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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圣手濯缨,衔蝉新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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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岑在济心堂做工已有十余日,掌柜的老郎中家中只有一个不中用的儿子,生怕传家的本领让外人学了去,故不愿让外人到铺上来为病患诊治。夜明岑只得落了个洒扫打杂的活计。
时间一长,夜明岑渐渐将所谓“玉帘圣手”的名号抛诸脑后,每日里尽心做好老掌柜吩咐的繁琐杂事,月末将就领着微薄薪水。
他常常庆幸地想:幸好这里管吃管住,每天再也不用喝那古怪的欢兰汤了!
因那古怪的“欢兰汤”作祟,夜明岑形容迤丽,肖似天宫仙娥,惹得他苦恼连连。整日里以粗布遮面,给脸上抹了锅底灰,一身不知哪儿拾来的灰旧袍子勉强能撑起瘦削的男相。
除却每日冗杂的活儿,夜明岑最喜欢的是在后院里煎煮草药、倒药渣以及刷洗煎锅。后院与春晖街只有一墙之隔,透过遮掩了黄木香的花墙头,隐约能瞧见外面的热闹。
春晖街是这里最猎奇的一条街市,往来游人不啻肉体凡胎,更有修精得道者——他们乔装成各式模样隐匿其中。
也许是秉篮逛街的娇俏妇人,也许是茶楼上高谈阔论的说书人,也许是最不起眼的贩柴的老叟……夜明岑得闲时最爱去那家名为“东栏雪”的茶楼听书,讲到《牡丹亭》杜丽娘还魂一则,台上台下一片声泪俱下。
好一段旷古奇缘,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醒木一拍,听众四散,唯夜明岑痴神一般,找说书人要听故事后续。
那说书人是个屡次落榜的秀才,寒门之道无不心酸,恰又替人撰稿、卖些字画,索性将夜明岑道:“姑娘啊,《牡丹亭》是前人杜撰的故事,虽用情之至,却不真实。我这里有历史传记若干、神仙奇谭无数,看你是这里的常客,五折卖予你,如何?”
夜明岑却摇头,认真说道:“我就乐意听用情之至的杜撰的故事,没有算了。”
那秀才忙挤眉弄眼地谄媚说:“有的啦,都有的!不止《牡丹亭》呢!这个《宜秋香质》《弁而簪》可比《牡丹亭》有意思多啦!”
夜明岑这才付了钱:“一并包起来!”
济心堂原本只有一个干杂活儿的伙计,叫做“六儿”,是个而立之年的孤寡命,上无老,下无小,也没有成家。他虽不好言语,干活儿却仔细,夜明岑的到来让他整日里如履薄冰,生怕掌柜的觉得自己干活不如夜明岑勤快。又因夜明岑容颜生得不同于男子,总被六儿瞧在眼里,如揉了沙子一般见不惯他的行事作风,便经常拿这一点作夜明岑的短处来取笑。
某日,药铺掌柜的儿子替一老妪拟错药方,夜明岑正在他身后擦药罐上的灰尘,回头恰好瞥见了,不假思索地为他一指:“此处不该用川穹,川穹性烈,老妪体虚身弱,改为杜仲三钱更为妥帖。”
小伙儿连连称是,鸡啄米似的点头,着墨将字改去。
老掌柜一听,气的将戥子往柜上掷去,甩着袖袍一阵风似的刮到小伙儿脸上,怒骂:“老子怎么教你的?全吃狗肚子里去了?给我改回来!就得用川穹!”
六儿见势佯装洒扫,竖起耳朵听着。
掌柜怒火一转,重搡了夜明岑的肩膀,拧着臭脸骂道:“你他妈一个跑腿的懂什么治病?是不是不想干了?从今天起内堂你就不用来了!”
夜明岑拳头都捏出汗来,临了险些忘记,如今这处所在可不是杏花醽醁楼了,什么玉帘圣手的名号统统都得忘到脑后边儿去。便即收了怒气,不卑不亢地应下了,转身去了后院儿翻晒药材。
六儿脚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烟跟到院儿里,刚想揶揄两句,却被夜明岑抢先问道:“你跟过来做什么?内堂忙不过来的。”
六儿忽被问个趔趄,颐指气使道:“你还管起小爷我来了?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字就敢指教小先生?被教训得活该!以后可千万别来内堂晃悠,只管洗药炉子吧!”六儿是个睁眼瞎,大字一概认不得。眼见得竞争对手被削去了气焰,幸灾乐祸泼冷水的功夫倒是有处使了。
夜明岑冷哼一声,不作应答。
六儿见他气焰嚣张,龇着牙、捋着袖子露出柴瘦的胳膊,箭步上前臭骂道:“你不服气啊?哼什么?娘们叽叽的!”
夜明岑十几年来一直被人叫姑娘,他不觉得像女人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具身体的变化由不得自己。如今断饮欢兰汤,样貌很快就会褪去女子特征,届时什么模样亦不得而知。可他最痛恨别人妄议自己的样貌,几乎是毫不客气地一拳抡到了六儿脸上,登时将他打翻在地。
六儿眼冒金星,始料未及,疼得翻不起身,又被夜明岑按在地上接连揍了三拳。耳鼻口目痛作一团火烧,间隙中听夜明岑嚷着:“把你的狗嘴张开!”
夜明岑虎口大张,掰开六儿快要脱臼的下巴,朝他嘴里一股脑地塞了些奇异药丸。
六儿惊恐万分,推开夜明岑立马去抠喉咙眼儿,干呕间隙中骇道:“妈巴羔子……哕!你给老子吃的什么!”说罢,口中竟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夜明岑拨开胸前乱发,道:“看看是你的嘴巴毒,还是我的药更毒。”
六儿大怒,扑将过来大喊:“我跟你没完!”
夜明岑闪身掏出解药,解颐道:“解毒须得九九八十一天,日日服用我手里这味药丸。好好考虑一下,想要命,还是想死得快一点?”
六儿不假思索地跪地求饶:“明兄……明哥!我要命,我要命啊!都怪我这嘴笨不会说话!”说话间毫不犹豫地抡自己巴掌。
夜明岑的行事作风十分淡然,那药只能让人吐血,并非剧毒。又见他恐惧万分,无意再捉弄,便予他一粒“解药”,笑着叮嘱了明日此时此地,服用第二粒云云。
六儿忌惮夜明岑的毒辣,不敢稍有造次,日日里“明哥”长,“明哥”短,生怕这小子哪日毒心一起不给他解药……
如此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那日看病老妪的女婿忽然闹到了济心堂,说自家老母吃了济心堂的药后病情愈演愈烈,正揪着掌柜的讨要说法。眼见闹得不可开交,那掌柜的忽然说了一句:“那日是我铺上伙计帮忙拟的药方子!是我疏忽未曾过目,快去叫那个谁……叫夜明过来!”
夜明岑一听,虽在意料之外,却胸有成竹地来到内堂。
老妪佝偻着坐在一旁呻吟着紧紧捂住心口,满面乌青。女婿则指着夜明岑鼻子骂道:“是不是你害我老母变成这样!我要把你们统统告到衙门去!”
夜明岑不动如山:“是我拟错了药方子,能否让不才再为伯母掐脉诊治一番?”
“你你你……看你是个姑娘,我本不想口出恶言,可你一次害不成,难道还想害我老母两次?”
老妪却痛苦万分地朝夜明岑摆着手,颤颤伸出手腕,好歹同意夜明岑号脉了。
一顿望闻问切之后,夜明岑当即为老妪针灸,分别在风池穴、晴明穴、神庭穴等多处施针。俄而,老妪逐渐清明,浊目生光,乌青面色逐渐褪去……
女婿问起状况,老妪忙不迭点头道:“不疼了,好多了……多谢姑娘啊!”
夜明岑重拟药方,叮嘱了忌口、忌辛劳等事,大家也就此解除误会,散了。
掌柜的却神色凛然,叫住了夜明岑,与他说了些私事。
左右不过夜明岑一个外人抢了济心堂的风头,掌柜的十分丢脸,便教训起夜明岑来:“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精通医理之道。济心堂与你也算是有缘分,这是我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家业,不能因为你一个外姓就此坏了济心堂的风水。这样吧,还是老样子,食宿免费……工钱么,五折。愿意在这干下去的话,少抛头露面,免得人家说我让小姑娘做这等腌臜活计。”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夜明岑心下雪亮,一一应下了。
不知是何缘故,掌柜的总感觉夜明岑身上带着几分超乎寻常的冷静,简直邪异古怪。方才在内堂上他信口雌黄污蔑夜明岑错拟药方,如今又克扣工钱,夜明岑却丝毫没有怨怼。联想到店后靠着春晖街,掌柜的后背直激起一层冷汗……
说到春晖街,夜明岑已经两个月未曾去东栏雪听说书了,一者临近冬至,繁忙冗杂。二者,夜明岑看过《宜秋香质》《弁而簪》之后,惊异其中奥义,好几日心不在焉,无心他法。
他惊叹:原来男子之间亦可行房事?可无论书中行文如何事无巨细,夜明岑通通大为震惊。
魄门竟还有如斯隐秘之作用?为何医理杂记中却无记载呢?
夜明岑为此虑愈穷、思愈竭,直搅扰地他满脑混沌,于是立即抛开那□□秽本,告诫自己道:“淫霍之道无可求证!耽溺于此药石无医……”他竭力保持清醒,不再去想什么风花雪月,如此才能让躁动的心沉静下来……
可那书中字字句句无异于在他心里烙下烙印,每每夜深人静时伤口便隐痒难忍……
年关将近,春晖街更是一派火树银花的热闹场景,今日得了闲暇,夜明岑独自一人散步在街头。
雪下得正浓。
去年此时,他正与莪术夫人一同换桃符,准备除岁的新衣。孰料今朝已改头换面,裹着三重薄衣独面凛冽寒冬。
纵使万般思念故人,他也无可奈何。来处已不可归去,去处亦充满未知,一切都化作一只巨大的掌,推着夜明岑不断往前走。
他从酒馆出来,寒风如刀削一般刮过他瘦削的面庞,风钻进他的宽大袖子里,冷得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刚打的热酒揣进怀中。
正打算沿路返回济心堂,却听闻酒馆墙角传来一阵叹息。
一位钓鱼的老叟,蓬头垢面,在角落里支着摊卖鱼。旁边还放了一只狭小的笼子,里面装着一只小黑猫。
老叟裹着陈旧的打绺的羊毛外套,见小猫冷得瑟瑟发抖,便即将笼子放在脚边,用宽大衣摆将笼子一裹,为它抵御寒风。
他老眼浑浊,似乎有些迎风流泪,埋头像告诫顽童一般说道:“每天偷吃我的鱼,把你卖了换酒钱哈哈!”
夜明岑本无心留意,可那老叟瑟缩在墙根,满面须发结了冰霜时,又正巧与夜明岑四目相撞。
他内心激发起一些不忍,于是上前搭话道:“老伯,这么冷,还不收摊吗?”
那老叟笑得开心极了,夜明岑是他摊位上第一位光顾的客人,于是掀起衣摆一角,炫耀着宝贝似的精明着说:“少年人呐,我这猫可漂亮啦,看看吧?”
夜明岑心生一喜,终于不是叫自己“姑娘”了!想来半年左右,容貌已然变化七成有余。
那小黑猫生得圆润可爱,金瞳粉爪,毛发富有光泽,四肢粗壮,是个抓老鼠的能手。只是脾气不太好,张着獠牙冲夜明岑发出骇人的警告,连尾巴根的毛都炸开了。
夜明岑欢喜此猫,当即写下纳猫契,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取出怀中一口没喝的热酒当做聘猫礼。
那老叟也是心欢意喜地将猫交予夜明岑,总算解决了偷鱼小贼,收摊回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