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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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走快点，别跟丢了。”爷爷反复地叮嘱，“你一直跟着我，咱们一起来的，要一起回去。”
“好。”唐念念问爷爷，“为什么不借辆三轮车呢？”
有车的话，就不用起这么早，走这么远的路。
爷爷摇头，“弄坏了赔不起，走路吧，不给人添麻烦。”
走了快两个小时，才走到集市上，唐念念后背已经有顺着脊背往下淌的汗珠。
他们带着羊，卖蔬菜的，不愿意挨着他们；羊身上有膻味儿，卖瓜果熟肉的，不愿意挨着他们。
爷爷牵着羊，从集市的这头，走到集市的那头。
别人对爷爷的称呼是，“喂，牵羊的老头，让你的羊走远点。”
爷爷会紧紧手里的绳子，把绳子在手背上多绕一圈，亦步亦趋地挪着小碎步，往前艰难地走着。
唐念念和爷爷到得不算晚，别人占好了位置，不肯腾位置给他们，嫌弃他们的羊，也就算了。
可等唐念念和爷爷把羊拴好，刚站稳脚步，有个挑着担子，卖红薯的老头，却指手画脚，“往那边挪挪。”要让爷爷让位置给他。
嚯，唐念念这个暴脾气哈。
欺负到我头上了。
唐念念稚嫩的声音提醒对方，“是我们先来的，这个位置是我们先占着的。”
卖红薯的老头说，“你们的羊动来动去的，影响我做生意。”
“你卖红薯，还影响了我家羊的活动空间呢。”唐念念回怼他，“先来后到，我们先到，这里就是我们的。说该凑合，也该你是凑合。”
吃亏是福？
那你吃吧。
忍一时风平浪静？
那你忍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你退吧。
唐念念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儿，可她也不会准许别人欺负她的。
以为她年龄小，就是软包子了？
她不是。
卖红薯的老头瞪唐念念一眼，对爷爷说，“老头，你这孙女嘴巴可够厉害的，说话真狠。”
爷爷把铁锥子从地里面拔出来，准备往更偏远的地方挪。
唐念念人小力气小，她把锥子重新插进土地里，抬起小脚踩了踩，“我们不走，他忍不了，就该他走。”
卖红薯的，见唐念念能说会道的，把红薯放进担子里，挑着去更远的地方了。
“你这女娃娃，说话不给人留情面。”爷爷笑呵呵地教育唐念念，明显是没有生气的，“你是女孩，以后长大了嘴上可要学会饶人，不然，容易吃亏。”
“为什么女孩就要饶人？”唐念念不是不懂，是她不想那么做，“我就是要让他们不敢招惹我。”
“真是个凶姑娘，长大以后可怎么嫁人。”爷爷从口袋里拿出一摞钱，有零有整，最大的是十块钱，里面夹着五块的、两块钱的，有两毛的、有五毛的，还有黄色的分钱纸币。
第三代人民币和第四代人民币，同时使用，可能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和排斥，大家更偏向于第三版人民币，这几个面额的币种，是摸了千百遍的，轻易便能看出来真伪。
爷爷速度很慢，用手指沾了下口水，往下翻几张纸币，面额是从大到小整齐地摆着的。爷爷把两毛钱拿出来，递给路对面的小贩，“给我这孙女拿几颗糖。”
翠绿色的硬心水果糖，上面裹着一层白砂糖，放进嘴巴里，凉丝丝的味道。
“有薄荷味儿。”唐念念指着嘴巴说。
爷爷把用纸裹着的几个糖，放进唐念念的上衣口袋里，“这是薄荷糖。自己放着吃，别给你姐你弟，他们好吃得多。”
“嗯。”唐念念把纸重新打开，拿出一颗并不怎么好吃的糖果，递给爷爷，“爷爷你吃。”
“爷爷老了，不吃了。”爷爷帮唐念念把糖重新包在纸里面，“你爱吃，下次再给你买。”
小羊没有卖出去，还是那么几只羊，爷爷把绳子绕在手腕上，牵着他的羊，慢腾腾地往家里走。
羊走得慢，往前走几步，就低头啃草，等着爷爷。
这里的时间很慢，像是被按下了缓慢的播放键。
慢到，唐念念开始数着爷爷的步数。
爷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田地里。
八零年代，尚未要求火化，是土葬。去世的人，有一方规规正正的墓穴，有些讲究些的人家，会树立墓碑，大多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土丘，有些大，有些小。
爷爷说，“坟头小的，是人去世得早，坟头大，就是新去世的人。清明节了，家里人往坟头上添点土，没人添了，坟头会越来越小。”
年三十那天下午，唐万年会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烧纸、卤肉、鞭炮去田野里，唐念念第一次见时不懂，唐有有说那叫上坟。
唐万年每次去上坟，会带着唐传吉，说让他认识家里的祖坟在哪里，等父母去世了，往坟头上添土的任务就要交给唐传吉。
唐念念是第一次来。
爷爷似乎是没什么“不能带女娃上坟”的忌讳。
在集市上，爷爷买了三摞烧纸，难得大方地买了些冥币，对方说了价钱，爷爷爽快地给了钱。
又往前走了二十分钟，爷爷熟门熟路往里走，那里有将近十个坟头，有的大，有的小。
爷爷一个个指给唐念念认识，“这是你大爷爷，太爷爷和太奶奶、风伯……”
唐念念看着这些没什么区别的坟头，“爷爷，你怎么认出来的？”
“多来几次就认识了。”爷爷指着其中两三个，“他们是我送走的，墓穴是我挖的，你风伯个子高，棺木大，墓穴就格外大……”
唐念念听着，觉得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爷爷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坟头前站定，他弯腰慢慢地蹲下来，又慢腾腾地点了烧纸。
整个过程，爷爷安静得没有一句话。
没有墓碑，唐念念不知道这里长眠的是谁。
“你是急性子，别急着走太远，过段时间我就去看你了。”爷爷对着坟头说。
唐念念搓了搓手臂，生出来些寒意。
集市每天都会有，只是有些距离远、有些距离近，有些规模大一点，有些规模小。
隔了两三天，爷爷又去集市，回来给唐念念带了麻糖，“小羊卖出去一只，换了钱。”爷爷把唐念念叫去前院，才把麻糖给她，是用纸张裹着的，里面有三根，两根已经压碎。
“好吃。”唐念念吃了一根。
爷爷说，“你再吃一根，留一根给有有。吃完再回去，别让你爸妈知道了。”
“嗯。”唐念念以前是不爱吃甜食的，可太长时间没吃，现在吃在嘴里，甜滋滋的直觉得十分美味。
吃完了，唐念念还惦记着唐有有那根，偷偷地藏在衣服里，隔着衣服，小手摁压了一下，“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小脸倒是能看出来。”爷爷把唐念念嘴角的芝麻，给揩掉。
唐念念又在爷爷家逗留了二十分钟，才回自己家，把唐有有叫到门后，把藏着的一根完好的麻糖给她，“爷爷买的，只有我们俩有，你不要告诉别人。”
唐有有用力点头。
一个放风，一个偷偷吃。
晚上九点半睡觉，十点左右，家里的木板大门门被咚咚地敲响。
唐念念姐妹三个的房间，靠近大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过了会儿，主屋屋檐下的灯泡被打开，唐万年从屋里出来，“谁啊？”
“四儿，是我，快开门。”
唐有有小声和唐念念说话，“是爷爷。”
唐念念一咕噜爬起来，“爷爷怎么这个时间来家里了？”
唐有有摇头，“应该是有事情的吧。”
唐巧巧躺在床上，不耐烦地说，“肯定是说大人的事情，我们又帮不上忙。”
爷爷在大门口说了好一阵的话，唐万年回主屋一趟，又拿了手电筒出去了。
这一夜，大门没有再被敲响。
“爷爷怎么了？”早饭时候，唐念念问唐万年。
唐万年说，“昨天卖羊，把钱塞在口袋里，晚上找不到钱了，帮着找了一夜。”
“找到了吗？”唐念念想起爷爷那一摞有零有整的钱，老头肯定是十分谨慎的。
“怎么可能找到，可能是掉在从集市回来的路上，可能是被人偷了。”唐万年说，“昨晚上沿着从集市回来的路，找了两遍，都没找到，应该是找不到了。”
三毛两毛的，老人家看得十分重要，更何况是丢了这么一摞钱。
唐念念吃过早饭，抬着短腿，去了爷爷住着的前院。
在门口喊了两声，没有应。
唐念念进到屋里，才看到爷爷坐在床边，垂头丧气地生闷气。
“那么大一摞钱，怎么说丢就丢了，怎么能丢了。”爷爷懊恼得像个小孩子。
唐念念说，“可能是掉在家里了，我帮你找找。”
爷爷摇头，“你爸帮着找了好几遍，找不到。”
一共九十二块钱三毛八。
有零有整，爷爷记得清楚。
搁在现在，连一百块钱都不到，完全用不着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
可唐念念在的时间轴，不是现在，是八十年代，这么一笔巨款，彻底压垮了爷爷。
老头病倒了，没力气照顾他的小羊，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饭不怎么吃了。
“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样怎么熬得住。”姑姑和叔伯们，在唐万年家集合，商量该怎么办。
“要不提前准备吧。”唐万年的大哥，也就是唐念念的大伯说。
唐念念听不懂大人们的暗语，不知道提前准备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知道，爷爷因为丢钱，很伤心并因此生病了。
是不是钱回来了，老人家身体就好了？
丢失的钱怎么可能回来？
不过是拆了另外一堵墙，来填补这个窟窿。
唐念念把藏在枕头下面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超了九十二。
唐念念拿出九十二块三毛八，按着面额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好，折叠好，放在口袋里。
爷爷现在起不来床，听到有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看来人。
“爷爷，你要吃薄荷糖吗？”上次买的糖，唐念念没吃完，还剩两个。
爷爷摇头，说吃不了了。
唐念念拿了一颗糖，放在爷爷嘴边，“你尝尝，是甜的。”
爷爷无奈地笑，张开嘴，把糖含进去了。
爷孙两个，一人吃一颗糖，心里都甜滋滋的。
“爷爷，你的钱我替你找到了。”唐念念把刚才放在缝隙里的钱拿出来，“原来它掉在这里了。”
爷爷看着唐念念。
唐念念把钱放在爷爷手里，“你的钱回来了。”
爷爷把钱打开，从大额到小额，一张张地摸了一遍，他说，“这不是我丢的钱。”
“……”难道是唐万年把金额说错了？
爷爷说，“十块上面有个铅笔写的字，这张上面没有。”爷爷无力地笑，“知道是你女娃娃有心，想宽慰我的心。”
“只是九十多块钱，还会再赚到的。”唐念念说，“把小羊和大羊卖掉，钱就回来了。”
“等得时间太长了。”爷爷说，“你把你爸他们几个叫过来。”
唐念念跑回家，把唐万年兄弟姐们几个叫到前院。
爷爷折着坐起来，靠在大伯的肩膀上，“养羊的那屋里，有口棺材，以后我去世了，就用那口棺材把我装进去……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兄弟几个分了吧……”
爷爷招手，把唐念念叫到床前，“这女娃是个聪明机灵人，以后好好供应她读书上学。没卖出去的羊，你们谁也别要，留给女娃娃。”
“念念还小……”二姑说。
爷爷说，“你们是想让我死不瞑目？”
二姑不敢再说话。
唐万年说，“羊是你养的，以后卖了还是杀了都是你的，念念是我的女儿，有我吃的就不会委屈她，你别操心她了。”
爷爷说，“你们几个的心我都不担心了，就剩念念了……”
“过段时间，我就去看你。”
上次在坟头，爷爷对奶奶说过这话。
钱丢了，爷爷的确很伤心，可真正让他伤心的，是他原本就不打算长活。
爷爷出殡前一天，是唐万年兄弟几个拿着铁锹去田地里，在祖坟群里，找到奶奶的墓穴，挖了个规规矩矩的墓穴。
爷爷说，有人惦记了，坟头就大点，被人忘记了，坟头就小点。
奶奶的坟头又大起来，因为爷爷和奶奶合葬，坟头是新填的土。
这样，奶奶就会被人记住了。
“不知道爹省吃俭用的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东西连用都没用过。”收拾爷爷遗物时候，姑姑说。
在红木的翻盖大箱子里，有一副银手镯，还有一副翠绿色的手镯。
“这是娘以前戴过的。”大伯娘说。
“哎，娘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三姑说，“院子里那棵树，都长得这么粗了。”
“梨树是什么时候种的？”唐念念问。
三姑说，“你奶奶生病去世那年。你奶奶就喜欢吃这种带着粗糙褐色的梨子，你爷爷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
卖相不好，卖不上价。
当初，唐念念说梨子可以卖钱时候，爷爷这么说过。
不是卖不上价钱，是爷爷根本没想卖，他宁愿送人。
爷爷去世已经一个月，三七已经过了，人在世上的念想就没有了。
唐念念却觉得缓不过神来，按说她是穿书过来的，和老人家相处不多，只是受了恩惠，吃了几颗薄荷糖和两根麻糖，可唐念念仍旧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爷爷去世前，对唐念念说，“女孩就要弱一点，该吃亏就吃亏，吃亏了，别人就舍不得欺负你了。”
唐念念本想反驳几句，可她知道爷爷是为了她好。
女孩弱一点，就会好命吗？
以前的唐念念不就是个反例吗？
唐念念年龄小，在学前班里上课，只是凑个人数，请假几天没什么问题。
爷爷的丧礼过了五六天，唐念念才去学校。
同桌没人。
连着两天，楚昭南都没来。
“老师，楚昭南转学了吗？”在课间时候，唐念念问田老师。
田老师说，“楚昭南生病了，等病好了，就回来上课了。”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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