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似我》清嘉重湖

1、黎文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名叫朝阳的区。这个名字很新，意味着它一般不会在城市中心地带。它或许在城市边缘，却又还不到城郊。一个真正地，连接城内与城外的区域。

　　朝阳区的居民，多住在外观起来一模一样的水泥混凝土建筑的楼房里。这些楼房一般六层高，当然没有电梯，一层两户。当初建成的那几年非常崭新，引来不少城市老居民的艳羡。但是再新的东西也有老去的一天，经过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如今这些当初崭新的楼房早已显得暗淡老旧。

　　整个朝阳区里预计有十来栋这样的楼房。里面的住户多半是基层的公务员，或者原来市属企业的职工。多数也是一家三代人居住。老一辈论资排辈，分到了某一栋，某一层，某一户的房子，然后女儿们出嫁，儿子们结婚，接着第三代出生成长。

　　对于在这栋楼里出生长大的苏黎文来说，她日日进出自家所在的这栋楼。纵使楼道灰暗，原本的白墙早已驳蚀干净，露出灰色的底来；纵使第一楼门口墙角处的墙面因为反复经历雨水打湿发泡，在天干的日子里扑扑掉粉，她也没有丝毫觉得难看。

　　事实上，她也没有功夫和心情觉得难看。她今年高三了。

　　这天早晨，七点刚过，苏黎文匆匆从家里往楼下跑。她快迟到了。

　　跑出院子，跑上与外面道路相连的水泥路，过不久，苏黎文看到了前方一个身影，她的好朋友，住在同一栋楼不同楼层的，她的同班同学，程琤。

　　她抓紧两步，在程琤等着过马路的时候赶了上去。程琤转头看到她，说我以为你早走了。程琤今天也起晚了。因为昨天数学老师发下来一张试卷，交代一定要做完。

　　苏黎文喘了口气，说：“我昨天将近十二点才睡。”

　　她们两个都是数学困难户。昨晚的那张试卷都做得殊为不易。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这个南方城市里，一到秋冬季节，天空的云层就开始加厚，天色总是灰蒙蒙的。今天，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可是，此刻若有人路过，偶然间转头的话，大概会觉得这雾蒙蒙的天色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这两个女生。这是两个长得各具特色，又都很好看的姑娘。

　　苏黎文长得极为秀致。细而淡的长眉，线条秀丽的杏眼，如果你看第一眼的话，大概会觉得这是个乖巧的姑娘，可你若见过她偶尔起捉弄心思时那流转的眼波，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刻板印象；鼻梁不算高，但正好与她线条圆润的脸相配；一张稍微有些厚度的嘴唇，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这就是苏黎文的样子。看起来秀致，温婉，仿佛一个还带着温度的团糕。可你若想将这团糕囫囵吞下的话可要当心，因为它的芯，可有一点小小的坚硬。

　　而她旁边的程琤，则更有一张打眼的相貌。

　　程琤有一张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少见的轮廓分明的脸。黑色长眉，眼睫浓重的大眼，高高的鼻梁，和一张血色不那么充足的薄唇，这些五官均匀分布在一张因为苦学而比往日更小了一圈的脸上，给人一种既英气又秀丽的美感。

　　唯一的不足是她太瘦了，甚至可以用单薄来形容。这种单薄不仅是因为高中的学习压力，而是她天生的体质。

　　这是她外形上唯一的缺点。但哪怕是这项缺点，在她总仿佛了然一切的冷淡微笑下，也转变成了灵巧。

　　而她的这种灵巧，在几年以后，逐渐变成了男生心中的不好把握。

　　在如此阴沉昏暗的早晨，乍然遇见这样两个各具美感的少女，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生活的美好。

　　而现在这两个女生谁也没有心思对路上惊叹的眼神投以目光。她们过了马路，匆匆向学校赶去。

　　她们要迟到了。

　　苏黎文和程琤就读的高中比他们的家更靠近城外一点。一所位于城市边缘的高中，光想一想它所在的位置，便知道这所高中的等级。这所高中里的学生，大半将来可能只能拿张高中毕业证，小半则有机会冲击本科。

　　苏黎文和程琤所在的高三年级，一共有六个班级，均匀分成了理科三个班和文科三个班。学校领导和老师竭尽全力，在文理各三个班的学生里，分出了理科重点班和文科重点班各一个。她们二人所在的班级，便是文科重点班。

　　到班上时，老师已经开始在评讲试卷。二人喊了声报告，老师并未多言，只是挥手让她们尽快入座。

　　高三了，面对这群有心无力却又还知道着急的学生，老师也宽容了许多。

　　苏黎文倒完垃圾，回到教室时，一同值日的同学都已经走了。她单肩背起书包，关掉教室的灯，一步步下楼朝校门口走去。

　　校园里，高三几乎所有班级的灯都暗了，校园里也少有人声。她站在校门口传达室的灯光下，等待她爸爸的出现。

　　她在等爸爸来接她。平常是不用让接的，她可以和程琤一起随放学的学生大流或者跟着来接程琤的程爸爸一起回去，只是值日的时候比较麻烦。苏黎文不好意思麻烦程琤的父亲久等，便只能让爸爸过来接她。

　　今天早上出门前，她爸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眼下却还不见踪迹。

　　她交换着脚站了一会儿。如今夜晚温度低得很，她渐渐感到寒冷，心中也不耐烦起来。正张望，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转过头，原来是她分班之前曾经的同桌，赵慎言。他推着一辆山地自行车，背着书包，带着点疑惑看着苏黎文。

　　“我在等我爸。”苏黎文说完，转过了头。

　　身后传来山地车特有的清澈车轮响声，苏黎文以为赵慎言要走，声响却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么晚了，你爸爸是不是忘记了？”赵慎言问。

　　苏黎文没有说话。虽然她心中也如此怀疑。

　　赵慎言又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苏黎文不得不转头看了赵慎言一眼，赵慎言有一双恼人的眉眼，看人的时候总仿佛带着笑意。每次不小心看到赵慎言的眼睛时，苏黎文都觉得有些，烦。

　　“不用了，你自己回家去吧”说完，她飞快转回了头。

　　赵慎言并没有走，他怎么可能走？他和苏黎文坐了差不多一年的同桌，他怎么可能走？

　　他一松一紧的捏着刹车。在这声响里，又过去了几分钟。橘色灯光之外，可见寒气从水泥地上升起。

　　赵慎言看着苏黎文的背影，她的冷淡仿佛与地上升起的寒气融为一体。事实上他很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自从分班不再同桌之后，苏黎文对他就开始冷淡。

　　仿佛他们坐在一起时，她说的那些名人典故，他说的那些笑话，那些一起笑，故意赌气的时光是他的一个幻觉。他还在怀念疑惑，而苏黎文早已清醒遗忘。

　　夜色越来越深。校园里再无人迹。

　　“你爸肯定是有事忘记了。这么晚又这么冷，我送你回去。走吧。”橘色灯光和夜色混杂的光线里，赵慎言说。

　　他打定了主意，今天晚上不管苏黎文同不同意，他都要送她回家。

　　苏黎文没有说话。她家所在那个方向的夜色中，始终不见爸爸的身影。

　　她不是矫情的人。爸爸始终不来，独自一人回家又要考虑安全问题，既然赵慎言要送，那就送吧。

　　她干脆将书包背好，转头看着赵慎言说：“那就麻烦你了”。

　　赵慎言笑了，心内不禁有些高兴与得意。车轮声响起，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被拖得长长的，慢慢向北而去。

　　这个时候已经算深夜，一路上人迹稀少，偶尔只有一两声车经过的声音。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赵慎言说他看到了昨天贴出来的文科的成绩表，苏黎文在前几名之列。苏黎文却没有丝毫喜悦：她的数学实在是太差劲了。一张试卷上，就没有几道大题做得出来。

　　“当初分科时你应该选理科，你语文英语这么好，到理科班来有优势。”

　　苏黎文一笑：“你是不是忘记我的理科有多么不好了？到文科班，还勉强只有数学一科拉后腿，到理科班，数学，物理，化学，我能不能考到三百分都不一定。”

　　两害相较取其轻才对。赵慎言这出的什么主意？！

　　赵慎言忽然笑了，这才是他熟悉的苏黎文的说话方式：带着点嗔怪，带着点“孺子不可教”的轻叹。这才是他记忆中的苏黎文，那个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的苏黎文。在这个寒冷夜色里，这熟稔的口气让赵慎言恍惚觉得他们一瞬间又回到了当时那些光线融融的下午。

　　他不肯承认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也为了能让熟悉的苏黎文再多停留一段时间，故意说：“确实是忘记了。可不怪我啊，你想想，自从分科之后，我们说过几次话？”

　　事与愿违，他说过这句话后，苏黎文忽然沉默，只是看了他一眼。

　　昏暗路灯下，不甚明亮的光线模糊了赵慎言的脸，可是却无法遮掩掉他眉眼里那浓重的线条。苏黎文转过头，没有说话。

　　这沉默有些别样意味。赵慎言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错在哪里。他们就这么沉默的走到了苏黎文家楼下。

　　到了楼下，赵慎言左右看了看，说：“原来你和程琤住一栋楼。”

　　苏黎文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程琤的家。

　　“哦，有一次我也送过她，所以记得。”

　　是了，赵慎言有一副好相貌和好脾气，也因此向来有好人缘。

　　苏黎文没有细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是点头说：“我家就在楼上。今天谢谢你了，这么晚了，你回去吧。”

　　“没事。我等你上了楼再走。”

　　苏黎文觉得没必要：楼里都是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哪至于要这么小心？可是赵慎言很坚持，于是苏黎文只能上楼，然后在五楼和六楼相接的楼台，小声从窗户对赵慎言说到了。

　　赵慎言说了声好，接着便响起山地车的车轮声。

　　苏黎文等那车声走远，反身上楼拿钥匙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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