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8、第118章 ...
-
人间事,倘若都能用理来理清,世间岂还能多纷扰?
霍擎深知,嬴忱璧对他早逝的亲娘饱含深情怀念和憧憬,摆再多道理都不可能让他承认他若是由亲娘养育长大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便主动给个台阶下。
“你应该能猜到你大哥二哥迫于各自生母在童年时就有多少重负,你三哥蜀王的往事,你也晓得了,你四哥和六弟还有七弟都不容易,相比起来,你算不算幸运?是,你还有三个小弟都没遇过坎坷,但你若是非得想跟这三个弟弟比,老头我就没得说了。”
嬴忱璧闭闭眼背过身,仰头,眼底已泛酸:“老国公退下吧,朕想独自安静会儿。”
“你祖父厉害吧。”霍擎坐定道,嬴忱璧没心情理会没话找话的反话,再令退下。
“你小子不觉得你祖父厉害吗?”霍擎威胁:“你敷衍我没啥,但你若是对你祖父不敬可是个大问题,外祖父我必须找我女婿谈谈,让你爹好好管教管教你。”
霍擎嘲笑他:“皇帝头上还有位太上皇是不错,是我的女婿和外孙就更不错了。”
嬴忱璧懂了,问题根本不在于他能不能撑住不摆皇帝的谱,而是在这位老国丈面前,他压根儿就摆不起皇帝的谱。嬴忱璧握拳冷静,心里腹诽你绝对故意报复我刚才没有应承你,你让我怎么违心应啊,转过身,委婉道:“我祖父生前,皇权多少旁落了吧。”
霍擎打量般看看他,问:“你认为你爹比你祖父厉害?”
嬴忱璧不语,相当于默认。霍擎笑笑:“人到死才能盖棺定论啊。”他老头揉揉眉头,倒真有点难受:“人一生,到死都不惑、到死都没怎么偏离初心才是真厉害啊。可你看你爹,他都变成什么样了,比起他十几岁二三十岁时简直是在造孽!”
嬴忱璧不同意:“我父皇没让皇权旁落,这就比祖父厉害多了吧。”
霍擎注视这外孙几息时间,若有责备意:“你是真不愿意动脑子,我不知道这是你做皇帝之后生出的弊病还是你自童年起就有的自以为是,恰如你自认为养母和霍家不会对你好,从而打心底里排斥霍家乃至怨恨霍家,但我劝你最好改掉这弊病。
否则,你当然还是能开创你想要的恢弘盛世,但你嬴氏皇族的气运怕是要走下坡路了,自你而始走下坡路,任你再多本事都只会是皇朝最后的兴盛。”
还想挣扎挣扎给自己辩驳他没有怨恨霍家的嬴忱璧滞住,他看向眼前的老者,眼神中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戒备,展笑道:“是吗?那么朕就请您老赐教了。”
戒备什么呢,自然是戒备他居心叵测有意蛊惑圣听误导皇帝。
霍擎没把这外孙的戒备当回事儿,拿茶壶倒杯茶喝,饮毕,气运丹田,一脸痛心疾首:“有多少你数得出能堪大用的老臣和家族是从肃宗朝过来的,皇家宗亲尤其是老秦王,你这小叔公当年没兵权吗,你祖父若是想除权臣,一声令下,宗室会忍吗?
护国公府原家忠君爱国,原家是尊奉皇帝还是屈从权臣,会有疑虑吗?肃宗皇帝在位期间晏家独揽朝纲,有多少人家眼红,又有多少人家想取而代之,你瞎了,朝堂人才济济,你难道当大臣们都见不到肃宗皇帝不能行离间挑拨之言吗?
没看见你祖父肃宗的原配桓皇后都不安于后宫都要削尖脑袋往前朝争权,若非肃宗皇帝愿意捧晏家,晏家还可能权倾朝野吗?倘若坐龙椅的是个傀儡,会有多少人家蠢蠢欲动妄想由自家来摆布这个傀儡,你不长脑啊连这点事都算不了吗?”
到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时,霍擎忍无可忍痛斥:“老头我嫌自己累啊,我真懒得骂你,但你自己看看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脑子里装得全是石头,不骂你行吗,肃宗大智若愚,你爹也是个深思熟虑的,你呢,你什么样啊?!”
正徽帝嬴忱璧苦涩低头,或许他在老人家说一句时就预料到他低看他的祖父了。
霍擎抄起水果砸,嬴忱璧被砸中脑门,若无所觉,果子掉落,他伸手接住,凝视半响,他抬头振作道:“老国公,朕不懂,我祖父怎会反而信重晏家;且不论宗亲,桓皇后跟他是原配夫妻还有儿女,自是桓皇后跟他亲,祖父怎会反而向着晏家?”
“真没想到你还是个任人唯亲的德行啊。”霍擎冷嘲热讽:“你都任人唯亲了,你媳妇和忠毅伯府还没出头真是奇了怪了啊。”他猛地了然:“哦,懂了懂了,是被你爹压着呢,看来霍家按你的意思把你最亲的媳妇给拔除后,我霍家将来真是难逃死路了。”
“老国公,朕不是任人唯亲,朕只是表述不当。”嬴忱璧莫名涌起股焦灼感,无奈道:“我祖父当年既然未被架空,为何还要捧出个权臣来?”
霍擎无语:“你祖父不爱处理国事啊,你还想规定皇帝就必须爱处理国事吗?”
嬴忱璧被这不负责任还敢理直气壮的德行给噎到了,强烈谴责:“什么话,处理国事是皇帝责无旁贷的份内之事,哪有不爱处理国事就撒手不管的,成何体统?”
“你有点眼界吧,你做皇帝眼界这么狭窄,你成何体统?”霍擎凉凉反压:“难道处理国事是做皇帝是否尽责的标范吗?你狭不狭隘有没有点见识啊。
你祖父在位期间朝堂清明,对外抗击外敌入侵,对内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常年有盈余,怎就不是贤明之君了?他不爱处理国事而已,这也值得你吹毛求疵?”
嬴忱璧差点被气到:“肃宗朝没出大乱是我祖父运道好,倘若——”倘若运道不好卡在对面老人瞬间冷下来更似有暴风来袭的凶煞眼神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教导那么会儿还能不假思索吐出运道二字是真踩到霍擎的怒火了,他顷刻间耐心耗尽:“靠运道好能稳坐江山?”霍擎气笑了:“是老头我的错,是我刚才看错了,你不是不愿意动脑子而是你不耐烦听我教诲,你不耐烦你早说啊,何必这样羞辱人!”
“咱本就没什么情义,再虚与委蛇是真没意思。但若陛下坦率些,老臣又怎会犯到您面前来讨嫌,害您不耐烦这么会儿实在不是老臣的过错,您就自个儿担待吧,臣告退。”霍擎拿过拐杖撑着拐杖站起来就走,嬴忱璧愣下忙一个健步冲过去阻拦。
“老国公,朕没有不耐烦,朕很感激您的教诲,朕只是,朕只是……”
“只是认死理儿?”霍擎打断他讥讽:“只是你生性就如此偏执,只要是你认定的,你都雷打不动固执己见,不管对不对,你只管认定到底就对了?”
“您老就这么看待我?”嬴忱璧自嘲,霍擎好笑反问:“那老头我应该怎么看待你啊,我训斥几回了让你动脑子,你当回事儿吗?你有脸啊,你有脸怎么不去湖边照照自己,能敷衍的敷衍,不能敷衍连句话都说不起,你是皇帝当然尽管撒泼犯无耻。”
嬴忱璧攥拳,难言的难受积压在胸腔让他涌起久违而熟悉的童年里的心酸委屈。
“朕只是多年习性难以在一时间转变,朕会改掉这弊病,老国公就原谅朕这回吧。”
霍擎打量他两遍,脸色稍好些,拄着拐杖退回大石前准备坐,可还没落座,看到这外孙走动似也有要坐的意思,当即一拐杖过去敲他小腿立规矩:“让你坐了吗,你还有资格坐着听训吗,认个错你就当事儿过了呀,你咋那么美呢,给老头我站着!”
嬴忱璧想,他这是被当成孙子训了吧,是吧,是吧?宽慰好自己,再走到老人面前,他尽量不拘谨:“您老想表述的,是,我祖父至死都信赖摄政王吗?”
“人心坚定有多难,何况是皇帝。”霍擎望着眼前呼之欲出的凌云壮志,念起他过许多年才感悟到肃宗皇帝的高明,在差不多的年纪里,他自问达不到那样的火候。
“你祖父是真厉害,晏家拥戴他,摄政王为他挡刀挨枪舍命救他,他就对晏家好到底,封异姓王,英王的爵位世袭罔替,朝堂国事尽托付与之,更是给足信任。
当年多少人家眼红晏家,多少人打量着肃宗皇帝好性儿见缝插针地挑拨离间煽风点火,指摄政王是在架空他欺辱他连晏家想谋逆都嚷出来了,连桓皇后一个妇人都敢扯着给丈夫出头的旗号明火执仗上蹿下跳妄想牝鸡司晨,当肃宗皇帝眼瞎吗?!”
然话锋一转,霍擎又是感慨:“五十年了,晏家至今安好,权臣能得到这样的好下场,古来有几个?你换个想法看,肃宗皇帝垂拱而治,他们何尝不是一场君臣佳话?
你爹又何尝不是真心对晏家好啊,否则晏家早没了,这归根结底还是你祖父慧眼识人更是信念坚定,换作你,你能有这般坚定的心性吗,你祖父厉不厉害?”
“我做不到。”嬴忱璧这下是真不假思索:“我不可能容忍一个独揽朝纲的权臣,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祖父厉害,但对祖父的认知确实是场颠覆;祖父这份坚定,我钦佩,但不认同,难道您真觉得将朝堂国事都托给臣下捧出个权臣来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吗?”
霍擎注视他少倾,老脸暂且还温和:“既然已经颠覆对你祖父的认知,为何不进一步想你祖父慧眼如炬手腕超群,肃宗皇帝有识人之能更有把控朝堂安定社稷的大能,他只是不爱处理国事,难道他不爱处理国事就意味着他没本事吗?笑话!
你有何不能想,你祖父既然敢捧出位权臣来,他就有本事握得住这个权臣呢,甚至于他就是故意推出个权臣来挡在他前面,好利于他纵观朝局总揽天下?”
嬴忱璧眼含惊奇,显然有点被这奇思妙想吓到了,他祖父能有那么高深?
没回应,嬴忱璧皱眉思索,霍擎又看他小会儿后翻脸发难:“哪怕你不愿意多想,他们二位都逝世三十多年了早已盖棺定论:肃宗皇帝没有看错人,对得起祖宗社稷对得起臣民;摄政王没有辜负肃宗皇帝,对得起皇家对得起天下,他们留下的是承平治世。”
闻言,能预感到即将被谴责的嬴忱璧停止自己的思绪,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霍擎。
霍擎温和褪尽锋芒毕露:“你认为你爹是因温献皇后之故才会至今顾念晏家,难道你连这么点小事都不会深想吗?若非肃宗皇帝与摄政王和睦融洽,你爹还可能会喜欢晏家女吗,莫非你觉得你爹能喜欢个欺辱他爹跟他爹剑拔弩张差不多是仇人的仇家女吗?
你把父亲想成了什么样啊,你对祖父又是有多大不满,所以你无视你祖父的功绩,对着已逝的长者连至少的敬意都没有就只想挑刺,逮着一个没有造成危害但你认为不妥当的瑕疵就要穷追猛打不狠狠批判就不能罢休,你的多年习性就是刻薄吗?”
嬴忱璧倏然凶狠瞪他,霍擎浑然没看在眼里,乘胜追击道:“昨天,你还对姬沛挑刺,只因霍秦川说姬沛淡泊名利,你就挑刺了是吧?
在姬氏一族近乎阖族被灭的惨烈前、在你的祖母是迫害姬氏一族的罪魁祸首时,你只想怪怪姬沛怎么淡泊名利还要出彭山来害你祖母造杀孽损了福泽,是吧?”
“朕没有!”嬴忱璧疾声抢话,像个固执的孩童:“朕只是合理质疑。”
“那这许多年怎么不见你合理质疑你媳妇和芮家呀?”在意与不在意,实在惨烈吧?!霍擎能理解嬴忱璧在意媳妇和芮家人还感触不深,眼下的对比是真让他觉得讽刺得太惨烈,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性才会对旁人刻薄而对自己人近乎卑微讨好?
难怪他孙女不相信嬴忱璧,霍擎都有不想再理会的冲动,这种皇帝,霍家想仰赖他求个将来的退路?呵,是不是霍家靠太上皇乃至豁出去搏一把都比寄望他强得多?
“你那位媳妇和芮家都是些什么腌臜玩意儿,以你这刻薄爱挑刺的性情,这许多年怎么不见你合理质疑他们?”霍擎淡淡的,比起还有情绪波动的冷或怒,这种淡就是彻底漠视:“还是说,你只对外人刻薄,你媳妇和芮家人是你划定的自己人。
对于你认定的自己人,多糟烂都无妨,多糟烂你都要捧在手心里将他们护得密不透风。又或者,除了你自己和你认定的自己人,你骨子里对谁都看不顺眼,包括你爹和你祖父,我霍家反而应该感恩,你怨恨霍家不是针对霍家只是一视同仁地刻薄。”
嬴忱璧不自觉紧绷,拳头捏得像是想把骨节捏碎,心里更闷得像是都把喉咙堵着了让他发不出声音来。霍擎拿起拐杖就走,嬴忱璧迈出沉重不少的步伐追上阻拦,龙颜恳切还有丝跟他既违和又相融的可怜:“朕在改,朕会改好的,老国公就相信朕吧。”
“在你想要认同而别人没有给你认同时,你是不是向来只觉得是别人对你有偏见而从来没有反思过根源出在你自己,是你自己做的事就没法儿让别人相信你。”
霍擎克制道:“我也想相信你啊,我女儿养育你长大,我不想跟你结个善果吗,可我敢相信你能相信你吗,你的祖母对姬氏一族罪孽深重,你没有怜悯没有愧疚反而刻薄人家,你对你早已逝世的祖父都要再三挑剔,可你对你认定的那群人呢?
你媳妇在盼着你早死啊,若有契机,她做得出来害死你吧,芮家是想将你敲骨吸髓吧,这么群玩意儿,你照样能捧在手心里爱护十余年,你的亲疏区别得有多血淋淋啊。你对霍家积怨不满二十多年,你让我怎么相信霍家将来在你手里还能有活路?!”
倘若晏霁之此时在场,怕是真的不能不再感喟:嬴忱璧真是想把自己坑死。
正徽帝嬴忱璧倔强对峙,谁还没有点委屈,谁还没有个行差踏错时,他在改啊,为什么就不能看他的好非要拿往事来跟他算,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点信任?
难以想象,嬴忱璧满布凶光的眼底还有丝如孩童般脆弱的哭腔,就像只还在幼龄的小狼遭遇袭击后拼命对抗要保护自己,但他就不说话,越被质疑越要死扛硬犟。
霍擎真嫌糟眼睛,皇帝这么副像小娃受诬陷受委屈的德行,想叫他怎样啊?
“转过去!”
老人家冲天一声吼,嬴忱璧梗着脖子抿抿唇,自觉知晓对方意图地转过身憋劲负气时,猛地一棍落在后背,他不可思议地呆了呆,还没做反应,密密麻麻的痛打袭来,还有霍擎的咆哮在耳边炸响:“兔崽子,吭一声能咋的,闷不吭声你就有出息了?
打量我不晓得你那点小九九啊,你就自觉你比你爹和祖父都强多了是吧,你可真是有脸自鸣得意啊,你爹好歹前半生很清醒,朱家在他娘活着时就没有能出头的份儿,你呢?你爹当年若是妥协了,你被朱家人夺走,你以为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心心念念自觉能给足你完满的亲娘连你的小命都顾不了,你若跟着她过活,你以为你能活得下来吗,你爹的后宫有多残酷,你瞎啊,没看见你有多少没出生没齿序的兄弟吗?就算你能活,可被朱家捏着,你那个娘除了抱着你哭还能抵什么屁用?!
当你亲娘早死就可着劲儿缅怀想象若你养在生母膝下该有多好,明里暗里中伤我女儿,看我霍家睁只眼闭只眼,自觉你是皇帝就得寸进尺犯无耻,你要不要脸啊……”
自卑偏执的娃最忌讳什么?对了,忌讳被忽视,把他痛打一顿可能都算不了什么,但你要是忽略他无视他,那后果可能就能堪比滔滔不绝的黄河水,能被他记账到天荒地老。
嬴忱璧心病未愈,触及到他揪心的痛处,他保管能瞬间回到童年时的心境。
霍擎打累了,回到原位坐下来歇歇,嬴忱璧别别扭扭慢吞吞走去老人家面前。
“刚才的事咱就互相抵消了,同意哇?”霍擎还友好地扔只桃给他,嬴忱璧接住桃子,仍然没说话,霍擎利落做主:“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谁有那闲情跟你玩猜猜。”
嬴忱璧依旧未语,霍擎懒得再搭理,喝着茶靠着旁边的大石缓缓劲儿。
他俩都缓足,霍擎忆往昔:“你祖父肃宗皇帝还有一点很厉害,他不畏惧死亡。姬沛是摄政王为肃宗皇帝请来的,昨儿个霍秦川应该说了,彭山姬氏一族有自远古传下来的宝物,你以为会是什么宝物才会使得你爹默许朱太后和朱存焳做出屠族这种事?”
心知肚明的嬴忱璧装得将疑将信中带着点戒备,既愿意相信他又不敢全信怕被他糊弄,即不知情情况下应有的正常表现,但,就是还是不吭声。
霍擎随他装闷葫芦,自顾给答案:“传言是能改天换地扭转乾坤重塑光阴的宝物。”
嬴忱璧装得满眼难以置信,霍擎也没多涉及,自然过渡到:“摄政王请姬沛出山是为肃宗调理身子骨延年益寿来的,只是你祖父肃宗皇帝自己看得很淡,生老病死,谁都要经历,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皇帝都逃不过,何必太强求。”
“姬沛,姬沛是姬太妃的弟弟?他当时应该还很年轻吧?”嬴忱璧终于开尊口。
“三十五年前十六岁。”霍擎顺溜应,嬴忱璧险些呛到:“十六岁?”
“你想质疑啥?”霍擎猛烈抨击:“自个儿愚笨,你就当这世间没有惊世之才啊。”
嬴忱璧抿抿唇昂过头,霍擎瞥瞥他这副不服气的死样,端起茶碗啜一口,心平气和道:“话都到这儿了,咱就再聊聊惠宗皇帝,你看你这位伯祖又当如何?”
“莫非惠宗也有可取之处吗?”嬴忱璧有经验教训地不再固执己见。
“我朝首开科举,谁呀?”霍擎反问,嬴忱璧愣下,倏然想到:“是惠宗?”
“对,老头我当时十岁,六十一年了,就是惠宗开的科举,惠宗皇帝登基没两年就开了科举。太宗皇帝雄韬伟略,可饶是他,在位期间都始终未开科举。”霍擎语重心长:“忱璧,一个刚登基就大开科举的皇帝会没想大展宏图做出番伟业来吗?”
嬴忱璧哑然,突然间就觉得很不是滋味:“可,惠宗在位才不过九年而已,他在位期间嗜杀成性、沉溺声色、宠幸奸佞搅得朝堂内外乌烟瘴气乱象横生、老百姓们怨声载道,倘若他想大展宏图做个有为之君,才几年,他怎么就能堕落成一个昏君?”
霍擎伸出手臂,嬴忱璧没懂,霍擎再抬抬手臂示意,嬴忱璧奇怪看他,霍擎愤愤骂道:“我对霍宝鸾就没啥耐心,你果然是霍宝鸾养大的,跟霍宝鸾一样不招我耐心,愣着干啥,不到三十岁就这么没眼力劲了还像什么样,还不快过来扶着。”
你刚打过我好吧,你把我想得也太没脾气了吧,嬴忱璧忍住,往前走过两步,伸手去扶这位已经年过七十的老者。霍擎搭着外孙的手臂站起来,毫无预兆地一派慈祥:“孩子啊,你的祖宗们在天上看到你都会很高兴的,嬴家有你是嬴氏皇族的福气。”
嬴忱璧对此不咸不淡的回应:“老国公莫不是想拿朕来逗闷吧?”
“想让昌隆侯死得对社稷最有价值,是吧?”霍擎满眼意味深长,嬴忱璧怔住,这感觉就好像不被家长重视的小辈暗自发愤图强着想叫长辈刮目相看时突然被挑破了,他虽然没想隐瞒也没想证明什么,但猝然被老国丈看穿,他…他忽就不知该如何。
嬴忱璧抿唇不语以沉默掩饰,霍擎拄着拐杖拍拍外孙的手,在这刻格外感慨:“前朝大肆打压门阀世族,立国五十余年亡国。前车之鉴在前,我朝立国初期想都不要想去动世家,传至你曾祖,太宗皇帝几经犹豫思量还是连科举都没开。
你伯祖惠宗继位时你嬴氏皇族立国近四十年,我相信,惠宗登基时必然想过要在他手中把世家彻底打压下去,可哪有那么容易,否则太宗皇帝何至于连科举都没开。”
“惠宗败了,还一蹶不振把他自己都废掉了。”霍擎老眼炯炯措辞铿锵,不惮以最大的危机揣测:“你想过没有,你祖父肃宗继位时接手的是怎样一副烂摊子,假若肃宗皇帝没有安邦定国之能,会不会你嬴氏皇族也将立国仅五十余年就亡国?”
嬴忱璧瞳孔一缩,荒谬二字愣是怎么也呵叱不出来,更是对他祖父彻底感观。
“但你会成功的。”霍擎抓着外孙的手臂,把他想要的信念给他:“你祖父在位二十载,你爹在位二十八载,单他俩就有将近五十年的经验能给你借鉴,何况立国百年,时机确实到了,上天还给你送了份大礼。孩子,你得天独厚,你一定会成功的。”
“霍家可是当朝第一豪族。”咱们立场不同,嬴忱璧自觉绝不会被这点小伎俩迷惑:“朕若是要削世家压权贵,霍家首当其冲,恐怕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太后。”
“你打算收拾昌隆侯府时把举国数得着的豪族全部卷进去?”霍擎像看白痴一样看他,嬴忱璧轻咳两声:“好,此事就暂且不论,但您就不怕武断吗?”他清醒道:“立国百年还意味着权贵世家豪族已是附骨之疽,刮骨疗毒,也许我也会把自己填进去。”
“是你百折不挠的坚韧、你坚定向善的珍贵和当断则断的果决告诉我,我没有武断。”霍擎老脸欣慰:“孩子,你很了不起,你靠着自己活出了你最好的模样。
对芮家,对妻室,你能倾尽热忱付出长达十余年,这是常人远远做不到的百折不挠。始终没有得到回报,你也只是放手,不曾扭曲自己更不曾只因他们就丧失对人性向好的信念,何其难得,你看你爹只因他四弟就近乎毁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和对至亲的信任啊。
你更是冲破生母遗传给你的闭塞枷锁,在没有外人知道、在只属于你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己疗伤、自己茁壮、自己刚强,自己活出你能活成的最好模样,你很了不起。”
嬴忱璧刹那间心酸,难抑难受委屈甚至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老人,他侧过头定定心神,还没待他缓和些,霍擎又把新发现的虢王的情况告知他。
“虢王?”嬴忱璧惊诧转过头,是真意外:“虢王和昌隆侯在授康十八年前就有勾结,授康十九年废齐王造反很可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还拉了恒山王入伙?”
“是啊,晏家这娃娃昨天傍晚和滕王闲侃时透过桓国公对爵位的洒脱发现的端倪,他本想今早禀告陛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就让他退下了。”霍擎帮忙解释下,信的,他真是老眼昏花了,这样个阴谋在他眼皮底下十几年,他竟然都没察觉。
“陛下,五年前定襄的战事、圣人给虢王的嫡女和护国公世子赐婚恐怕都得推翻来看。镇守安西的大将必须要换,更得让镇南侯和护国公彻查南北前线大军。”
嬴忱璧眼底一沉:“您的意思,五年前边境之危是魏王在前、虢王和昌隆侯隐在幕后,昌隆侯很可能不仅染指了安西的大军还已经深入到南北前线的大军中了?”
霍擎笑:“您相信朱存焳在彭山的屠杀之后会没有惶惶不安吗,您相信他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望于表哥吗,您相信,和护国公府的亲事是圣人选的虢王府而非他和虢王选的吗?只是谁都没想到,五年前魏王会硬生生逆转改成硬保护国公府罢了。”
“这群蠹虫!”嬴忱璧攥紧拳头,手背青筋直暴。霍擎瞧着年轻人可真是斗志昂扬,一天天没个消停的时候就不嫌累吗?果然他老了,他那太上皇女婿更是想不开。
“陛下近日多留意庄太妃吧,您,”他昨日还没出口,嬴忱璧就抢答了:“朕知道。”
“老臣指的不是魏王府,是圣人。”霍擎防范道:“您昨日和太上皇吵得那么凶,显国公还能不给晋王一个足以能让晋王相信的缘由吗,显国公又只能给什么?
但晋王能信,庄太妃会信吗?她要是能信陛下会拿这等事跟圣人吵,如何配走到今天;但不管庄太妃是猜显国公在撒谎还是显国公也被骗了,她能放过这个机会吗?”
嬴忱璧凤眸微眯漏出一丝狠厉:“庄太妃会运作让圣人收到消息,指朕和魏王在向群臣透露:圣人想求长生不老?”想求长生的太上皇还可能安于做太上皇吗?
“多个防备吧,假若庄太妃出此招而陛下没有防备,对您总归不大好。”霍擎顾及道,嬴忱璧忧的是:“朕就怕朕不可能拦得住庄太妃给圣人传消息啊。”
“庄太妃想给圣人传消息,自然是挡不住的,但陛下尽可让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圣人何等睿智,是确有其事还是蒙骗他的假消息,圣人岂会辨别不出?”
霍擎点拨道:“太上皇想求长生不老是多大的事,陛下和魏王若是告知大臣,您二位难道还会逮着个大臣就嚷嚷吗?您和魏王若是往外传了传,获悉的大臣们谁不会烂在肚子里,这是枕边人都休想探知的隐秘,可能会是细作打探得到的吗?”
嬴忱璧了然,也注意到了从谈起虢王,这老国公便又退回到人臣的位置上了。
“陛下,其实庄太妃这三十余年来处事态度的变化很值得您警醒。”霍擎不厌其烦道:“庄太妃当然聪慧,但若是让她以现在的心境去面对二三十年前的后宫纷争,她出不了头。很多聪明人游刃有余许多年之后都容易陷进个困境:太过自以为是。”
“朕懂得。”嬴忱璧是真虚心受教了:“老国公放心,朕必定铭记在心引以为戒。”
“好,老臣就不叨扰陛下了,老臣告退。”霍擎拄着拐杖行个礼退下,嬴忱璧有点恍惚老人家真就这样走了?他想都没想地追上去问:“老国公,您,您想要什么?”
霍擎注视皇帝两息时间,不答反问:“老臣想要,陛下就愿意给吗?”
嬴忱璧痛快应:“只要朕给得起。”
霍擎笑笑,没有过多试探皇帝的真心假意,既带着长者的期许又不乏人臣的敬意,说:“老臣想向陛下要的是,老臣希望,陛下百年之后的庙号会是:世宗。”
世宗,文治武功,一世之宗!
这杀伤力强得令嬴忱璧几乎忍不住眼眶泛红,就像是突然发现你一直以为忽视你不在意你的长辈实则很重视你更是对你抱有厚望的那种闷堵委屈辛酸,不管霍擎是真心还是假意,嬴忱璧都控制不住心底酸楚泛滥,这期许便是假意都厚重得让他动容。
“你爹啊,你爹在三十年前定想过百年后要冠庙号世宗,可惜他半道折戟早已配不上,也不会有谁想在他死后给他上庙号世宗,他没有做到,你要做到,好不好?”
老人家殷殷叮咛,嬴忱璧差点没克制住,以前的委屈还没处发泄了,就故意拆台:“您刚才不还言之凿凿:你让我怎么相信霍家将来在你手里还有活路?”
霍擎仿佛看穿皇帝的心思故意逗小孩似的:“那你想的是不是,你肯定会给霍家善终好狠狠打我的脸打贵妃的脸打所有霍家人的脸,好让我们对你刮目相看啊。”
“朕没有!”嬴忱璧一甩头,真有股小孩犯倔的意味了,霍擎失笑:“外祖父累了,要去前殿歇会儿,剩下的,你要不问问灵渠恨不恨害她颠沛流离的仇人?”
“您言下之意莫非是贵妃不恨吗?”嬴忱璧脱口反对:“这怎么可能。”
“陛下问过就晓得了。”霍擎拍拍皇帝的手臂,拄着拐杖往前走,就这么走了。
嬴忱璧怔愣下随之转身看去,望着老国公微微驼着背略显步履蹒跚,他莫名怅然若失。他以为,老人家会像穆国公曾让他喊舅舅那般要求他:陛下叫我声外祖父吧。
在原地遥望好一会儿,嬴忱璧走到老人坐过的大石前坐,想将思绪好好捋捋,没想到他死活静不下心,终是放弃挣扎回前殿去,谁想被告知:贵妃拿着太后的令牌出宫了,老国公他们也都已经出宫了,嬴忱璧:“……”他在花园也没滞留多久吧。
“派人去通知魏王府接驾,未时二刻,朕和皇后去魏王府看大皇子。”
嬴忱璧交代过内侍,走到广袤的蓝天下登高远眺,盛世乾坤的豪情壮志喷薄欲出。
适时,慈寿宫中的教导也落下了帷幕。
晋王带着‘魏王在故意蒙蔽他、无需困扰、将来仍照原样奉养父皇颐养天年’的鼓舞离开生母的住处,他刚走出慈寿宫没多久,鞠太妃就从隔壁宁寿宫过来问情况。
“皇帝把事情封锁了,显国公昨日就没打探出来。”庄太妃神情淡淡。
“没打探出来,你们母子还能聊那么久?”鞠太妃不大相信。
“虢王世子妃今早来找庶妹,小朱太妃竟然没发火,是吧?”庄太妃略过质疑反问。
鞠太妃脾性不错地没刨根就随她转话题:“是啊,就她们姐妹俩那架势,她每回撞上那嫡姐都要闹得鸡犬不宁,今儿居然连屋子都没砸,真不知哪里不正常了。”
不对,事出反常即有妖!庄太妃立时意识到:“朱家要出事。”
鞠太妃很怀疑地睨她两眼:“有圣人的泼天荣宠在,朱家能出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朱家要挑事。”庄太妃耐住脾性讲解:“应该是昌隆侯送信来,朱家最近要有大动作还得要她们姐妹配合,事关家族大计才令小朱太妃没跟那嫡姐起冲突。”
但小朱太妃能成什么事?庄太妃想不通,昌隆侯若真有大计应该避开这个庶女啊。
“你这几天盯紧她,别让朱家在我们眼皮底下闹出什么我们不知情的大事来。”
“朱家想挑事就挑事呗,又挑不到你我头上,你非想多事管管何不自己盯着?”鞠太妃兴致缺缺,庄太妃深呼吸:“你盯着那堂妹,我盯着那堂姐,各自就近看着。”
“行吧。”鞠太妃不耐烦地甩丝帕,联想到兄长的交代不禁脸色似笑非笑地微妙起来:“那你呢,你是不是要在魏王府搞事情?”惹得庄太妃反打量她,她嗤道:“我才懒得管你想在魏王府搞什么事,是我大哥,我跟你走得近,我大哥怕你出事会连累我。
他让我拦着你不要想在魏王府搞事情了,皇帝送大皇子去魏王府小住摆明就是个专门给你准备请你入瓮的陷阱,你若是还要自作聪明执迷不悟,你绝对逃不掉的。”
“那么,”庄太妃唇畔扬起抹生动的笑意:“你代我谢过郢国公的提点吧。”
“随便你。”一看就知道没当回事儿,鞠太妃也无所谓,把话带到就行了,她也觉得她大哥杞人忧天,就是陷进又怎样,庄太妃想要搞事情,皇帝和魏王保管照样没辙。
鞠太妃转身走人,庄太妃淡笑着凝望前方,端的是气定神闲从容自得。
泛着金芒的太阳光辉落进四方庭院,映照重重高墙的局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