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4、烙印03

　　吃过饭，峰子带他去墓地。

　　一路往东，山坡上偶见几只小羊羔在吃草，斑斑秃秃的土地里没几根草，羊儿吃起来也费力得很。

　　再往东，便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小坟包，一个接一个的坐落在那东边的山坡上。肃穆又悲凉。

　　“大都是八年前的新坟。”峰哥摇着头，叹气。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悲哀落寞。

　　“对不起大家。”这句话，方落炎是替他爹说的。他们家，欠大家一句对不起。

　　“大娃，你咋能这么说。”大个子惊愕的看着他，“这不是方叔的错。是意外而已，怪不得任何人。”

　　“这或许就是命吧。”看着这片坟地良久，大个子又添了一句。

　　方落炎看着这些坟包，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知道，这不是命。若非要说是意外，也是人为的意外。
　　可是，阿爹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判断失误呢？

　　大个子看他心思重重，也不多扰他，他还得去干活，就先行离开了。留下他一人，慢慢往那山上走去。

　　爹娘的坟在最顶端，两座孤坟并排而立，新长出的杂草杂乱无章的立在土里挣扎着向上，又被这山上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在河谷镇，人去世下葬后，不时兴刻碑，还保留着祖上的习惯。墓碑是用木头做的，上头用特质的墨汁写上死去人的名字。待后世悼唁。

　　简单，却也显得孤寥。

　　“方志国”，“许秀娟及幼子”。

　　两块木方上的字，工整有力，虽然有些年月了，可也不难看出当年写这字的人何其认真。

　　这是陈盛的笔迹，他一眼便识得。

　　陈盛……

　　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带着他一起在省城闯出一片天的人，那个曾经在寒冷的冬天拿着烤好的红薯在雪地里头等他的人，那个和他一起从三尺高的山崖上跳向深水湖泊，在水底下亲吻他的男子……

　　方落炎吸了吸鼻子，将准备好的钱纸蜡烛香一一摆放好。

　　坟前有祭祀过的痕迹，方志国在世的时候人缘好，有人来拜祭并不奇怪。他也顺便在四周围的坟前都撒了纸钱。一切准备就绪后，才点燃，开始祭拜。

　　橙黄色的火光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将他的眉眼都烧得明亮起来。他本就是个生得英俊挺拔的少年，如此，五官更显立体。

　　八年的乡野生活更是将他打磨得更加成熟。眼底的淡然和平静，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还记得以往每次上矿，阿娘日日做好了食盒端来给他和阿爹吃。那飘香的饺子，是他儿时最难忘怀的滋味。
　　他还想得起来在得知家里要添新成员时，阿爹笑着连干了三杯，在阿娘脸上连嘬了三口。
　　还有阿爹熬夜给他做的玩具车，手把手教他如何组装维修设备，他收到录取通知书时，阿娘喜极而泣的模样……

　　这些画面像是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在他脑海里过着，直到他兜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脑子里忽然想到了那条一直没有等到回音的短信，忙将电话拿出来。而“陈远”两个字，让他眼里刚刚闪烁着的亮光，即刻就晦暗了下去。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和很淡很淡的忧伤。

　　“哥，”一接起电话，陈远那高亢的嗓音就传了过来，有一种让人一下子就从不真实的天际回到脚踏实地的人间的感觉。

　　“陈远，有事吗？”方落炎尽量压抑着自己心里头的失望，他用食指擦了擦眼角，清了清嗓子。

　　“哥，你晚上有空吗？”陈远身边放着电视，声音有点大，他捡了个安静的地方，等声音小点了才又说：“我爸想让你晚上来家里吃顿饭。”沉默了半晌，见方落炎没回话，他压着嗓子说了句，“我哥也在。”

　　就像是漆黑的冬夜里看见了轰然盛开的玫瑰花，方落炎心跳忽然间就急促了起来。

　　今晚，他在。

　　八年了，他是真的很想他。饶是他为他不与他联系找了诸多的借口，工作忙，要应酬，要加班，要照顾老人，照顾弟弟。更重要的是，他或许还在生他的气。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八年没跟他联系，是事实。
　　而他想了他八年，也是事实。
　　回来，是因为他，更是事实。

　　离开并不意味着就是结束，他想跟他解释。总要有个机会。

　　不知道是带着怎样的心思和情绪，在嘴唇微微抖动着说出那个“好”字以后，他好像紧紧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终是，可以见到他了。

　　陈远并不知道他心里头的这些缠缠绕绕的情绪，只是对于他要去家里吃饭这件事情似乎非常的兴奋。连问了三声他在哪儿，他要来接他。

　　“不用了。我在河谷，远着呢。你好好上学吧。”他知道陈远刚大二，今天又不是周末，他怎么会让他来接。

　　“跑河谷去了？”陈远扬压嗓子嘟囔了一句，随即“嗬”了声，“在村口等我，两个半小时就到。”

　　电话啪的断了，方落炎看了看时间，他来的时候坐的大巴，兜兜转转差不多四个小时才到村口，陈远要多快才能在两个半小时赶到村口，他不免有些担心。小破孩子如今，倒是真的长能耐了。

　　他记得小时候他抱他转圈甩起来，稍微快了点陈远都害怕得尖叫。如今……真是大不同了。

　　的确是大不同了，谁能想到当年胆小如鼠，连跟自己哥哥吵了架都要喊方落炎帮忙的二狗子，如今却是学校里的“十大风云人物”，翘课打架混不吝，典型的富二代，看不惯的人他连话都懒得跟你说，脸冷得就像一块冰雕。就连跟自己亲哥哥说话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除了本寝室那几个人，大家都有点怕他。但是老光他们几个知道，最讲义气，最重情的就是这厮。
　　不管寝室里哪个兄弟着了道，栽了难，他定会出手相助。

　　何况，就是不上课，他也回回都是拿第一，老师自然也就不怎么管他。

　　陈远拿了车钥匙就要出门，回头看了一眼，他爹在包饺子，是方落炎最爱吃的羊肉饺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爹，我哥晚上要回来的吧？”怕他听不到，他又提了音量再问了一遍。

　　“跟他说过了。大娃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敢不回来！”陈卫民大声喊着，站起来拿筷子又把馅儿和了和，想了想，放下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还是再跟他说一声。”

　　“算了，我给他打吧。”陈远跟陈卫民晃了晃手机，出了门。

　　刚上车，陈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你跟爸说一声，我今晚上有个会，回不来。”

　　“是吗？”陈远嗤笑了一声，“是回不来，还是不想回来？”

　　那头沉默了半分钟，颇有些无奈，“陈远，你想干嘛？”

　　陈远扬了扬嘴角，将手机扔到一边副驾椅子上，打开车载蓝牙，发动引擎，猛的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不干嘛。就是奉劝你一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听着那头愤愤的挂了电话，陈远似乎心情大好，在轰隆隆的摇滚音乐中，拔道向河谷镇驶去。

　　方落炎算着陈远说好的时间，先去村大队登记，然后回家看了看老房子，收了几样东西，便去村口等他。

　　汽车的轰鸣和远处卷起的尘土，还有那振聋发聩的音乐声，以及那一抹在喧嚣尘土之中嚣张明艳的红，陈远来了。

　　车在离他五米左右远的地方停下，陈远下车看着他。仍旧是那副拽得不行的样子，只是今天没有穿那么明艳的大红色的T恤，而是换了一身白色的套头运动服。看起来清爽多了。

　　方落炎背着包走过去，“都说了让你别来。今天没课？”

　　“上不上都无所谓。”陈远笑了，伸手接过他后背的背包，扔进后座。“上车吧，哥。”

　　方落炎看着陈远衣服后背上大写的“FUCK”顿时有点无语。他叹口气坐到副驾，系好安全带，语重心长的说了句：“还是得好好上课。你现在就是读书的时候。”

　　“行了，哥，你怎么这么啰嗦。”陈远乐了，看他一眼，从后座上又递给他一瓶可乐，“给。一天没怎么喝水吧？”

　　接过可乐，方落炎看着陈远没吭声，他怎么知道他没喝水。中午吃的饺子有点咸了，他买的水在来的路上就喝完了，村子里又没小卖部，只能渴着。加上又在山上被火烤了那么久，现在确实是有点口干舌燥的。

　　“你看你嘴干的。”陈远伸手往他唇边一点，“都起皮了。”

　　那冰凉的手指尖似乎是带着火一般，让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嘴角滚烫得让他将头偏向了一侧的窗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像是一股不易察觉的电流，从胸口穿膛而过。

　　陈远嬉笑了一声，开车走了。

　　回省城的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多说什么话，知道他回来扫墓后，陈远的话就更少了。似乎并不太愿意提及在河谷镇的那些事。方落炎自然也不会多说。

　　不知道是陈远因为他而放慢了车速，还是晚上车流量较大的原因，等他们回到海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陈卫民甚至来过电话催了一次，问他们怎么还没到。

　　在一栋三层高的住宅楼停下，方落炎才下了车。他放眼看去，这个小区比他目前住的那里，还要高档很多。而且，这一排三层高的区域，是别墅区。

　　看来，陈盛这些年，过得很好。

　　“走吧。我爸都把饺子煮上了。”陈远锁了车门，带着他进去。

　　门口的玄关处，放着一尊佛像，里头都是中式风格的家具和装修，一面墙上全是这些年积攒的照片。陈盛和陈远的多。陈盛大多的是穿着西装的，或在看书，或在喝茶，陈远的就要张扬得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大笑着的，抱着狗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和各种各样风格的人。

　　正中央的一张，让他驻足看了很久。那是陈卫民年轻的时候和方志国的一张合影。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笑容满面，朝气蓬勃。

　　“我爸就好这个。”陈远笑着带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往里喊，“爸，炎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