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入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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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仁把车停在了韩琛的夜总会门口，打开车门走下来抽了一根烟。
倪永孝打电话让他去“蓝调”之前，先来夜总会接一个人。
陈永仁的半个身子斜倚在车门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前面，肩膀松垮地倾向一侧，他低头吸烟的时候，背部就弓起了一个小而弯的弧度，一阵晚风吹来，路边的杂草七扭八歪地摇晃着，陈永仁挪了挪腿，换了一个姿势，却始终没有把身子站直，暮色昏黄，堆在地上的人影也好像被吹散了筋骨。
离开警校两年多，陈永仁的改变不仅仅只有身份。他在警校读书的时间并不长，时光雕刻在少年身上的印记，那些坐卧行走的严苛体态都已悄然从他身上消失，但精神的灌注却锻造出了他是非分明的内心秩序。
尽管这些秩序不断地被骤变的人事和错杂的亲情冲顶，但陈永仁始终不敢忘记，他在被开除那一天对黄志诚说过的话，他想做个好人，只要他活着，这个信念就不容颠覆。
这是他和倪永孝不一样的地方。
倪永孝活着，有父仇的饮恨，有家族的使命，有光耀门楣的执念，这些都凌驾于他的人性之上，甚至于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所以，在倪永孝的观念中，没有对错，只有敌我。
在倪永孝身边越久，陈永仁就越觉得这个男人的忠孝和情义，其实并不浓厚，他有心，也只对着他在乎的人而已。
那么，陈永仁算不算倪永孝“在乎”的人呢？
在社团里，倪永孝确实很器重他，除了三叔，他几乎算得上一人之下。生活上，他也时不时地会关照他的饮食冷暖，就像一个哥哥对待弟弟那样。但平常地相处之下，陈永仁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和倪永孝之间的那层无形却深刻的嫌隙，以及连亲缘也化不开的隔膜。
陈永仁在倪永孝身边做卧底，不得不时刻警醒，而倪永孝对他，也几乎从没有真正地放下过戒备。
身份立场不同的两兄弟，对待彼此的心却如出一辙的相似。
每次想到这里，陈永仁就会有些似是而非的失落感，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松快。
彼此给予对方的恩义少一点，举刀相对的时候，就不算是背叛。
陈永仁的思绪被风吹得有些散，他一手捏着烟蒂，仰头深吐了一口灼气，然后随手将烟头扔在了地上，又抬起脚将其碾灭。
夜总会的大门开合，从里面走出一个俏丽轻盈的身影。
“仁哥！”罗晓蕊清脆地喊了一声。
陈永仁下意识站直了，抬头看了看立在车头的罗晓蕊。
她穿了件吊带的红裙子，露出白嫩圆润的香肩，一头柔细乌缎的头发烫过了，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风一吹，她额前的头发就半遮住了她的同样秀气乌黑的眉毛，却挡不住她眼底星月流转的光辉，像两簇煌煌跃动的灯火。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过人的底子撑着，哪怕打扮的不妥帖，也还是好看的。
陈永仁几次见到罗晓蕊，她都很少穿这么鲜艳的颜色，但在夜场里做事的女孩子，又有哪一个不是花枝招展的模样，明明年纪不大，也要浓妆艳抹，再干净的气质也要染上些风尘的味道。
今晚，她应该是为了陪倪永孝参加应酬，刻意装扮得这么“隆重”。
罗晓蕊刚一坐上车子，陈永仁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直窜鼻腔，几乎呛得陈永仁要咳出声来。
他压了压嗓子，不由得把车窗摇了下来，“罗晓蕊，你这是什么香水啊？味儿这么冲！”
罗晓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是香水的问题，是我不小心洒在衣服上了。”
“那你换一件衣服啊？”陈永仁喉咙发痒，声音却高了几分。
“来不及了呀！再说你让我上哪找衣服啊，这件还是Mary姐的！”罗晓蕊的调门也提高了，掀起眉毛瞪了陈永仁一眼，“我都还没嫌你身上烟味大，你跳什么刺！”
陈永仁梗着脖子回瞪着罗晓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她说：“快点开车吧，待会迟到了，耽误了倪先生的事，要你好看！”
罗晓蕊把她那一侧的车窗也放下来了，被风吹乱的头发横掩了她的大半个脸，她伸手不断地去理，有几根头发粘到了嘴唇上，被唇膏黏住了，她一勾拉，脸颊就弄上了些口红印。
陈永仁瞥了她一眼，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陈永仁指了指罗晓蕊的脸，越看越觉得她的模样滑稽有趣，一下子放开嗓门笑出了声。
罗晓蕊懒得搭理他，眼皮一挑，白了他一眼。余光扫到后视镜，才看到自己被弄花的脸。
“哎呀！”她轻呼了一声，赶紧低下头去翻皮包里的化妆包。
罗晓蕊对着镜子，用纸巾小心翼翼地将脸上的口红印抹干净，又拿出粉饼将妆面补匀。女人化妆的时候，连呼吸都好像都沉谧了许多，她的脸上又擦了些粉，车厢里光线晦暗，窗外漏进来的灯光在她脸上落下灰青色的斑影，原本就白皙的面容，泛着霜雪一样的冷光。
她小巧的嘴唇，却像两片绯红的，开得正盛的桃花瓣。
罗晓蕊补好了妆，把化妆包放回到皮包里，她低下头，陈永仁就瞥见了她那纤弱柔嫩的后颈。
这个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一段如花茎般一折即断的脖颈。她这个人，也就像水面上摇曳的浮萍，明明有根，却漂泊无定。
像罗晓蕊这样的辗转在夜总会的女孩子陈永仁见过太多了，书念得不多，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活，凭着姣好的姿色在风月场里沉浮出一颗知情解趣的心，和一身千娇百媚的软骨头。
如果非要说罗晓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她这身风流弱质的骨头，可以折，可以弯，但却也从未曾被酒色肉糜的无情刀摧断。
这就是倪永孝对罗晓蕊另眼相待的原因吗？老实说，陈永仁也不知道倪永孝到底“看上”罗晓蕊哪了，外面的应酬总要带上她，连韩琛也都以为她是倪永孝的人，场子里的妈咪小姐更是上赶着巴结她。也不怪大家这么想，罗晓蕊的哥哥欠了国华的赌债，这件事是倪永孝亲自过问摆平的，如果不是他看入眼的人，他又怎么会管这些闲事？
可是话说回来，倪永孝虽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人，但很少放纵荒唐。他带着罗晓蕊，多半是为了挡麻烦。这么久了，除了饭桌酒局上，他和罗晓蕊倒是也没有半分私下里的瓜葛。
毕竟，像倪永孝这样身份的男人，有太多别有居心的手想要伸到他身畔，恨不得一直伸到他的床笫之间。
“仁哥，你跟倪生多久啦？”罗晓蕊突然扭脸看着陈永仁问道。
陈永仁有些心不在焉，“嗯？”
“我说，你跟倪生多久了？”
“两年吧，两年多。”
两年五个月零十三天。陈永仁虚目望着前方游龙般的车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越抓越紧。
“那你觉得……倪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陈永仁没想到罗晓蕊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罗晓蕊却低垂着头，目光凝着她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似乎也没指望他会回答这个问题。
倪永孝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陈永仁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他是三合会的话事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老大，是陆启昌黄志诚这些警察做梦都要抓到的罪人，但同时，他也是倪家那个温润的三少爷，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是自己的亲哥哥。
倪永孝是个怎样的人？对于陈永仁来说，是个无解的问题。
他甚至没办法中肯的评判倪永孝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你觉得呢？”陈永仁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罗晓蕊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吐出一句：“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容易的人。”
陈永仁诧异地看了罗晓蕊一眼，他本以为像罗晓蕊这样风尘里打滚的女人，所求不过是依傍上一个如倪永孝这样有钱有势的男人，哪怕飞不上枝头，也能落个安乐的栖身之所。
一个在别人眼中天地高山般的男人，从罗晓蕊嘴里讲出来，竟得了“不容易”这几个字。陈永仁静静打量着罗晓蕊，不得不佩服她年纪轻轻，却敏彻于世故人情，或许她能被倪永孝看“入眼”，靠的也不仅仅是这副好皮囊吧。
罗晓蕊抬起头，正对上陈永仁的目光，她用手拂去脸上的乱发，露出一个娇俏又妩媚的笑。
“你跟着倪生这么久，有没有见过倪太太？”
“见过。”
“她是不是很好看？我听夜总会的人说，倪太太是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女人，所以倪先生对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根本看都看不上！”
陈永仁听到 “庸脂俗粉”就笑了，“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陈永仁故意取笑她，但罗晓蕊却并没有恼，她侧头看着窗外，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在发间轻轻摇晃，她脸上的妆容正浓，眉间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他根本看不上。”罗晓蕊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怎的，这一句中浅得不能再浅的惘然和失意，就像她身上浓重的香气，散入风中，也成了一缕浅薄无依的艳魂。
没来由惹得陈永仁心里一酸，他停下车，像是逃避似地不去看罗晓蕊的脸，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到了，你下车吧。”
作者有话说第79章 入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