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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沉默的爱情 ...


  •   我依言从信封里抽出了那一沓折叠起来的纸,十分小心地展开,也许是这些年来用惯了电子产品的缘故,乍一看到这手写的书信,都有点不适应了。但也恰恰因为这是朱伯的亲笔信,是他在辞世之前最后的心声证明,反倒让我瞬间觉得鼻子发酸,要不是怕惹得朱骁难过,我还真不打算把我的眼泪硬憋回去,毕竟朱伯生前对我也是那样的关心疼爱,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与我精神上的父亲无异,而今他猝然离去,没来得及留一句话给我,若能看看他写给朱骁哥的遗言,对我来说也是好的。何况朱骁的那番话已经把我的好奇心彻底点燃,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朱伯到底对儿子说了什么,何以能够解开他心中缠绕多年的疑问,以及朱伯那个“必须得到我妈首肯”却又让他们不好启齿的愿望,又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朱骁沉默的吞云吐雾中缓缓坐正身子,从那一沓信纸的第一页第一个字看起,而从那一刻开始,一个封存了整整三十年的秘密,一段我过去从不知道、也绝想不到的旧事,一场关于朱伯和我爸的不能言说的过往,就这样随着我的视线,一点一点的,悄然无声的,大白于天下了……

      以下,便是这封信的全部内容:

      骁骁: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不在人世了,只希望你不要伤心,因为爸爸必须告诉你,这封信是在我选择离开的前一天写下的,也就是说,我的死亡其实是我特意安排的结果,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明天一早我便会拎着白酒去到你江阳叔叔的坟前,祭拜过他之后,便一口气喝下,以我目前的心脑血管状态,肯定是有死无生,但是你不要难过,因为这种死法并不会让爸爸遭受太多的痛苦,也不会牵连到他人,爸爸就只是舍不得你,一想到你会哭泣落泪,爸爸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却被我连累得那么苦,骁骁,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而你,会因爸爸今日的选择而怨恨爸爸吗?

      但是,不管爸爸内心究竟有多么不舍,我终究还是决定,要和这尘世说再见了。一来我的身体已经拉响了警报,可我已亏欠你太多,实在不想再为你增添任何负担了;二来我活了这么多年,枪子儿吃过,火场闯过,天大的憋屈受过,看守所监狱也蹲过,从来烟酒不断,贪黑熬夜更是家常便饭,却一直健健康康,直到七十多岁才添了这几样老年常见病,比起你江叔叔,已经是太赚了,倘若你江叔当年能有我这样的体格和幸运,他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或许这就是命吧,该来的谁也逃不掉,就像我和你江叔叔,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殊途同归,只不过他先行一步,而我多捱了三十年,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一万多天后,我,终于还是找他去了。

      是的,骁骁,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爸爸不想再瞒你,我选择自绝于世,选择死在你江叔叔的坟前,是因为我想去找他,不是找老朋友的那种找,也不是找好兄弟的那种找,而是一个人去找他的挚爱之人的那种找,像那句诗里说的那样,上穷碧落下黄泉,然后,再也不离开他。

      对,你没有看错,爸爸说的是江叔叔,江阳。想来你和所有人一样,一直都只把他当作爸爸的好哥们的吧?在很久以前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由于我和他相差了十二岁的缘故,我一度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忘年交,尽管在那长夜漫漫的艰难七年里,在联手调查侯贵平案件的生死考验中,我早已不再把他当成是工作上的晚辈,他对我的称呼也从“前辈”变作“朱大哥”,再到最后的“老朱”,谁也不会怀疑我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不管我怎么怀念他,别人看着也合理,如果我自己不说,估计你们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但事实就是事实,早在三十年前,不,也许比那更早,我就察觉出了自己的异样,我对你江叔叔的感情,好像远远不止对朋友或对兄弟的那么简单,虽然起初我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情感,可是有些东西它一旦产生了,后续便由不得你,就像我对江阳那段隐秘的心事一般,只要它产生了、存在了,那就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所有的强行否认,都只是自欺欺人,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直肠子来讲。

      不过,骁骁你别误会,爸爸在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把这段心事说给任何人听,包括你江叔叔。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会对一个男人动心,我,朱伟,一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从小到大一贯都只和同性称兄道弟,和你妈妈当年也是正常恋爱结婚,平时的工作中也大都是和一群爷们儿接触,甭管是敌是友吧,起码我没觉得不对劲过,怎么会在认识了江阳之后就性情大变了呢?而且若论长相的话他也没什么特别,第一次在老陈的牵线下在火锅店见到他时,我也只是觉得这小伙长得还算周正,五官挺清秀,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刚踏入社会的学生,面对老前辈时挺有礼貌,也不缺眼力价,与我曾经见过的公检法新人并没什么不同,若非老陈一早跟我提过他为翻案的奔忙和努力,让我多少有些钦佩,又产生了同类之感,单凭初次见面时他的相貌和言谈,我是不会对他印象深刻的。只是我哪里想得到,那一次会面竟然是我步步沦陷的开始,就是这个乍看之下并没什么独特的青年,与我只有七年的缘分,却让我牵挂了一生,直到我即将离开人世,依然不能忘怀……

      然而即便如此,在你江叔叔生前,我也得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能提,也不敢提,何况我刚才说过,一开始我也意识不到我对他的真实想法,就只是隐约觉得奇怪,为什么与他合作时,总觉得时间飞快,每次分别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为什么才几日不见,我便想给他电话,约他出来喝酒侃大山,哪怕不带老陈也无所谓;为什么一起趁着夜色去抓捕黄毛时,听见他边开车边问我“嫂子就不担心你么”,我会突然的紧张心虚;为什么当我从警校进修归来,在接风火锅宴上得知他已经结婚生子的喜讯,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以及他放在钱包中小心珍藏的全家福,我心中竟会莫名的失落,只能强颜欢笑的调侃着送上祝福,而在我夸过他的儿子长得真好、真像他后,他那一句带笑的回怼“那还不能像你呀”会叫我那么发慌,只能转而把话题引到他的妻子身上,一面强作镇定地表示小郭也不错,一面却在听到她比江阳足足大了四岁时瞬间说漏了嘴,一句“老姑娘”脱口而出,然后任凭陈明章对着我一顿狠抽,在江阳幸灾乐祸似的加油和叫好声中暗自怅然……那时我是真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也没心思去细想,虽然偶尔我也会生出几分感慨,感慨我和江阳真是挺有缘的,同样的心怀正义,同样的满腔热血,又都有点一根筋特质,生的都是儿子,最巧的是我俩的老婆名字里都有一个“红”字,他的老婆叫郭红霞,我的老婆叫杜彦红,而她们又是一样的贤惠善良、处处替家人着想,不然我和江阳又怎能放心的并肩战斗,为共同的理想去拼搏,冲着这份情义,我也该心存感恩,怎能随随便便就心猿意马呢?我朱伟堂堂七尺男儿,一向光明磊落,像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怎么干得出来?再说我是疯了么,是鬼迷了心窍了么,我和江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都是男人,又都有妻有子,我对他起了那种念头?荒唐不荒唐?我和他要好不过是出于友情和兄弟情罢了,他和老陈一样都是我的好哥们,这可是底线问题,没得商量的,倘若连这个都守不住,我这“平康白雪”的称号,岂不是白叫了?

      可是,我给自己牢牢划定的底线,却最终还是失守了,导|火索就是那一年江阳的含冤入狱,我怎么也没料到孙传福他们居然会这么狠,逼得江阳离婚变成孤家寡人还不算,还要将他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剥夺去,而且能量大到连张超也无力回天。我记得判决下来的那日我像是失了魂魄,到处打电话求人,向来不屑拉关系、走后门的我,却几乎是用上了我这十几年从警生涯里能动用的所有人脉,只为救救江阳,即便他被判入狱两年的结局已不可改,我也要帮他打点,务必让他在监狱里能过得舒服一点,尽管我心里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像他那样的天之骄子,那么高的起点,一夜之间从检察官沦为了阶下囚,就算刑满释放也是前途尽毁,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换谁能受得了?更别说那高墙之内什么样人没有,万一遇到了昔日被他送进去的犯人,他们会如何对他?会不会施加报复?那手眼通天的卡恩集团又会不会故意作梗,唆使那些人渣下毒手,来一招借刀杀人?我根本就不敢多想,唯有拼命的为他奔走,求爷爷告奶奶的和监狱方攀上关系,只求他们善待江阳,千万别刺激他。回想起来那两年中我真的像是疯了,疯到满脑子里就只剩下救江阳这一个念头,为此我整天住在办公室,整月整月的不回家,工作上也连出失误,因此又被李健国抓住把柄,将我下放到派出所,从刑警变成了片警,可我已顾不上了,江阳一日不出来,我便一日寝食难安,也就是在那段期间,我说服你妈妈办理了离婚手续,我告诉她我不能不救我的兄弟,而那群幕后黑手绝不会放过我,为了不牵连你们母子,我只能这么做,就像江阳和红霞那样。你妈妈一开始不肯,但她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和江阳所面临的险境,当初小树的遭遇更是让她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她是为了你的安全才不得不答应了我,看着她在民政局签字时泪流不止的样子,我心里也难受极了,走出民政局时我向她郑重承诺,要她保重身体、照顾好儿子,等到这黑暗过去,我一定和她复婚,她是我唯一的妻子,今生今世我朱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在那之后我也成了光棍一条,可以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拯救江阳和为侯贵平翻案,在日复一日的煎熬和期待中等到了江阳的出狱,即使他身败名裂,但好歹他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身边,那就比待在监狱中、被那群人盯着好啊!

      我永远也忘不了江阳出狱的那天,我和他相见的情景,当我看见那个佝偻着后背从监狱大门里出来、双手提包小心翼翼向狱警致谢的身影,当他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怯怯地转过头来,当我快步走近,终于看清他那张瘦削得脱了相的面孔,还有他望着我和老陈时那种遮不住的紧张和局促,明明眼里含着泪,却还在强迫自己微笑,就仿佛一把尖刀扎在了我的心上,那一刹那我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接过他的包,随后便抱住了他,他也回抱了我,我还听见他在我耳边发出的隐忍的啜泣,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而找到了归处的孩子。我紧紧地拥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脊背,每拍一下我的心意就跟着坚定一下,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原来我对他倾注的那些情感全部都是真的,无论是友情、兄弟情,还是那始终被我压抑否认、不敢深想的爱情——我,朱伟,一个行走江湖四十余年的纯直男、糙汉子,对这个名叫江阳的男人动了心,哪怕他已变得苍老憔悴,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白发丛生,再不复昔日的风采,哪怕他已一无所有,再不是曾经前途无量、能在查案上助我一臂之力的江检,可是那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我只确定我爱他,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世俗会怎么看,总之我朱伟爱江阳,无关性别,也无关金钱容貌,无关社会地位,我是被他的人格魅力,被他那颗难得的赤子心肠,以及我们对光明的那份共同的热切渴盼而深深吸引,只要他平安回来了,今后就由我来守着他,就算是要和全世界作对都好,反正我要保护他,我不会再让我的小江受到伤害了。

      说实话,当年我默默在心底发下这誓言的时刻,想起自己的妻儿,我并非毫无愧疚,但毕竟当时在法律层面,我和江阳都是单身状态,所以即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倒也一不算婚内出轨、二不算破坏他人家庭,只是当我真正的去面对江阳时,我才发现这份爱情究竟有多难:且不说江阳本人能不能接受得了,单说他出来之后总还得活下去,还得抚养小树,方方面面都需要钱,而我区区一个片警,自己也有儿子要养,一个月那点收入根本剩不下什么,就算不吃不喝,我也养不起江阳,他能开得起那家手机维修店全是靠着老陈的帮衬,后面老陈也是一直没断过对他的接济,他病了就帮他联系医院的干部病房,给他用最好的药,甚至在他离去之后继续支援红霞、供小树到大学毕业,相比之下口口声声爱江阳的我,却又为他实实在在的做过什么呢?

      他被病魔缠上,身体每况愈下,我除了去医院看他,帮他查证人的下落,陪他去镇上的档案室翻阅厚厚的资料,时不时的为他煮上几个柴鸡蛋、哄着他吃下去外,我还为他做过什么?

      他自从第一次出院后,就再不肯接受治疗,我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衰弱下去,由于肿瘤的压迫连背也挺不直,稍微活动几下就会咳得喘不过气来,可我除了心痛,除了在他咳嗽之时帮他拍背倒水,又为他做过什么?

      他选择了以身殉道,决定用他的生命去捍卫司法最后的尊严,是老陈为他设计了上路的装置,是张超为他实现了程序上的正义,是张晓倩为他引来了媒体和舆论的关注,他们个个都是功臣,都没有辜负江阳的心愿,可我呢,除了隐姓埋名卧底卡恩集团,做个见不得光的流浪汉、送水工外,我还为他做过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什么也做不了,比起老陈他们,比起红霞,我才是那个最没资格对江阳说爱的人,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把这爱深埋心底,依然以他所熟悉的那种方式陪伴着他,因为担心他一个人住在店铺里没人照顾,我还主动提出要搬过去陪他住,好歹有个照应,但他听了却是沉默以对,半晌也没吭声,这副态度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我们很快便联系到了改名换姓的张晓倩,急着约她见面,才把这个话题遮掩了过去,又因当时的张晓倩并不愿配合我们,拒绝出庭作证,我气得要死,江阳却对她百般体谅,连自己身患癌症的真相也不向她吐露,逼得我忍无可忍,出了咖啡馆便在车上发了一通脾气,特别是一想到江阳不肯入院治疗,注定时日无多,我的心脏就像是要被活活捏爆了一样,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冲他大吼,问他自己递交过那么多材料可有人搭理过他,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吼到最后我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侧过头来望着我,被病容覆盖的眉眼依旧是那么的温柔,看得我心头发颤,竟把头一扭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沦陷于他的目光,只听到他轻轻的对我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那一句“心疼”,顷刻间便让我的心真的疼了起来,一时间真是五味杂陈。说来过去他是和我没大没小惯了,或者也是他始终都把我当成哥们的缘故,说起话来从来都是大大咧咧荤素不忌,甚至故意正话反说,像这么直白的表达情感他还真是头一次,连我都不太适应。然而要说心疼的话,难道在他看来我对他仅仅是心疼而已么?如果我不说出来,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心,永远也体会不到隐藏在我心里的那沉甸甸的三个字?他可知道我也被那三个字折磨不休,日夜备受煎熬?

      但是,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感受到我对他的好了吧?纵然只是“心疼”,却不是那个分量更重的字眼,也足够让我大感欣慰,我甚至在那一瞬暗戳戳地想,会不会是我平日里待他太过不加掩饰,导致他也看出来了?毕竟他是那样一个聪明剔透的人,而我对他的这份心天地可鉴,也不怕被他知道,假如他能给我一点回应,那倒更好了,尽管在那之前我从未指望他给我任何回应,但若真的可以,我又何乐不为?

      我抹了一下眼睛,心中暗流涌动,他接下来又说了很多张晓倩的难处,劝我多理解她,我于是露出笑容,告诉他我都明白,我什么都听他的,反正我也打算搬过去陪他住了,大不了以后一起再想别的办法呗,谁知他听我说完又是沉默了一阵,就在我微笑着发动车子准备陪他回去的时候,他却咳了几声,低下头对我说道:

      “我已让红霞和小树一块搬过来了,今后,我会用剩下的时间好好陪他们母子,直到……”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笑容却顿时凝固,可他的话还没完,仍在继续说道:

      “我和红霞复婚了,就在昨天……只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必要再操办什么啦,所以也就没通知你和老陈,就我俩去了趟民政局,重新领了个证,就……”

      他说到这里,便又咳了起来,我的胸腔本来已经痛到麻木,但一听到他咳嗽,顿时又本能似的伸手去给他捶背,完全顾不上计较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是怎样刺我的心,而他咳了一阵,也不抬起头来,更不看我的眼睛,仍旧是低声地说:

      “这一辈子,我欠红霞的太多了,还有小树,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只听着他的声音愈发虚弱,飘荡在那狭小的车厢内,不知是对红霞,还是对别的什么人:

      “我不是一个好伴侣,真的不是……如果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不会结婚,不拖累爱可,更不拖累红霞……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真的……”

      江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归于平静,车内那沉默的空气只让我觉得窒息。许久过后我才扯起嘴角,嘿嘿的笑了一下,主动表示没事,我听他的,我这就送他回去,别误了他吃药。从那以后红霞母子果然搬了过来,红霞似乎是和单位请了长假,每天除了接送小树上学都会留在店里,细心地照顾江阳,给他煮蛋剥蛋,那副夫唱妇随的恩爱模样让我再没勇气登门,只能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前去,躲在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地看江阳几眼,想想也真是太讽刺了,亏我当了一辈子的警察,这会儿却把自己生生活成了小偷,一个觊觎别人的配偶而没脸见人的小偷。但即便如此,只要江阳过得好,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况且红霞也的确是个伟大的女人,为江阳付出了那么多,我根本就不配与她相比,更不敢对她有半分的不敬,看着他们夫妻俩享受最后团聚的时光,我反而替他们高兴,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幸福也不能持续到最后,几个月后江阳打电话约了大家出来,在陈明章的公司会合,我见他枯瘦得更加厉害,还没来得及心疼,便听到他说出了那个要命的计划,准备用他的死来为侯贵平做最后一搏,听得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当着众人的面就又是一顿狂吼,吼他是不是疯了,整天瞎琢磨什么,吼他哪怕只能活一天也得给我好好活着,跟他老婆孩子团聚,什么用自杀引来媒体关注,趁早给我打消了这念头!可他却对我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希望我们成全他,我一看到他眼中那两团熟悉的闪动的火焰,就知道他所言不假,我敢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加了解他了,我朱伟爱着的人,就是这么倔驴,就是这么强硬!谁也休想改变他,就连我也不能!

      2010年的3月9日,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在张超李静借给江阳的那栋房子里,老陈和张超为他制定好了一切装备和计划,我只能像个傻子一般呆呆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以专业的冷静探讨着江阳的死法,以及后续的抛尸策略,仿佛是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我却只能沉默,一直憋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江阳笑着站起身来,向我们鞠躬致谢,我终于再也不能忍耐,还管他什么矫不矫情?还管他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只知道我要抱他,要像恋人一样抱他,即使老陈也很快扑了上来,和我俩抱在一起,我也管不着了,可是面对这永诀,我却还是只能叫他一声“好兄弟”,即使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还要再见,还要一起喝酒,可那幽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啊?万一再也遇不上,那又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我的五脏就全在撕扯着疼,我的江阳,我的爱人,要我怎么放掉你,我怎么舍得啊???

      分离的那一刻我死死地抱住了江阳,怎么也不肯放开,老陈已擦干眼泪松开了手,我却不行,我只知道这一放手就是生离死别,只要出了这扇门,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不在乎他对我的感情是否一无所知,我也不在乎我们之间是否“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要他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可就连这么一个卑微的心愿老天也不肯成全,这叫我怎么能忍?我不能放开他,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即便我感觉到老陈正在拉扯着我,听到他对我喊着老朱你别这样,你让小江安心的去吧,你这样他怎么能放心,后来张超似乎也看不下去,也上来帮着拉我,但我全然不顾,那瞬间爆发的力量让我几乎所向披靡,老陈张超两个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我从江阳的身上扯下,逼得我坐倒在地,我的两只手却仍是攀在江阳的腰间,死命地抓住了他,而老陈和张超也因顾忌虚弱不堪的江阳,怕连他一块拽倒,便不敢再过多发力,只能苦苦劝我,但我此时此刻还能听得进谁的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救我的爱人,什么侯贵平的冤情,什么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什么阳光底下的那点亮,我们都不管了好么?我带他走,走得远远的,他若死了,我也决不独活,管他天堂地狱,我都陪着他!反正都要死了,我还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干甚?就让我不顾一切的对他喊出那三个字吧,江阳,小江,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对你——

      那天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三个字,我还是放开了手,因为一来我看到病弱的江阳已不堪我的拉拽,我若再不松开,一定会伤到他的;二来他流着泪微笑,一声声地叫我老朱,还用他的两只手轻抚着我的脸,那种魂牵梦萦的温柔霎时便让我愣住,而也就在我愣住的刹那,有点点滚热的水珠滴在了我的脸上,我听见他哽咽着,对着我柔声地说:

      “老朱啊,老朱,你要好好的啊……你答应我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就是江阳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我就是在他那带泪的微笑注视下,被老陈和张超搀扶着,拖出了房门去的,江阳始终站在房中笑着看着我,他的那张笑脸也永远地烙印在了我心里,出门后张超自行离去,老陈把我塞进他的车子副驾驶,便开车送我回住处,车一发动我的眼泪便又一次决堤而下,我清楚这一去当真就是和江阳永别了,思来想去我终究还是从兜里取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他,我对他说:

      “你放心吧,后面的事都交给我了,我会为侯贵平讨回公道,也会为你讨回清白!还有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我会看到小树结婚成家,看到你的孙子出世!你放心,放心!”

      我带着满脸的泪按下了“发送”键,不多一会,便收到了他的回信,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我知道。”

      我握着手机深深吸气,却不想这时手机又响了一声,再看是他又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依然很短很简洁,比起上一条来只多了一个字:

      “我都知道。”

      于是,在那回去的一路上,我拿着手机哭得声嘶力竭,差不多把我这辈子的眼泪都在那一路流尽了。陈明章始终不发一言,把他车上的纸巾盒子放到我手边后,便只是默默地开车,但我的直觉总在提醒我,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也不晓得我究竟是在哪个环节露出了破绽,只不过以他的性格,他是决不会乱说的,也不会多问一句。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侯贵平案的真相最终大白于天下,他和江阳的冤情也都得到了昭雪,在尸检中心躺了半年的江阳终可入土为安,告别仪式是在江潭市殡仪馆举行的,虽然那时的我、老陈、张超都已身陷囹圄,谁也无法去送江阳最后一程,但好在有李静和张晓倩替我们去了,还托律师转告我,说是江阳火化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有苗高乡的百姓,有地铁“抛尸”当日那几百个见证人,也有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的领导,侯贵平年迈的父亲硬是在亲戚的陪同下前来,捧着儿子的遗像在江阳的灵前长跪不起……严良、任玥婷、顾一鸣他们也都去送了江阳,还有江阳生前的领导和同事也都赶来了,带来了平康检察院特意为江阳新做的一套检察官制服,严良他们还将省公安厅颁给“3·12”专案组的那笔奖金悉数捐出,一部分用来聘请了江潭当地最好的殡葬化妆师,给江阳整容更衣,让他以最体面的样貌出现在送行的人群面前,与这个世界告别,剩下的则以公安局的名义全部捐给了红霞母子。火化之后江阳的骨灰被送回平康县下葬,那枚检察官徽标被放进了骨灰盒里,伴着他长眠地下……我知道我们所期盼的黎明终究是到来了,我和老陈、张超虽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起码是等到了,可是江阳,那个最最渴盼这光明到来的人,却永远的留在了黑暗中,再也回不来了,我的江阳,他在那幽黑的坟墓中,又是否看见了这如他所愿的一切呢?

      服刑的那七年我可谓是心如止水,反正在那送水捡垃圾的半年中我也习惯了离群索居,歪打正着的反倒让我快速适应了坐牢的生活,白天我忙于改造,无暇胡思乱想,可一到了晚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江阳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那流泪微笑着将手放在我的脸上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了,尽管我心里清楚他定会含笑九泉,但是我更清楚他已经不在了,即使我刑满出狱,也不可能见到他了。事实上后来我出狱以后也不算十分落魄,毕竟陈老板还在,张超和李静还在,我和老陈依然时常相约火锅配茅台,严良也加入了我们,有时张超也会来,但不管是几人聚会,我都不会忘记在桌上多添一副碗筷,并且按照他的口味为他调好蘸料,每次都是三勺芝麻酱,几滴腐乳汁,一勺辣椒油,一勺麻油,再撒上一把香菜碎、一把蒜泥……

      骁骁,信写到这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明白,爸爸出来以后,为什么要拒绝你妈妈的复婚要求了——我知道你妈妈那些年来一直在等着我,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对她许下的诺言,可是没有了江阳,我的一整颗心都空了,我全部的热忱和爱情都已随着他一同远去,像这样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的我,又怎能再厚着脸皮回到你妈妈身边,享受她的照顾,欺骗她的感情?虽然我这辈子的确只有过你妈妈一个妻子,今后也的确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女人了,但我绝不想靠着这种文字游戏再耽搁她的幸福,这一生我终究是辜负了我爱过的两个人,对你妈妈我背叛了对她许下的承诺,对江阳我也没能护他一世周全,那么就让我用后半生的孤独来为自己赎罪吧,你妈妈后来找到了属于她的归宿,总算让我放了心,而我接下来所能做的,便是守着对江阳的漫漫思念,遵守对他的诺言,不管有多艰难也要活下去,连同他的那份一起,直到我生命的终点。而也就是在这漫长的余生中,我才发现我对江阳的记忆依旧是那么的鲜活,从火锅店的初见,到七年的相互支撑,再到最后的生离死别,桩桩件件都刻在我的心上,即便我的这场思念在他生时注定没有结果,注定无法敞开心扉向他纵情倾诉,那在死后呢?在我也离开这人世之后,是否就可以没有顾虑,可以与他坦然相对,把我从前未能对他明说的三个字,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了?

      骁骁,爸爸埋在心里整整三十年的秘密,至此便全告诉你了。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爸爸的苦衷,还是会怨恨爸爸移情别恋背弃了你们母子,再也不原谅我了?但无论怎样都好,爸爸已不在了,只求你如果能够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能理解或是原谅爸爸的话,可不可以成全爸爸最后的一个心愿,将我的骨灰与你江叔叔合墓而葬?我也知道这个心愿要想实现很难,毕竟你江婶才是江叔叔的合法配偶,要想动你江叔叔的墓,怎能不征求她的意见?而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脸去见你江婶,又怎能强求你做晚辈的去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也不必为难,私下问问小树即可,如果他也没有办法,那就算了吧,只要你们记住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永远守护着江阳,并为你们祝福,祝你们平安健康,一生一世都能和自己最爱的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阳春白雪,此恨绵绵。

      但,我终不悔。

      父朱伟绝笔

      2040年5月21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沉默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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