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浮沉》藕盒

3、第三章

　　正月初八。
　　讲台上的老师终于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话，看向少年：“下课！”
　　少年淡定起身，声音清脆有力：“起立！”
　　“老——师——再——见——”拖沓的声音简直累极，同学们连眼皮都不抬的。
　　今年九月份，他们就要升初中一年级了，所以在今天的正月初八，就已经开学三天了。这时还没开展素质教育，作为教育大省的S省，很是疯狂。
　　老师昂首阔步，抱着教案，自信而决然地迈步出了教室。

　　但紧跟着第一个冲出门去的就是少年。他右手的几根手指紧抓着下午将要检查背诵的语文课本，一路狂奔出了教室。
　　全班人惊呆了。
　　早上父母叮嘱他放了学去医院看他今早凌晨出生的小侄女。
　　他骑车飞快，他很好奇。纵使淡定如他。他像风一样穿过清渊中学校西门出去的狭窄胡同。有很多小女生悉悉索索的讨论声：“看，那就是叶……”
　　年关前，叶珩得了清渊的国学大奖，力压了清渊上千位有名气有地位的成年人，一举拔得头筹。
　　是李市长亲自给他颁的奖。李市长在台上真心实意地夸赞他是极少数的，三观极佳的孩子。这时，叶家还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在台下，市长又送了叶珩一支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笔。

　　其实叶珩已经被保送了清渊中学的附属初中，但市实验小学为了多弄一个升学名额，提高升学率，找他商量着要帮他付初中的所有学杂费。
　　清渊中学还是挺贵的，一年只学费就两千。叶珩很开心，他在农村教书的父母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过一千五百块。他当时连父母都没告诉，就答应了学校签了字，后来他父母知道了，他的妈妈邵谊，既心疼儿子，又感动得直掉泪。
　　在清渊市市立医院的走廊中，穿着校服的少年，疾步向前走去，有拿着病历夹的小护士，低头交谈：“那不就是叶珩么？穿着校服就那么精神，比电视里还可爱呢！”
　　小少年虽然才不到十二周岁，却丰神俊秀，温人雅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绝世而出尘。

　　他耐心敲了其中一间病房的门，获得准许后，才推开了进去。
　　林启实对他温柔地说：“珩珩你来啦，快去看看她吧！”
　　叶珩却对蔡思温说：“嫂子，你一定很累吧？你辛苦了。”
　　蔡思温很欣慰，她露出笑容，温柔地注视着他去有窗的那面墙边，看小床里的孩子。
　　这刚出生的小孩儿可真可爱，和其他刚出生的小孩儿不一样，她一出生就是粉嫩而水灵的。尽管没睁眼睛，却睫毛好长，五官精致，像粉雕玉琢而出。她极安静地在小床里躺着，乖顺无比。外面的天气真的极冷，叶珩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带到了她周身，便没凑近太多。
　　他淡淡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初生婴儿。他这时是讲求缘的，他觉得他与这孩子有缘，于是他抬头对哥嫂说：“她真可爱，但名字取了没？”
　　林启实摩挲着刚刚从工厂下班的手，声音粗糙地，对小叶珩笑咪咪地说：“没呢！你是咱家文化最高的人了！就你起吧！”
　　珩珩实在是太想给她起名字了，于是连推辞都懒得再说：“那就我起吧！”
　　林启实和蔡思温都觉得叶珩给起的名字很满意。他们觉得自己文化不算高，而珩珩起的名字真的很有水平，再说了……叶珩这个势头，将来一定会成大器，他如果帮自家孩子取了名字，将来就更容易让他帮衬着自己孩子一点儿。
　　珩珩解说：“临冲茀茀，崇墉仡仡。取自诗经的《皇矣》。‘茀茀’在诗经中是强盛的意思，单独的‘茀茀’是草木茂盛的意思。我们家姓叶，加上这个字，就是枝叶繁茂。”
　　后来林启实和蔡思温并没记住这个来历。他们只是觉得这个字好看，挺好看，就去上了户口。
　　叶启名也觉得自己儿子都能帮自己弟弟的孩子取名字了，觉得很有面子。他对叶珩说：“你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将来这孩子一定会感谢你。我当时给你取的珩字，也是取自诗经，有玱葱珩，像玱和珩碰撞的声音一样清脆。你俩的名字，都是很好的。”

　　茀茀三岁。
　　叶珩常在爷爷家住。林启实和蔡思温在清渊市最大的纺织厂上班，他们太聪明了，知道要蹭叶珩的教育而且培养孩子与他的感情，就总是把茀茀放在茀茀她老爷爷家。
　　其实叶珩算不上一个很好的教育家。因为他自己都太爱玩了，而且他会玩。老宅的院子太大，他拉着小茀茀去院中拔萝卜摘枸杞，将薅来的薄荷叶沾了沾水放在茀茀的额头上，沁凉沁凉的。
　　茀茀小时候好胖，到了冬天穿着厚重的大花棉袄，走路都艰难，常面露喜色地磕磕绊绊向叶珩走来，叶珩也瞧着她，但她路上就摔了个大马趴。
　　但是她反应着实迟钝，想哭的时候却不疼了，叶珩也瞧着她笑，她抬起头看了叶珩一眼，自己再很艰难地爬起来，扑向叶珩温暖的怀里。

　　茀茀四岁。
　　他们家并不富裕，她也没见有长辈经常给他钱。每次买完零食，她很担心地问他钱是哪里来的，他说你不用管。
　　于是她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偷来的。因为他教过偷窃不好，所以她大义灭亲地举报了他，也没管告诉大人后，她再也吃不上他的零食这件事。
　　现在看来，林茀实在是太担心他变坏了。大约是，担心他变坏后远离她。
　　因为看孩子实在算不上一件有意思的事。
　　那天阴雨绵绵，老房子里的电灯忽明忽暗，一家人盯着他，让他说出原因。林茀也紧张兮兮地牵着妈妈的手，仰视叶珩。
　　他只是淡淡瞟了她一眼，然后说出了答案——和同学打赌赢来的。
　　两家人顿时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叶珩的推理能力的确很好，因为她总能吃上零食。不过大人们还是教育了他一顿：你身为一班之长，怎么能带头和同学们打赌呢？他点头称是，并趴在桌上花了几个小时认真写了份检讨。
　　然而后来她仍旧每次都能吃上零食。
　　所以她脸皮也挺厚实的。因为他没再提，她也没对他表达过歉意。

　　茀茀五岁。
　　叶珩很有耐心地陪茀茀玩儿，茀茀很赖他。
　　有次他学生会工作很晚，回来得太晚，她抱着他的腿痛哭，冤得像六月能飞雪的窦娥，鼻涕眼泪一并抹到了叶珩的校服上。叶珩一时间没了法子，只好坐到冰凉的地上，更耐心地哄她。
　　哄她的过程中，他想，自己这一辈子似乎一天不见她都不可以了。
　　他也很想很想她。
　　当一个男人很依赖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弱点。
　　好吧，尽管茀茀是个小女孩。
　　叶珩想，一个人能这么赖着他，感觉很好，他很开心，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而且回报是她更加赖着他，他并不觉得烦。
　　叶珩是个细心周致的孩子，他从不会做太多的后悔事，他如果爱一个人，就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茀茀变得六亲不认起来。他在，她才吃饭，他放学回家，她才睡觉。
　　这可把偶然一次接茀茀回家的蔡思温给气坏了，她索性不再接她回家，短时间内自生自灭，看她想不想妈妈。
　　事实证明，茀茀真的不想妈妈！她沉醉在叶珩的温柔乡里，他实在是太有细心和耐心了，和父母待她完全不一样，他会用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给她讲故事，她怕黑，他陪她睡觉，走之前，再温柔地帮她掖好被角。

　　茀茀从不知道，叶珩在外面的世界中，是个什么模样。她也不会想到。
　　尽管他是个细腻周致的人。他也只对她温柔。
　　很久前。茀茀一次问他：“爱是什么？”
　　他说：“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感情。”
　　茀茀问他：“那你爱我吗？”
　　叶珩头也不抬：“爱。”
　　“那你会娶我吗？”
　　叶珩瞥了她一眼：“你太小了。”
　　“所以等我长大，你就会娶我吗？”
　　“不会的。”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太小了么？”
　　叶珩白她一眼，却忽地捞她过去亲她一口，他认真说：“我的小茀茀这么聪明可爱，将来也会很漂亮，会有人娶你的。那个人必定不会是我。”
　　茀茀哭了，她被他吓哭了，她愤怒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你要照看我一辈子！”
　　叶珩正做着英语阅读题，他淡淡道：“祝你愿望成真。”
　　老宅子里的灯光一向暗淡，叶珩的表情也晦暗不清。
　　过了一会儿，茀茀又困了，歪倒在一边儿睡着。她常这样，却还非要陪着他做作业，于是叶珩站起，慢慢抱起她，徐徐穿过老屋的走廊，将她抱回厢房的卧室，他抿了唇线，眼神直深到院中层叠落叶的叶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