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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伥鬼(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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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溪叶没能找到方伯,甚至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一度怀疑这里不是生眠村,直到他看着一个小孩慢慢长大,再慢慢变老,终于变成方伯的模样。
外表没有任何变化的段溪叶:“……”
在这段走马灯似的飞速流逝的几十年里,段溪叶看到很多在他那个世界已经不会发生的惨剧。
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奶水喂养,哭哑了嗓子无声地死去;辛苦耕耘的庄稼地眼看就能收获,几场暴雨、一次干旱,一整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年轻人满怀希望地出门打工,几年后回来的只有一份矿难补偿金……
穷病难医。
段溪叶知道这些事真的发生过,但过去无法改变,眼前已是幻象,他便只是默默地做一个旁观者。
尽管有一股意志始终在他脑中盘桓,试图让他被村子同化,真正相信自己就是村子里的人。
段溪叶始终保持清醒,又始终没有暴露出异样,既然方伯确实也在,第一次活祭应当快了,他要留在这看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年,村子既出现了蝗灾,又遭遇了虎患,人口减少了大半,眼看着十室九空,村民都准备逃荒了。
突然来了个道人,姓布。
布道人教村民如何选育作物、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抵抗天灾,布道人还教化恶虎,令它不许再下山吃人,临走时又留下一面铜镜,可保村子不受恶虎侵犯。
村子感佩布道人的恩情,为他立碑塑像、造生祠,日夜香火不断,诚心供奉。
村民的日子越过越好,吃饱穿暖,人心思变,不再满足于“不饿死人”,开始追求“出人头地”。
只是他们不思考如何靠勤劳致富,而是祈求布道人再次降下恩赐。
这应当是愚昧迷信的做法,谁知村长李国忠竟然真被布道人托梦,获赠一门生财之道。
将人钉入棺中,以符咒炼制成鬼将,便能暗中庇护财运,不使财气外流。
谁都想发财,谁都不想做鬼将,李国忠着恼:“那就大家一起做个穷鬼,穷死算了。”
方伯就是在此时站出来的。
他瘫痪多年,自觉是儿子的累赘,早已有求死的念头,儿媳又刚生了小孙女,养不起,商量着直接把孩子溺死,省下钱拼个儿子。
方伯想给小孙女挣一条活路,他是唯一一个自愿被活埋的祭品。
当然他进入棺材前大家还感激涕零,说以后得改口叫他将军。
重见天日后却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知是不是村长把符咒抄错了,他没变成什么鬼将,而是成为了恶虎的仆从。
他被恶虎驱使,引诱路人为虎所食,恶虎只要活人血肉,钱财分文不取,方伯便将钱财送回家中,让儿子儿媳送孙女上学。
这是他这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儿子儿媳尝到了甜头,时不时让他送钱,再也不肯下田劳动,村里人发觉“财运”只给了方伯一家,纷纷要求村长主持公道,村长便组织抽签,每年祭祖都能有一家出人当这个祭品。
活祭,竟然是家家户户求来的。
人为财死,“山神”胃口越养越大,路人已经无法满足,村民也饱受恶虎之苦,许多“无用”的人喂了虎口,可终归剩下的人腰包一天比一天鼓,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富。
段溪叶不为所动地看着一年又一年的活祭,脑中只有一个问题,布道人既然教化了恶虎,让它不准吃人,后面又何必托梦,教村长所谓的“生财之道”?
要说沽名钓誉,实在没有必要。
除非……
托梦的根本不是布道人。
那么会是谁呢?
想到把他们攫入幻境的眼睛,段溪叶不禁猜测,会不会村长并没有被托梦,而是中了幻术?
可铜镜也是布道人留下的,一开始确实是为了保护村子……段溪叶沉思,说起来,那眼睛刻在镜子背面,其实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他就没时间再思考了,幻境时间流速很快,方伯刚七岁的孙女也当了祭品,和现实中直到玩家拿走铜镜、厉鬼在村中屠杀、方伯想救孙女才发现孙女早就死了不同,这次他是眼睁睁看着孙女被儿子儿媳推入虎口的。
方伯的眼睛顿时被赤红色浸透,理智完全消失,成为一头只知道复仇的凶恶厉鬼。他复仇的对象是自己、是这座罪恶的村庄、是所有贪婪的人类。
方伯坐在轮椅上,瞬移到逃窜的村民面前,一握拳就捏爆一名村民的心脏,段溪叶在漫天的血雾中小心地隐藏身形,他有种直觉,在幻境中死去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他的直觉没错。
最后一个村民也被屠杀殆尽的时候,方伯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他试着叫了声“方伯”,下一秒心脏就传来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每一次跳动都能感受到一股紧缩的力道。
他无声地张开口,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竟然是,就要这样死了吗,江芜会再找别人吗?
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他眼前出现了走马灯。
一岁的段溪叶坐在笼子里,抱着膝盖仰着头,看到一双双移动的腿,和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耳边是色厉内荏的狗吠,又或者委屈巴巴的呜咽,这里是孤儿院吗?他好像在被挑选,选中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
两岁的段溪叶蹲在墙角,听着“爸爸”“妈妈”在商量,“你怀孕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把这孩子送走吧”,“呜呜可是我很喜欢他,他很听话”,“没关系,等你生完宝宝再领养一个嘛,还是我们的宝宝比较重要吧”,“那、那好吧……”
两岁半,段溪叶已经在街上流浪了三个月,偷吃快餐店鸡腿的时候被老板打断了腿,一瘸一拐地在风雨里过马路,今天的晚饭依然没有着落。
出生第三年的除夕,他一个人坐在街边,怔怔地看着广场上同龄的孩子坐在一闪一闪的小车里,大一些的孩子举着烟花棒,抽着陀螺,摔着响炮。
依然是一双双腿从他眼前移动过去,然后有一双在他面前驻足了。
腿的主人弯下腰,手伸进他的腋下,抱着他把他举了起来。
他眼里出现了一张温和的笑脸。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是个有天赋的小家伙。”老人笑眯眯说,“跟我走吧,我能帮你。”
什么意思,领养我吗?
段溪叶呜地叫了一声,真奇怪,明明被丢弃过,再次被领养,还是感到开心,开心得想摇尾巴。
段溪叶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老人的脸,却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竹香。
这香味绝不是老人身上的。
他猛地睁大眼睛,竹香的主人是……
是始终噙着微笑、所到之处便是救赎与温暖的那个人。
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决心奉上所有忠诚的。
他认可的主人。
他骤然从稚嫩的躯壳中抽身,灵魂仿佛飘到了空中,俯视着老人抱着孩子,匆匆离去的场景。
不,他已经不是三岁稚童了,他是年满二十岁、已经大学毕业、找到能够养活自己工作的成年人。
就在他第一天上班的路上,他被一股不知名力量拖进了游戏里。
然后他就遇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
——江医生!
走马灯瞬间褪去色彩,尘封的往事再次被关进记忆深处,然后狠狠地上了锁,仿佛这辈子都不愿再记起。
段溪叶缓缓地眨了下眼。
他眼前是一张不应出现在这里、又理所当然出现在这里的脸。
“江医生……”
捏住他心脏的力道松开,心脏吃力地恢复泵动,段溪叶不禁弯腰用力地咳嗽,他用手挡在唇边,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看到江芜站在方伯身后,用那只柔软白皙的手覆盖在方伯的眼睛上,另一只手已经穿透了方伯的胸口,握住了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
“安息吧。”江芜低声说。
段溪叶看不到方伯被遮住的眼睛里是什么神情,只能看到方伯的嘴角是往上弯的。
最后的时刻,方伯在笑。
魂飞魄散也好,往生极乐也好,终于,他能去见他的孙女了。
一根纤细的黑发从段溪叶肩头悠悠飘落。
江芜把方伯开始飘散的身体放回轮椅上,手插.进兜里,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其他人也遇到了危险,我们时间不多了。”
段溪叶一把抓住那根黑发,追上江芜:“但是你选择了先来救我吗?”
江芜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段溪叶把头发缠在了手腕上,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但你选择了先来救我。”
这一次他用的肯定句。
……
段溪叶还没来得及问江芜怎么来到他的幻境的,就被赶时间的江芜扛在肩头,一跃而起跳到了天上,抬脚一踹,硬生生蹬开了一只眼睛。
然后他们径直从眼睛中穿了过去。
虽然已经见识过江芜的真实实力,第一次体验飞翔的感觉还是让段溪叶惊叹了一把。
同时心里暗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努力提升实力。
跳出眼睛,两人来到了浓雾缭绕的纯白空间,空中赫然布满大大小小的眼睛,像监控系统一般密密麻麻地排列。
感应到有闯入者,所有的眼睛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其中的怨毒之色令段溪叶也不禁心生寒意。
江芜往眼睛中扫了一眼,便带着段溪叶跳进了其中一只,天旋地转间段溪叶隐约听到江芜在说:“害怕就闭上眼睛。”
段溪叶立刻道:“不怕。”
再次踩在大地上时,段溪叶发现他们已经身处另一处幻境,熟悉的树林中几个村民正在往坑里填土,棺材里传出嘭嘭的撞击声,还有季迟雨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江芜松开段溪叶,卷起袖子走上前,埋土的村民错愕地转头:“你们是什么……”他们话没能说完,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
眨眼间江芜就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段溪叶迅速跳下土坑,使劲撬棺材盖,他力气算大的,却也没法徒手撬开钉子,刚要拿起旁边铁锹,就看到江芜用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棺盖边沿,微微用力,直接把棺材盖掀飞了。
举着铁锹的段溪叶:“……”
还在捶棺材的季迟雨:“……”
季迟雨手停在半空,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就算有人来救她,也该是段溪叶掀棺材板吧……
震惊甚至盖过了获救的喜悦,直到江芜送少妇安息,把她带出幻境,季迟雨都还是一脸恍惚。
然后她很快见到了同样一脸恍惚的南白和齐山,丁嘉平倒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淡定表情,只是眼镜依然往鼻梁下滑了滑。
看到江芜成功把伙伴们都从幻境中解救出来,浓雾中的眼睛怨毒之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一只只眼珠子仇恨地盯向了江芜。
幻境由厉鬼最恐惧的噩梦编织而成,离开的方法很简单,杀了厉鬼就行。
但正常人杀不死厉鬼,即使能杀死也不会这么果决!
明明这个人类把同伴挂在嘴边,面对那些帮助过他的厉鬼,竟然还能下这样的狠手!
你曾牵着小女孩的手给她温暖,接过承载老人思念的花头绳,轻拍护士的肩膀温柔地安慰……翻脸不认鬼,为什么对你来说如此简单?
眼睛变成愤怒的形状,眼看就要发大招,江芜看过许多网络小说,非常明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绝对不能因为自己太厉害就坐等眼睛蓄力,因此直接一跃而起,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把所有眼睛挨个踢爆了。
啊啊啊啊——
眼珠的哀嚎在所有人耳中响起,这尖锐的哭嚎不仅进入了耳膜,甚至直往人大脑深处钻,大家感受到大脑针扎一般的锐利疼痛,不禁痛苦地低低呻.吟。
江芜被温热的鲜血浇湿了半身,纯洁的白大褂被染得猩红,发梢流下鲜血,滴答落在颧骨上,他再眨眨眼,又有一滴血珠从弯弯的眼睫上滚落。
他抬起干净的那只手,想用袖子把脸擦干净,血迹却固执地黏在脸颊上,污染的面积还扩大了。
他不好意思地转头,看向众人,尽力露出一个最和善不过的微笑。
他不想大开杀戒。
段溪叶忍住剧烈的头痛上前接住他:“你怎么样?”他离眼睛最近,吸引的仇恨最多,受到的冲击一定是最强烈的。
江芜新奇地看着段溪叶,小段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畏惧,只有对他的担忧。
他刚才需要挤出笑容,现在却要把过分上扬的嘴角往下压一压。
虽然他打断了Boss的大招,只觉得神清气爽,但既然段溪叶这么问了……
他身体一软,倒在小段怀中,面如金纸,无比虚弱地道:“我不行了。”
段溪叶:“……”
这次的演技有少许敷衍。
他正要配合,缭绕不去的浓雾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把江芜护在身后,等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之时,已经和江芜以及其他同伴们一起回到了道观。
青灰色铜镜依然悬停在半空中,散发出温和的白光,江芜倚在段溪叶身上,怯生生地问:“它怎么还在?”
段溪叶配合道:“别怕。”
季迟雨:“……”
南白:“……”
有意思吗?
齐山默默取出了桃木剑,小桃却毫无战意,剑穗甚至友好地晃了晃,像是在跟铜镜打招呼。
丁嘉平仰头看着铜镜:“背面的眼睛消失了。”
齐山一愣,仔细看了一眼,确实,那些重重叠叠的眼睛竟然不见了,铜镜背面的花纹恢复了正常,变成了道家常见的七星纹。
在众人的注视下,铜镜点头致意一般点了两下,便飞到了主殿中央,那尊斑驳的塑像怀中。
主人令它守护的村子已经没了,它只想留在这里陪着主人。
塑像挂着万年不变的表情,慈眉善目,怜悯众生。
……
“果然,铜镜和眼睛不是一体的。”想到幻境中看到的场景,段溪叶很快反应过来,不是铜镜被污染了,而是眼睛在作怪。
也许这么多年,铜镜还能维持结界就已经很努力了。
他把布道人的事告诉大家,江芜感动地抹了抹泪,然后愤怒地说:“这眼睛是从哪来的,我一定要搞清楚,然后斩草除根。”
像是听到了他说的话似的,众人的手机纷纷响起一声:“主线任务超额完成,即将离开副本,请玩家做好准备。”这声音明明是机械的朗读声,大家却从中听出了些许迫不及待的意味。
众人:“……”
这可能是游戏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把玩家送出副本。
季迟雨弱弱地道:“副本是不是害怕了啊。”
众人:“……”
应该就是害怕了吧……
看了眼江芜那看似清瘦单薄的身躯上,若无其事披着的染血白大褂,大家心里突然有种明悟,可能副本最大的Boss既不是虎精,也不是眼睛,甚至不是眼睛的主人,而是……
半边脸被鲜血染红、半边脸依然白净如初的江芜无辜地道:“你们都看我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善良而柔弱的医生啊。
明天上夹子,晚点更( ̄ε(# ̄)~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伥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