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中(一) ...
-
年假一过,我开始准备咒术师升格测试。
推荐我的是位毕业很多年的前辈,以前在学校见过一两次。我看了她给我写的推荐词:细心,周到,非常敏锐的观察能力。啊。我捧着那张申请表,心想,这究竟是在评价我作为咒术师的能力,还是作为人的性格呢。
坐在旁边的五条悟一把抽走了我手里的表格,拎在手里看了看:“不错。还挺合适。”
我被吓了一跳,瘪着嘴看他:“看到下面那行字没,我很纤细的。”
男生哈哈大笑。
然而升格测试最终推迟了一个月才办成。我的推荐人死在了考试前的某次任务里,消息传到学校时已经如同一片日出前就散尽的雪花。老师没有办法,只好为我单独办了测试。三级升二级,是没有难度的,自然也没有人来为我送行。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赶在早高峰之前搭上巴士。我没有走那条隧道。没有五条悟,我连一个人穿越隧道都不敢。
然而就算这样,考试还是出了问题:诅咒的级别超过了原本的预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怪事,因为类似理由死去的咒术师大有人在,包括我的推荐人。
我看着眼前的咒灵,为自己的淡然感到十分荒唐。
我赢了,甚至还成功救出了在场的一名小孩。结束任务后我转移到了附近的公园,被救出的男孩坐在我脚边的沙地上嚎啕大哭,而我则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哭到声嘶力竭,直到姗姗来迟的辅助监督终于赶至我们身旁。我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结束了任务、顺路来看我的同级生们。天色已近黄昏。
“怎么回事……?”看到我的脸色,硝子第一个跑到我面前。
“啊、”我张了张嘴,瞥了一眼在自己脚边大哭的小孩,“被吓到了吧。”
“噢……”
“那个。”我转向跟来的辅助监督,语气很轻,“诅咒的等级好像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呢。”
“是……”高个子男人低下身去安抚哭泣的男孩,没有看我,“非常抱歉。”
“……”轻飘飘的道歉像一记不痛不痒的针刺。我盯着他们,宛如要生吞活剥一般死死地、面无表情地盯着在辅助监督怀中大哭的小孩。我实在没有更多的力气用来愤怒了,不管是辅助监督的失职、男孩的吵闹,还是刚刚那只咒灵脑袋上不断转着的十几对眼睛,或是今天那趟在寒冷的清晨晚点的巴士。我只是想:原来正常人见到诅咒,应该是这种反应才对啊。
天色欲坠。我听着耳边男孩的哭声,忽然感到一丝有些可笑的无力。
我好羡慕他。
“硝子。”半晌,我终于开口去叫同学的名字,“……我的胳膊断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
春假期间,我回家住了几天。然而返校前,我却发现自己带回家的、从夜蛾老师那里收到的毛毡兔不见了。我跑去问母亲,她回忆了很久:哦,那个兔子啊。和你的旧衣服一起扔了。看到我的表情,她瞪着我:谁让你自己不爱惜,随手乱丢。
我提前回了学校。其他人还没回来,五条悟正在宿舍闷头打游戏,我敲开男生的房门,叫他一起去吃饭。五条坐在地上,脚边散乱着许多游戏盒,眼镜也没戴,说你等下,我打完这把。那天阳光很好,于是我就在男生宿舍外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看着午风吹过新绿的中庭。
半晌,五条悟终于走出了房间,边戴墨镜边招呼我:走吧。诶不对,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回答,把搭在台阶下晒太阳的脚收回来,站起身。“我想吃鳗鱼饭。”
可以啊。男生拉上门。我知道一家好店。
我们一路下山,满山都是樱花快要开放的味道。
那几个月里,起初我似乎总是在哭。
后来时间长了,我开始发呆。好像试图抛石填海一样徒劳地、机械地发着呆,然而具体想了些什么我已经忘得七零八落。我只记得鳗鱼饭很好吃,每一根刺都烤得很软,淋满酱料的鱼皮在被咬破时发出松脆的滋滋声。
好像没有什么咒灵长得像鳗鱼。我久违地吃得十分满意,放下筷子说。
正在喝水的五条悟被呛到:你吃饭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春天到来时,我拥有了几位可爱的后辈。五条悟很爱欺负他们,于是后辈们经常跑来向我们告状。他还总惹老师生气,隔三差五就和夏油杰打架。男生们快要打起来的时候,硝子就拉着我出去买饮料。山上落满樱花,一切看上去都柔软、温暖、明亮。
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我根本没有、也没有办法原谅任何事情。春天没能拯救我,新年没能,那场稀里糊涂的升格测试也没能。过去,和我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位推荐人前辈曾叮嘱我:我觉得你可以和同学们多打打闹闹一些,包括五条家那个小孩,他们都挺好的。然而我看着其他人蓬勃的笑脸,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拙劣的小丑。我能和他们说什么?说那些使我几乎夜夜无眠的噩梦,还是好像随时都会钻入脑海的一些毫无征兆的联想?
我想起那天在脚边大哭的男孩。我恨不得能够成为他。我又想起那个独自坐在屋顶的五条悟,仅凭那一夜的月光,似乎就可以将我黯淡的、泛善可陈的人生照得透亮。可它越是明亮,我就越想要离开。
入夏。姐妹校交流会那天,我被一位京都校的前辈堵在了树林里。
她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站在高处细细观察着我作战时的举止,然后她落在我面前,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你指什么?我内心升起不安。
我说你。……你根本不适合做咒术师。她神色怜悯,而且还和那个五条是同级生,真可怜。
看你这样子,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吧?
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以后的许多事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交流会结束的那个下午,我独自找到了那条山间的隧道。一年未见,似乎再没有其他人走过这里,隧道口依然生满野草,满山虫鸣。
很久以后,是五条悟第一个找到了我,远远传来他的呼唤声:“你在那里干嘛呢?”
我如梦初醒,回过头,见到男生满脸催促:“其他人都在找你。”
“……好。”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群鸟从树林间飞过,只能看到几抹一闪而逝的黑影。
第二天,我向校长提交了休学申请书。
之后没过多久,我住院了。起因十分简单,我和家里人大吵一架,母亲质问我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只是说:我想住院。
我实在太过疲惫,好像整个人被由内而外地抽干。此刻我真心实意地只想住进医院,每天像一具死尸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有人给我送饭,我可以吃流食,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坐在轮椅上去外面看天。
然后我砸烂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将所有被我剪碎的书、相片、衣服丢在院子里付之一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我怕疼、怕血,所以从来没想过伤害自己。
他们不再和我争吵,大概是终于意识到我的失常,感觉丢了面子,草草将我送走。
于是我如愿以偿,住进了离家很远的公立医院。
我的世界终于恢复了寂静。
前两周,没有任何人来看我。
第三周,当满面微笑的夏油杰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五条悟走进我的病房,我就知道,是夜蛾老师打发他们来的。我没有笑,甚至懒得向他们打招呼,只是扫了进屋的两人一眼。五条悟对我死人般的反应似乎十分不满:“我们来看你了,高兴点。”
“?”我仰头看他,男生的墨镜滑到了靠近鼻尖的地方,露出半只蓝色眼睛与我对视。然后我偏了偏头,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敬语:“谢谢您。”
五条悟被气得脸都歪了。
站在一旁的夏油杰了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然后他将提在手中的蓝色印花袋子放在我床头:“我们给你带了甜点。里面也有悟那份哦。”
“啊。”我扭头看了看,“是甜奶油吗?”
“应该……是吧。”夏油看上去就不是很懂甜品的样子。
我轻轻扬了扬脸:“我喜欢咸奶油。”
“……”
我看到黑发男生的微笑有一丝扭曲。
我忽然久违地感到了一种单纯的快乐。如果是在以前,我恐怕会立刻点到为止,然而此时我却十分享受这种得逞般的、五条悟平时惯有的自由。能以此回敬他们令我感到了一丝报复似的快感。望着面色阴沉的男生们,我随口安慰道:也不用这么沮丧。医院附近有家很好吃的烤肉店,你们回学校之前可以趁机饱餐一顿。
“夜蛾老师跟我们说你病了。”五条悟皱起眉,“我怎么觉得你连性格都变差了。”
哈哈。我笑了起来:“是嘛。……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啊……?”
“尤其是五条。”一闪而过的笑意从我脸上消失了,我又恢复了他们来时那副阴沉的、苍白的、一动不动的模样,“你们可以回去了。”
“你——”
夏油一把勾住了还要说些什么的五条悟,拽着他往外走:“好。你多保重。”
我没有回答。离开房间前,黑发男生轻轻回头看了我一眼。
病房内恢复了寂静。
很久以后,我终于抬手取过夏油给我的那只蓝色纸袋。两个男生像是搜刮了整个甜品店的柜台,袋子里整齐摆放着好几种色彩缤纷的、毫不搭调的蛋糕。还有一张卡片。我拿起来看了看,认出是夏油的字。“好好休息”。
一度偃旗息鼓的罪恶感忽然像滔天洪水再度向我袭来。
我就知道。我想,只要还能见到他们,我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夜蛾老师善意地替我保密了消息,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我打开手机,发现收件箱里一下涌满来自后辈们的问候。——简直是阴魂不散。我盯着他们亲切的、语气真挚的邮件,如坐针毡,胃酸上涌。为什么我已经躲进医院了,却还是不断有人提醒着我与那所学校的联系?
我把手机关进抽屉里,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五条悟忽然一个人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来看我,他给我买了牛奶,还有小盒装的布丁与各种口味清淡的零食。我还没开口问他,男生就主动向我解释道,其他两人都有任务,而他刚好没事做,所以来找我聊天。
我没多问,坐起身,拉开窗户,蝉声一下涌进了明亮的病房。
我很想知道。那个午后,白发男生趴在椅背上,叼着吸管问我。你到底和夜蛾老师说了什么,他才会同意你休学?
我说了什么?
我其实什么也没说。我有些事不关己地回想着。休学以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已经回忆不起来。我的记忆正在有选择地进行剥离与自我保护,住院之前的事、那些度日如年的阴湿的校园生活,对我而言已经仿佛他人的事情一样模糊而寡淡。
我和老师说,我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当咒术师。我干巴巴地陈述道。
五条悟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嗯?”,然后他松开叼在嘴里的吸管:“你吗?”
“嗯。”
“因为什么?你和你的术式还是合不来?”男生偏过头,“也都这么久了。”
“是啊。……不合脚的鞋,不管穿多久也还是永远会磨脚的。”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皱了皱眉,重新咬住吸管。我认得那款乳白色的饮料,是一种微甜的杏仁牛奶。热风吹起屋内的白色纱帘,传来树叶被灼烤时新鲜的草木气味。我们十分罕见地都没有讲话。
我看着他。光与暗刚好交错着落在五条悟脸上,他的眼睛垂在一片寂静的阴影里。
“……学校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靠读空气。”
“哈……”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适合当咒术师了。”
我不想理他。
“……倒是没什么。”五条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含糊其辞,“都已经结束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兴趣也不打算多问。下一秒,悠长的夏风仿佛在瞬间停止了呼吸,窗外的蝉鸣变得十分微渺。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恶寒忽然顺着窗沿爬了进来,贴着我的脊背一路上窜,让我在作出反应之前先颤抖起来。“啊。”坐在我对面的五条放开了叼在嘴里的杏仁牛奶,松松抬起那双被墨镜遮挡了大半蓝色的眼睛。“你身后。”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僵硬地转过身,一团粘液状的咒灵正扒在窗棂上紧盯着我,柔软的、液态的触手已经穿过了我们之间那道薄如蝉翼的纱窗。
“——呲!”
“呀??!!!”
一道毫无预兆的闪光擦过我的面颊,割破纱窗,瞬间击中了那团游走的诅咒。粘液化成一团团血红的絮状碎片,逐渐从窗户上剥落、坠下。我没有动作,只是捂着耳朵,颤抖着,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良久,五条悟轻快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你啊,真的是不行了。”
我放下捂在耳朵上的双手,静静回头看他,男生正站在我身后,透过眼镜,很好笑似的看着我:“怎么那点程度的小诅咒都能把你吓成这样。”
忽然,风好像又吹起来了。
我想起刚刚那只咒灵,像一团烂泥似的簌簌落下,浑身都布满了蝇绿的眼睛。
“……所以?”我浑身颤抖,知道自己正在发作边缘,“我本来就这样。”
“就是觉得挺有趣的。”
五条悟揣起手,“我听说你想躲去没有诅咒的地方,结果居然还偏偏跑到医院这种高危场所。哎、算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算是懂了。”有热风穿过纱窗被割裂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吹进屋内。他偏着头,语气明亮得如同看月亮那一晚,“你确实成不了咒术师,花井。”
“……”
“怎——?!呃、——?!”男生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猛地抄起床头柜上那只装满伴手礼的便利店塑料袋,狠狠甩到了他的脸上。那双昂贵的奢侈品墨镜在撞击下远远飞了出去,滚落几圈的牛奶从被挤破的纸盒里流出来,一时间满地狼藉。“你干嘛?!”回过神来的五条悟扭过头瞪我,脸上撞红了一片。
“……滚出去。”
“哈?”
“我让你滚出去!!”我失控地尖叫起来。见他愣着不动,我接二连三地胡乱摸起手边的东西,一股脑向他奋力砸了过去——遥控器、塑料杯、崭新的儿童绘本、药瓶——五条悟连忙狼狈地抬手挡住脸,边躲避着我暴风骤雨般的攻击边向后退:“不是、你突然发什么疯?!”“所以我都说了我不想看见你们!!”我根本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像是被附身了似的全神贯注地向他身上砸着,哗啦,哗啦,从药瓶里跌出来的药片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大的小的,白色的、黄色的,“出去!!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啊!!!”
我追着他,跌跌撞撞地下床,将攥在手里的书狠狠朝五条悟丢去。隔着纷飞的书页,我看到男生错愕的神情,“是啊!!我是成不了咒术师!!除了成为咒术师以外一无是处的你们又懂什么啊?!!”
那是错的。我知道。
我不能这么说的。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将这些话说出口。
“……、为什么啊……”
有护士听到了我的尖叫,病房门口忽然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花井小姐?!”
我知道的。我其实知道的。
都是我的错。
最后一本书也被我丢了出去。手上已经实在没了力气,那本画册于是歪斜着滑了出去,落在远处,苍白的哗啦一声。
我瘫坐在地,捂着脸大哭起来。满地冰凉的牛奶从膝盖起濡湿了我的病服。
“我已经受够了……什么诅咒、什么咒术师啊……都去死吧……”
是我太过弱小,又不够坚强。整日沉浸幻想,受了点挫折便一蹶不振。
都是我的错。
打开病房门的护士们匆忙赶到我身边,将我团团围聚起来,其中一两人赶紧支开了呆在原地的五条悟。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不停地、茫然地大哭着,大脑因为缺氧逐渐开始告警,窒息与眩晕感接踵而来,牢牢按住我的护士们拽着我的胳膊,为我打了针。在一片涌动白色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五条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漂亮的蓝色眼睛里充满无措,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孩。
我还是搞砸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