠心的女人当面打死。我见了你,倒想起它……原本看你可怜,没想到养了你的我更可怜……”酒换在笼中打着盹,听到这里,蠕动了一下毛茸茸的身躯,将眼皮掀了开来,一双金瞳乜斜了一眼夜明岑的脸。
      那是怎样一副令人过目不忘的容颜呢?
      虽苦愁,但眉眼如春山远黛,颦眉间宛如下了一场阳春三月的绵绵细雨。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村寨了,”夜明岑加紧脚程,“搞不好走到天黑才能到……好沉……真是爱偷吃,你能不能自己走两步?”说罢,费力地捞起笼子揽到胸口抱住,又似想起什么,喃喃道:“以后再也不许偷吃了!再偷吃我就给你拴起来……”
      酒换不满地发出抗议的声音——“喵”!
      行到山穷水尽,又见柳暗花明。蟾宫过梢头,夜明岑跋涉过险山峻岭的腿已然酸涩难当,终于在山洼里听见一声凄厉的犬吠。
      此声起,彼声伏,一瞬间,整个山洼里都传出绵长响亮的逐客声。酒换在笼中骇得上蹿下跳,夜明岑紧了紧手臂,轻声劝慰着。
      “谢天谢地!终于找见村寨了,今晚有落脚处了!”夜明岑喜形于色,胡乱地撩拨开脚下杂草丛,借着朦胧月色,眼前乍现一座漆黑的青瓦屋舍。
      夜明岑心下忖道: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太晚叨扰主人家就不好了,反落得个招人嫌恶。
      幸而这户人家中没有养狗,于是他摸着黑,钻进了边厢的柴房里,对付着睡了一晚。
      夜晚,杉木猫笼悄然打开,酒换慵懒从容地迈开步子,银辉泄下的一瞬,陡然变做邪异的垂髫稚童……
      切莫看他一身褴褛破衣,双眸色金黄,枣核瞳仁中却透露着肃杀逼命的凛然。他原是一只伶仃的小猫妖儿,生来便被抛弃,混沌不知家在何方,不知姓名年岁,被猎妖恶人掳走险些剥皮抽筋。
      几经流浪辗转,不敢稍露本相,却流落到无家可归的夜明岑身边……
      小猫妖儿匍伏在草垛角落里,本性昼伏夜出,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不算熟识的男人。
      直到鸡鸣犬吠,东方明朗时,夜明岑方才睡醒。
      惺忪涩目缓缓睁开,眼前竟呆坐一兽耳利齿的邪异孩童,紧盯着自己。他陡然间清醒十分,错愕地连退几步,抵到身后草垛,无路可退!
      “见鬼了……”夜明岑心头立即慌地如万马奔腾,迟疑昨夜恐怕误睡乱葬坟头了,忙乱地摸遍浑身,完好无损……颤颤余光瞥见墙角打开的杉木笼子,立即惊异大吼:“你把我的猫吃啦?”
      懊恼悔恨与恐惧齐聚心头,夜明岑脸色精彩纷呈。
      酒换被他一吼,骇得枣核瞳仁乍然圆睁,双耳往后伏倒。
      “你……”见状,夜明岑狐疑道,“你难道是酒换?”
      小猫妖儿压根听不明白人言,遑论开口应答。只痴痴地揣着手,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
      夜明岑见他毫无防备之意,大起胆子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便用头蹭夜明岑的手心。
      夜明岑总算松了口气:“原来真的是你,虚惊一场……”
      忽被酒换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金子夺去目光——那是一块拇指大的金蝉坠子,焦色琥珀点睛,头上嵌着三粒微若苔花的红玛瑙,精细镂空的繁复蝉翼因着黄金性软而稍微变形。
      就在这时,跫音乱踏,一位知命之年的跛脚鳏夫循声而来,推开柴房的门扉。
      夜明岑眼疾手快地脱下外袍将酒换胡乱罩住,遮了猫妖形迹,紧紧搂在怀中,五指并拢隔着衣服捂住酒换胸口的金蝉。
      好心的鳏夫只见这俊俏少年人抱着一个孩子,误以为与自己情形相似,孤苦伶仃,热心地邀夜明岑与酒换到屋里吃饭。
      饭毕,又取出自己儿子孙儿的衣裳与二人换上。
      夜明岑连声谢过,终于换下失色旧衣。新衣色紫藤灰,是当下不太时兴的窄袖圆领款式,亦可做翻领。夜明岑将瘦削身材一裹,哭笑不得——倒像是衣服穿人,系上一条姜黄宫绦,勉强算是合身。
      酒换识趣地不再捉弄他,将兽耳、利齿、尾巴一一收起,乖乖换上一身豆绿新衣。
      金蝉明晃晃地挂在稚童脖子上,夜明岑秉着财不外露的想法将它塞进酒换衣领中。可金蝉形迹突兀,衣身上透出显著轮廓,又恐惹人注意,或酒换顽皮将它弄丢……此物贵重,恐怕牵连着酒换的身世。
      夜明岑思虑再三,将它取下,撕下旧衣干净的一角,仔细包起来揣进胸口。他冗长地叹道:“小酒,我为你保管此物,等你长大了再交给你,好不好?”
      酒换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朝他胳膊上蹭了蹭。

      跛脚鳏夫姓陈,因他种了漫山的桃子,是个种桃谋生的果农,得了个诨名“陈桃夫”。年轻时丧妻,儿孙们生不逢时,遇到征战,每家要出两名壮丁,陈桃夫跛脚老疾,去不得,孙儿刚满十二,也纳入征兵名册了……
      “整个村寨只剩妇孺老弱……”说罢,陈桃夫粗粝的手指揩干净泪花,强作宽慰:“你呢少年人?你带着娃娃要去哪里呀?”
      夜明岑乍被问及去处,无奈着看了一眼酒换——他正坐在八仙桌前晃着腿儿捉弄一只蜂儿。
      他像是被蜜蜂蛰了嘴一样,声若蚊蝇,期期艾艾:“我……原在一家医馆打杂……捡到了这个孩子,遭东家嫌恶,赶了出来……现在也没有去处……”
      陈桃夫若有所思道:“那——你可懂得治病?”
      夜明岑点头,谦逊道:“略通一二。”
      “嗯……”陈桃夫频频点头称是,拍案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去处。我那桃山上有一间专门看管果子的茅屋,只是半年没住人了,收拾一下,刚好够你跟这孩子住……”
      陈桃夫话还没说完,夜明岑忙摆手笑道:“这怎么使得……”
      “诶——不白给你住!你看我这腿,爬山不方便,你得替我看守桃子!”陈桃夫撩起衣摆,以陈疾示意夜明岑。
      夜明岑内心实在雀跃,喜极而泣,终于有一个所在能免他流离失所,转身猛地拥住了酒换。
      蓦地撞进夜明岑怀中,温暖地像是被初春旭阳包围,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兰花香气,小猫妖遐想:一定是从很美的地方带来的味道。
      花朝时节,弥山泼火一般铺天盖地的桃花,热闹喧天地张罗起百花生辰。夜明岑随陈桃夫走在缤纷落英下,牵着酒换的小手,频频张望四周,恍然如坠镜花。
      二十四番花信风,桃花之后便是杏花。前者热情浓烈,后者疏离淡雅,颇有些触景伤情、睹物思人。
      不知莪术师父与杏花夫人会否因为他的叛离而更加疏远彼此?
      陈桃夫喃喃着为夜明岑详谈弥山的规划,却不见他应答,于是问道:“少年人,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来处……”夜明岑险些流下泪来,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陈桃夫无奈笑了,摇了摇头:“放下过往,活在眼下,方能看清脚下的路……”

      行到桃林深处,下个坡儿,便见到那茅草小屋。
      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简单地陈设着床榻桌椅,后院儿带了一间小厨房,旁边僻了一畦菜地,陈桃夫早早种下了一些时令的菜,捎带了几斤米粮放在这里。如今二人正赶上好时候,一边赏花,一边野趣横生。
      小屋在半山腰上,门前一条清溪绕山而过,隐在粉雾中,恍如世外桃源。
      夜明岑找来一些棉花铺在针灸的木匣里,谨慎地将金蝉斜翼扶正后装入木匣,藏在放书与衣物的箧笥之中……
      夜明岑随口喊道:“小酒——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酒换猫儿懒于维持人形,陈桃夫走后便眨眼间闪到院里阳光最盛处晒起太阳了,压根不理会屋内人的呼唤。
      忽然一只手覆到猫儿脑袋上,将自己耳朵往后拢了一下又一下,惹地酒换不满地甩着尾巴。
      他听夜明岑说:“希望这次,没人赶我们走……”

      是夜,夜明岑将临走前,莪术对他说的话重复想了好几遍,辗转不得寐,胸中似有一团火烧、一张鼓擂。
      他突然翻身惊坐起,大喊:“我要替这里的所有人义诊看病!”骇得被窝那头的酒换拱身炸毛……
      惊蛰后的草药非常好找,其中不乏药食两用者,于是连着一整个春天,夜明岑都做着不重样的野菜宴。
      桃花零落后,新叶萌发,夜明岑采下新鲜的桃叶为酒换驱跳蚤,效果颇佳。
      直到暮春,夜明岑晒干了常备的草药,找了些瓶瓶罐罐分门别类置于竹架上,才敢打着义诊的名义下山逐户问候。
      起初这里的人们并不看好这位看起来半吊子的郎中,偶有一两个老叟老妪愿意让他瞧病。大概听闻免费,半截身子入土,破罐子破摔;或者被一些诸如眼疾的小毛病折磨地烦恼不能入睡。
      夜明岑亲自为他们写下药方,或自己采药,或去集市上采买归纳药材。村里老人不识字,也没钱抓药,夜明岑都会一一为他们煎煮好,再下山送至口边,保管药到病除。
      周到如斯,他却不嫌麻烦。
      他总想到在杏花醽醁楼时,母亲要求病患敷粉扮作女子才肯医治。如今所见,竟有这么多被小病折磨到彻夜难眠的贫苦百姓,无有看病的所在,无有治病的钱财。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奈何天意弄人,骨肉至亲生死不明……
      越是这样,越让他心痛如绞:合该如此才算医者仁心、尽心尽力……
      常在村寨中走动,不免有人注意到他容颜姣好,再加上有人亲自试过夜明岑的医术,无一不海夸起这位郎中简直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很快,夜明岑的小茅屋简直门槛都被踏破了——听说不要钱,还包药到病除,村寨里人人都排着队找夜明岑看病。特别是带着孩子的妇人,以八卦居多。
      这让酒换无端烦恼,家里人多起来,就不能随意化形了。猫妖儿只能躲到屋顶晒太阳,却总听见有妇人家八卦着问夜明岑:“你这么年轻呢!还以为是老光棍……听说你有孩子了?叫出来见一见呀……”
      酒换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
      近距离见过夜明岑的女人们通通夸赞,口口相传:“医术名不虚传,我儿夜溺治好啦……”
      “他简直是嫦娥下凡!”
      “比女人还漂亮呢!”
      ……
      传言逐渐往收不住势的离谱方向蔓延,从一开始还有人实在地称其为“明大夫”,后来直接叫他“桃山医仙”……
      “桃山医仙”夜半惊坐起,噩梦后大汗淋漓:“受不住、担不起!”忙起身借月照铜镜。
      又惊地酒换炸毛……
      青辉银镜中,这张脸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昳丽无瑕,皱着脸,左右终于从浓眉星眸中瞧出几分男子气概,他才肯抛下铜镜将自己扔到床上沉沉睡去……
      村寨里的人们虽过着清苦的日子,但是人心淳朴,也不白让夜明岑受累——知道他独自一人带着娃娃,日子也不富裕,人们总是大筐小筐地送他鸡蛋、瓜果、衣服等等。甚至有人送了他一窝小鸡崽、几只小鹅,养在院里好不温馨惬意……
      夜明岑经常在禽舍旁盯着鸡崽子们发呆:“长大了就能下蛋,还能吃肉……诶!不是让你现在吃啊小酒!给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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