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5、烙印04

　　一个满头白发，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从厨房里头走了出来。手里头端着的，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羊肉的鲜香顺着空气流动过来。

　　眼前的陈卫民除了一头白发，根本看不出来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很精神，脸色红润。

　　放下饺子，抬眼看到方落炎，陈卫民眼眶刹的就红了。“大娃啊。”他颤巍巍的双手就那么举着，向他走过来。每一步，那眼里蕴含的泪就深一分。

　　方落炎往前走了两步，其实在那日他将陈卫民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等醒来，便是接二连三的噩耗，陈卫民也入院住了一个多月。他那时极度悲伤，都没去看他。哪知道，一别就是八年。

　　“大娃啊！叔对不住你啊！”陈卫民泪流满面，甚至拉着方落炎的手就要往地上跪。

　　“叔，你这是干啥啊？”方落炎一下子将人往上提，跟陈远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将陈卫民架到了沙发上。

　　“叔……”他不会安慰人，看着陈卫民哭成这样，料定他八成是见着他想起了之前的事儿。他和他爹方志国是老交情了，他又和他爹长得像，见到他想起故人，难受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该救我的，不该啊。”陈卫民难受的哭成个泪人，陈远在一旁也是手足无措，他没见他爹这么失态过。为什么不该救？

　　“爹，你不是喊炎哥来吃饭么？哭啥。”现在这个档口来不及提陈年旧事，陈远叹了口气，扯了张纸巾递给陈卫民擦眼泪。又往后看了看，“我哥还没回来？”

　　方落炎其实早就发现了，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并不在。

　　“说是堵车，要晚点。”陈卫民擦了擦眼泪，又拉着方落炎看，“这走在街上我都快认不出了。”

　　“瞧您说的，我看我哥就一点没变。”陈远乐呵呵的打量方落炎，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方落炎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八年了，哪可能一点没变。

　　“叔，过去的事儿就别想了。是我们方家对不住大家。”他心里头的歉疚，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更改，未能把所有人平平安安的带出来，就是他们家的责任。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死了那么多人。

　　“大娃，你可别这么说。当年……”陈卫民拉着方落炎的胳膊，紧跟着要说出来的话被一声低哑的“爸。”活生生的打断。

　　这熟悉的声音——方落炎一时半刻都没回过神。
　　待他转过头，看着那张温和的笑颜逐渐走近，再与记忆中的人逐渐重叠时，他才拖着僵硬的身体慢慢的站了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方落炎就那么看着眼前的男人。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微光，薄唇轻抿着，西装外套随意的挂在手臂上。方落炎嘴唇微微的启开，“盛哥。”

　　又是良久，他才唤出他的名字。

　　“好久没见了。”陈盛嗓子有些干哑，他咳了两声，看向陈卫民，“爸，不是请人来吃饭的吗？饺子都凉了。”

　　陈卫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是是是。你看我，我去热饺子，你陪大娃说话。二狗子，走，给我帮忙去。”

　　陈远被他爹硬拖着进了厨房，客厅里就剩下他和陈盛两人。

　　他看着他将衣服放到沙发上，摘了领带，喉结不自觉的上下翻滚。

　　“哥。”他往前走了两步，陈盛抬眼看了看他，虽是温和的笑着，可这略带冷意的眼神却让他停了下来。他想做什么呢？上去拉他的手，抱他，还是像过去那般吻他？

　　呵，八年未见，似乎任何亲密的举动都不妥。

　　“前两天太忙了，没去接你。”陈盛坐到沙发上，示意他也坐下。眉眼间带着的疏离感，让方落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陈远跟我说了。”方落炎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茶几上，并不聚焦。

　　“陈远……”陈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的敲着，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回短信？”他将视线又转回到他脸上，问他。他闭着眼，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觉得他的呼吸似乎非常短暂的停滞了一下。

　　又或许，是他的错觉。

　　陈盛缓缓睁开眼，八年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眉眼间却还有着当初那股不服的劲儿。他爱死了的那股劲儿。

　　他故作讶异的拿出手机，“你给我发了短信？”他翻到短信的界面，“想见你”三个字，来自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嗐，我还当是谁呢。我这每天电话太多，根本顾不上。”陈盛低垂着眼，手指头动了动，“我这就把你电话存上。”

　　“哥。”方落炎看着他，手指蜷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似乎，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了。

　　“走吧，吃饭了。”陈盛看陈远端着饺子出来，招呼方落炎去吃饭。

　　“哥，这可是你最爱的羊肉饺子。”陈远拉开凳子，给他摆好碗筷，倒好醋。

　　“是啊，大娃，快尝尝。”陈卫民给他夹了一个饺子。方落炎道了声谢。吃了一天饺子，他其实已经不太吃得下，但是还是很配合的吃了一大盘。

　　从陈家出来，陈盛说还有工作先走了，送他回家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陈远身上。一整晚，陈盛没跟他说几句话，问了几句他之后的打算，便没再吭声。他似乎也意识到，陈盛并不太想聊过去的事。

　　也好，如今说那些，也不合时宜。

　　“哥今天心情不好？”车子驶出别墅区后，陈远才问了一句。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陈远这么问，他自认伪装得很好，但是他下意识的就是否定。

　　“跟我哥聊得不愉快？”他看了他一眼，想也能想到那个虚伪的小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我看你都吃的不开心。”

　　“真没有。”方落炎看了看陈远，“跟你哥没关系。我就是中午在柳叔那儿也吃的饺子，有点儿腻了。”

　　“敢情今儿一天肚子里尽装饺子了？”陈远笑着摸了摸鼻子，“走，我带你吃点别的。”

　　“不用了，陈远。”方落炎知道他是想让他开心，可是如今，他还真没有能开心起来的事儿。“我不饿。你送我回去吧。你也该回学校了。”

　　陈远没说话，车子又往前开过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才从齿缝里头冒出一个字，“成。”

　　送了方落炎回家，他给老光打了个电话，“老地方，速度。”

　　今儿晚上他没怎么吃，其实打小他就不爱吃羊肉，每次他爹包的羊肉饺子，他都拿出去给了方落炎。他不排斥家里头吃羊肉，偶尔也夹两筷子，努力学着接受羊肉的膻味儿。没办法，谁让他哥喜欢呢。

　　只不过今天打从河谷镇接上他，他心里头就毛毛躁躁的烦得很。那双红通通还挂着血丝的眼睛，害怕麻烦他数落他应该去学校上课的唠叨，还有看着他哥时那欲言又止全身的紧绷，让他心里头跟猫抓似的难受。

　　难受，太他妈的难受了。

　　陈远把车子靠在路边，一下车那扑鼻而来的烧烤味儿，让他整个人更加烦闷。“老板，来一件啤酒。”

　　他顺手捡了几十串腰子，又点了几个菜，坐到离烤炉最远的那桌，玩着手机，等老光他们来。

　　这个烧烤摊是他们学校后门二百米地最红火的地方，老板是两口子，摊名叫“旧时光”，还支楞了一个灯牌在马路牙子上，生怕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知道。

　　等他都自己个儿喝完一瓶啤酒了，老光他们才姗姗来迟。

　　“什么速度？快快快，一人罚一瓶。”陈远一人开了一瓶酒，递给老光。

　　“今儿又抽什么疯？”老光跟蛮子和大北碰了碰酒瓶子，三个人咕噜噜的仰头就往肚子里灌。

　　“失恋了？”蛮子乐呵呵的踢了他一脚，“跟上次那个？”

　　“上次哪个？”大北擦了擦嘴角，又开了一瓶。
　　“你这过酒瘾呢？”老光打了个嗝，看了看自己手里头一瓶还剩一多半，对着大北气得想笑。什么玩意儿，一口干一瓶。

　　“晚上吃的方便面，渴。”大北又是一大口，复又看着陈远，“你啥时候谈的恋爱，没听说啊。”
　　“你就顾着上课，想你女神了。知道啥啊？”蛮子乐呵呵的往他那一头乱发上头秃噜，“书呆子一边儿去。”

　　大北没理他，喝口酒看着陈远。

　　陈远看着他们三个，指了指桌上的菜，“先吃把，都凉了。”他们寝这三个活宝那在整个海城大学都是一绝。

　　一个书呆子牟大北，一心研究学问，最喜欢的是他们班英语老师，奉为女神。没事儿就去英语系蹭美女老师的课。

　　老光，本名肖亮，头有点秃了，陈远送其外号老光。比他们要大三岁，研究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们住到了一起，反正没事儿就喜欢撩学妹，这不，刚谈了一个，春光满面的；

　　还有一个是蛮子，就那天在超市碰见的那个，跟陈远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不为别的，就是同类人一眼就能闻出对方身上那味儿。用蛮子的话来说，在我面前你都不用出/柜，老子一看就知道你和我是同道中人。

　　蛮子也有个相好，在政大那边读研究生，快毕业了。两人正为了未来发愁呢。不过蛮子心大，有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洒脱和豪迈。

　　至于陈远，在女生中大受欢迎，可是高冷得不可一世。能不高冷么，他就不好女色！

　　大北晚上估计不仅是吃了方便面口干，而且还没吃饱，一个一个腰子的拽着吃，满嘴都是油。
　　“你可悠着点儿吧。”老光嘿哟一声，拿纸给他抹嘴。

　　蛮子凑近了问陈远，“掰了？”
　　陈远往后撤了撤身子，这他妈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啊？”蛮子纳了闷了。

　　“他是我哥。”陈远闷头喝了口酒，烦。

　　“你哥我又不是没见过。”蛮子抓了把花生剥。“我说陈远，你不是还没追上吧？”

　　“我另一个哥。”陈远挠了挠头，追？怎么追？他心里头想着谁他又不是不知道。

　　“哦。那你要真喜欢，就上呗。”蛮子嘴里头嚼着花生，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秃噜，他认识的陈远，可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主。

　　“怎么上？他……唉，算了，不说了。”陈远掏出烟，点了一根，烟盒子甩给老光他们，让他们自己拿。

　　“靠！是不是你看不出来？”蛮子乐了，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老子一闻就知道。他是，绝壁是！”

　　靠！陈远踢了踢桌子，看了看远处炉子里猩红的碳火，就算是，又如何呢？他怕是永远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一眼。
　　“你他妈属狗啊。”他转头笑着回了蛮子一句，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

　　蛮子看他一眼，没说话，低头一门心思的剥着手里的花生。

　　感情这东西，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说再多，也没用。

　　陈远：老子也知道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