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妖怪》长梦君归

2、下

　　—天狗先生，你的主人还会回来吗？如果回来了，还能认出你吗？如果，别人来到这里，是不是能解除束缚你的契约？
　　他微微昂起头。
　　—会，会的。契约以姓名为咒语，刻在灵魂之中，只要主人的灵魂没有消失，一定会永世记住我的名字。关于我的记忆，在主人见了我，对我下了命令以后就能完全记起来。其他人唤了我的名字，可以订立新的契约，这时前主人的契约就会结束。但是，天狗不会在已经有了主人的情况下把名字告诉第二个人，所以，别人不能解除契约。主人一定会来找我，因为契约将会指引主人靠近这个地方，接近能带领主人回到我身边的人。
　　他的声音依旧淡漠的近乎悲伤，但是这次回答得很细致，和先前的风格有很大的出入，他自己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忽然停下了。我立在那儿，很久后，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眼，仍旧贪婪的仔细端详他完美的脸庞。真是堪称艺术品的脸啊，那样的英俊、明朗，那样的美丽、沉静。很久之后，那一点荧光忽然消失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深重的黑暗，他冷漠的声音传来。
　　—我累了，你离开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就这么对我下了逐客令。我退后，摸索到了门上的把手。
　　—天狗先生，您一定很爱你的主人吧？
　　黑暗中透过一点细碎的声响，像是吸气，又像是呜咽，许久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他说话了，声音低沉悦耳却略带沙哑。
　　—Yes,I do.My love is always here.
　　我感觉有一种奇怪的情感慢慢流过心头，很温暖，很祥和。我轻轻地拉开门，我嗅到了眼泪的味道，惊讶的回头去看，门却在我能看见他之前合上了。
　　那以后很长时间我真的没有再去过那间阁楼。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深沉忧郁的感觉和他绝美的脸。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哭了？我记起他的时候，总是会被这种问题打扰。我会给自己相同的答案，我相信：是的，他哭了。失去主人的他很悲伤，难以排遣的思念和爱情，会把他逼疯的。
　　日子在一天天的流逝，就像飞一样。我一直很希望再次去看他，可是我没有。也许是因为我害怕那种凝重的气氛，也许是因为我胆怯着更深入的了解他这么多年来的孤独的等待，我说不清楚。每次站到楼梯前，我犹豫的最终结果还是离开。
　　直到有一天，有一些事情促使我作出再次进入那件阁楼的决定。
　　那大概是第一次会面之后的第八年，我再次打开了那件阁楼的铁门。和以前一样，黑暗，等待，响指，荧光。门内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陈设、空间、沉郁的气氛，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我可以再次认真的仔细端详天狗先生，无与伦比的东方美始终带着一丝冷漠和疏离感，那双平静寂寞的深邃眼瞳仿佛两颗晶莹的黑曜石一般，将他淡漠的神色映衬得恰如其分。
　　我的上帝。八年来，他竟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
　　他的黑色羽翼颤动时，仍然会带起漫天的羽毛，落下，消失，重复着这一个简单的过程。我们看到对方的时候，同时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他叹了一口气。
　　—你又来了。
　　我点点头后，把头低下去了。是的，低下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在那个时候，因为我决定的一些事情。
　　—事实上，天狗先生，我想，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他并不感兴趣，也以为不会得到他的回答。可是很长时间以后，他还是说话了，带着悲伤的低沉的声线，一直是那样的，平静没有波澜。
　　—是吗？那很好。
　　那很好。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轻轻地问。
　　—你是真心祝福我的吗，天狗先生？
　　他把脸侧向了一边。他的侧脸比他的正脸更美，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主人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存了。不管是谁，都不会愿意看着这么美丽的事物被毁灭。他没有作声，很长时间的沉默着。我不甘心，一直等了下去，等到他认输为止。
　　—也许是。希望你幸福。
　　他淡漠的，不太确定的说。他的声音缓慢而优雅，渗透进我的内心，那时候我在沉默中，认真的对上帝发誓，我一定要永远记住他，他完美的脸，迷人的声线。
　　—是的，天狗先生。我会幸福，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所以，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一直是微笑着的。天狗先生忽然蹙了蹙眉，有些孩子气，回过头略带疑惑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光彩，明灭着，闪烁着，像是沉淀了上千年的琉璃，破碎在那对深邃的湖泊里。我自己说下去。
　　—对不起，君宥。对不起。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天狗先生震惊的打了一个颤，然后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一脸迷茫的神色，美的如同艺术品的脸上是浓重的不解。我看到眼泪从那对深邃的纯净的黑色眼瞳中溢了出来，他抖动着极冷冽、线条分明的唇，表情忽然之间变得很复杂，很久很久，凝聚成一种让人窒息的落寞。
　　—主人？
　　他说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我的呼吸真的停止了。他的声音仿佛都是破碎的，一点一点，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头上，带起一阵莫名的疼痛。我只能不动声色，努力去维持住微笑。现在想起来，天哪，那样带着几千年的绝望和执着的声音，怀疑的语气，轻微的颤动和期待。
　　悲伤被一层一层的压抑。
　　明亮的泪水从他白皙的脸庞上滑下来，像是黑色纯净的眼睛里融化的水晶。如此让人心碎。天狗先生的脸色却仍然是淡漠的，连流泪，都是那样的冰冷，而这冰冷，同样让人心存怜悯。他抬起手，将我紧紧的拥入怀中，动作却缓慢而轻柔，仿佛寻回了丢失已久的珍宝，仿佛拥有这件珍贵的礼物，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如此美丽的事物，不该被困在这件矮小的阁楼里，也不该被困在某一个人，自私的约定里。这是从始至终，我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君宥，我命令你，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园，从此不要踏足这里。还有，履行这个命令后，解除契约。从那一刻起，我将不再是你的主人，永远不再。
　　他忽然僵住了，脸上的落寞越发的清晰。我看见虚无之中，沉重、巨大、锈迹斑驳的锁链从他身上一根一根的退开，同时，他的身形却在变淡。漫天的黑色羽毛，跌落，消失。我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天狗先生最后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我亲爱的主人，天狗的寿命根本持续不到我等待如此长久的时间。没有这个命令和契约的束缚，我便会消失了。我想念我的家园，高高的树顶，我每日栖息，还有那个洁净无暇的湖泊。在这异国我的身体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我每天都挣扎在绝望和希望之间，我要疯了。可是，我没有一刻后悔过，主人。我从不后悔与您订立了契约，也从未后悔承受了如此长久的寂寞。倦极的时候，我会想，等您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再犹豫那句总是不愿意轻易就告诉您的话。每当想到这里，便不再恐惧等待。
　　—我亲爱的主人。我爱您。比谁都要爱您。
　　他闭上双眼，在我的额头落下浅浅的一吻，几乎没有任何触觉，只是一丝凉意，点在额心。最后，他和那些掉落的羽毛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悄无声息的变成一片虚无。连最后的失却，都是那样的压抑平静。
　　而记忆，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顺着那个吻，涌进我的脑海。我想这一定是报应吧。我要亲眼看着自己毁掉这个绝美的艺术品，我要承受天狗先生消失时撕裂般的痛苦，我还要承受，那些从来都不属于我的回忆。从他们相识，到最后的分离。
　　我看见，就在这件阁楼里，金发蓝瞳的人轻轻的吻了吻天狗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在铁门合上的瞬间，对着天狗动了动唇，温柔而恬静的微笑着，说话的那种语气，好像只是早上的一声问候。
　　—Wait for me here,till I come back.
　　同时，无数巨大的意念锁链死死扣住了不停挣扎的天狗，任他疯了一般的煽动巨大的黑色羽翼，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他弄得自己浑身是伤，鲜血淋漓，他才泄气的垂下头，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像一场盛大而艳丽的祭奠。外面，他的主人早已双目紧闭，结束了这一世的轮回。
　　每一个画面都让我苦不堪言。我脑海中不断的重复这些哀艳的场景，渐渐的，连主角和配角都开始模糊起来，我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我应该拥有的东西。陷在那里面的我，渐渐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一个真实的世界，甚至忘却了该如何悲哀。
　　直到我被楼下震天的敲门声唤醒。
　　我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去，打开门，任由门外的人把我紧紧的抱住。那是我的未婚夫，我不顾一切的，发疯一样的爱上了他。超乎我的预计，并不完美的他，竟然比天狗更令我痴迷。也许因为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吧。他抱着我，好一会儿，开口。
　　—亲爱的，我想通了。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姓名去犹豫我是不是真的爱你，真傻，简直愚蠢至极，是不是？什么君宥，什么梦中出现的姓名，什么感觉，现在全都消失了。我从小执着的妄想，竟然会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还好，我及时忘掉那个名字了。我确定，我爱你，只爱你。
　　—亲爱的，我们下个礼拜就结婚吧？
　　我靠在他的怀中，点头，拼命的点头，生怕再下一刻，所有的这些都将不属于我。想起我处心积虑的套出这个名字的过程，想起天狗先生消失时嘴角那一丝幸福的微笑，想起他用他迷人低沉的声音说着爱情的话语，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狠狠的勒紧丈夫的腰肢，放声痛哭。

　　很多年以后，我也就渐渐的释然了。
　　美丽的事物，无论是谁都会想去守护。但是，一旦察觉他不属于自己，甚至对自己造成了威胁，所有想守护的心情都会变淡。最后，当你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清除威胁的时候，不管你是如何不舍不忍，你一定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这是人类的本能。
　　对于我来说，悲伤总也只是一时的。所以，我会想，如果是丈夫走进了那件阁楼，亲眼看着天狗先生在他的眼前消失，他又该是怎样的反应？曾经愿意为了对方不顾一切，包括生命都能抛弃的他，此时，又该如何面对这样永恒的失去。
　　我和丈夫的生活很幸福。幸福了一辈子，因为我们彼此都懂得珍惜。
　　那些留下来的记忆，也仅存最后一幅画面。

　　银色的月光充斥着天地的每一寸空间，静静的洒在湖面上，美好的像是幻觉，如此梦幻，惹人心动。
　　湖边，天狗先生揽住他的主人，笑着俯下头去。
　　一对华美的黑色羽翼，将两人紧紧的包裹。

　　就算忘掉一切我会变得无比轻松，可是这一幕，总是在脑海里徘徊。我也不想忘记。
　　原因很简单。
　　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触碰过，如此罗曼蒂克，却又如此让我悲伤的爱。